红西路军群众工作部长吴永康不平凡的一生
贺玉森
……我这条生命,即便是生于人所不知、死于人所不见,但是,也要暗暗地以一脉生气给予人类方是。
——摘自吴永康烈士日记
写这一日记的人,已离开我们有半个世纪了。他的原名是庞大恩,后来因为革命的需要,改名为吴永康。再后来,他血洒祁连山。
(一)
吴永康曾任红四方面军政治部地方工作部部长,中共川陕省委秘书长,川陕省苏维埃政府经济委员会主席,是我党我军的高级干部;他早年留学日本,毕业于两个大学。他的一生,也不是“生于人所不知、死于人所不见”,可50多年来我们很难听到或看到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似乎已经和如烟的岁月一道流逝了,但是,许多老一辈的革命家,至今还深深地怀念着他,谈起来,常常带着一种深情,一种惋惜,有时甚至激动得让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感染了在旁的晚辈,使他们对烈士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已故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廖承志,生前赞扬他敢于在张国焘淫威下坚持原则,赞扬他工作积极,待人诚恳,处事谨慎。已故的纺织工业部副部长、闻名遐迩的红军女将军张琴秋,生前说他作风朴素,埋头苦干,对党忠心耿耿,不计较名利地位。原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中日友协副会长,全国文联副主席夏衍,在全国解放不久便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当确知他已光荣牺牲,就不断发信寻找他的家属。夏公始终深深怀念着这位老同学和入党介绍人。已故的原解放军总政治部副主任傅钟将军,生前一提起他,就多次重复着“他是个好同志,是个难得的大知识分子,很勤劳,是无名英雄”。这一切,无不说明庞大恩给人留下的印象之深。
沿着烈士一生的足迹,可以找出他感人至深的原因,他很像一个不知疲惫的拓荒者,在大荒原里冒着严寒,顶着烈日,年复一年,苦苦地耕耘,默默地播种,待到这土地开出绚丽的花朵,结下累累硕果时,他却静静地长眠在地下。那里没有刻着他显赫英名的墓碑,也没有作家为他撰写歌颂功绩的墓志铭,甚至没有人们常见的那抔普通的黄土坟堆,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深深地留在同龄人的心中,他,他才更称得上是一位大公无私的共产党员。
(二)
1926年7月,地处粤桂交界的长期处于封闭状态的穷乡僻壤兴业县(今广西壮族自治区玉林县)大贺村突然热闹起来,人们纷纷传说:“庞昌勤的头生仔回来了!听说在东洋留学七年,这次回来要做大官喽!”
“那是自然喽!昌勤刚起了新屋,儿子又回来了,真是喜上加喜!”庞家的族长派了乘轿子到南石去接。庞昌勤家新起的住屋沁着潮湿的泥土香气,三四桌酒席置备停当,庞家的族长以及本地的士绅名流都已到齐。有些中小财主也不请自来,个个都带了厚礼,他们都想亲眼目睹一下这位留学归来的现代才子的风采。
旧的科举制度随着大清国的垮台废除了,不过人们还是习惯用旧尺度去衡量新事物,用旧眼光去看待新事物。他们把小学毕业看成当年的“秀才”!把初中、高中、大学毕业,就看做是“举人”,留洋生似乎比“举人”还高一级。这个比喻虽然不恰当,但在如此不起眼的小山村里出了个留洋的人,总是一件大事。这不仅是庞家宗族的福气,四乡八邻也会受到庇荫。尽管庞昌勤三番五次邀绅士们入座,大家还是坚决不依,一定要等留洋生到了共同举杯,不然,就失去了家乡父老对他的那份尊敬。
轿子来了,颤颤悠悠地来到众人跟前,刚落地就有人赶紧上前掀起了轿帘,随即发出一声惊叫:“啊!人哪?”跟随忙答:“在后边。”有人又问:“他为何不坐轿子?”跟随又答:“他说自己挑着行李走,更方便!”众人向远处望去,在竹林掩映的小径上走来一个挑行李的青年,他高高的个子,着一套黄咔叽布学生装,清秀的脸上带着一副宽边近视镜,透着知识分子的文静和稳重。遗憾的是,这挑行李的举动实不合他的身份。他就是庞昌勤的长子庞大恩。
庞大恩异乎寻常的举动,免不了引起绅士们的议论,绰号“流涎四”的大绅士庞纬仁摇头顿足,连呼:“不成体统!不成体统!”有人则说:“这正是庞大恩的精明,看那两个竹篓里装的一定是金银财宝,不然竹扁担能弯得像张弓!坐轿子固然舒服,那么多财宝让别人拿着岂能放心?啊!昌勤家该大发了!”议论里有善意的猜测,更有轻蔑的讥笑和讽刺挖苦,但庞大恩毫不在意,他对绅士们连招呼也不打,竟独自挑着行李和两竹篓书走向屋里。昌勤让他出去和众人见见面,应酬应酬,可他一口回绝:“不!”
“酒都摆好了,总得坐下喝一杯,意思意思吧?”昌勤都有些求他了。“阿爹!我不能和那些人坐一条板凳!”父亲忙向他说:“大恩!这些人得罪不起,还要靠他们帮你做官呢!”“做什么官?刮地皮?”大恩回答着。“可我供你念了十几年书,到底是为什么呀!”庞昌勤伤心得哭了,七八年没见的儿子变了,他有些失望了。
大贺村的头面人物被庞大恩晾在那里不好下台,他们饭没吃一口,酒未喝一杯,一个个悻悻地走了。庞大恩变了!他变得思想极端,举止怪诞,再也不是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苦读圣贤书”的后生了。绅士们为批给他“养贤租”而后悔莫及。
是的,今天的他已经不是1919年东渡日本前的那个庞大恩了。七年的留日生活,帝国主义的歧视引起了他的反思,日本工人阶级苦难的生活擦亮了他的眼睛,门司港中山先生的教导加重了他肩上的担子,战友们的激励增加了他战斗的信心。1925年经何兆芳、何恐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现在受党的委托,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开展革命斗争。他是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一个共产党员。
(三)
1924年第一次国共合作,改组后的国民党实行三大政策,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然而,庞大恩的家乡却交通闭塞,旧思想依然根深蒂固,封建势力十分嚣张,不少人处于酣睡未醒的状态。
庞大恩回家的第一天晚上,就同一个瞎子长工住在一起,他每晚都去与穷人谈天。他对大家说,世界上有钱的人都一样地欺压穷人,大贺村庞纬仁横行霸道,别处的地主同样为富不仁,穷人想活命就得团结起来和他们斗争。那个为他挑行李的卢有齐放了心,逢人便说:“大恩和过去一样,还是那样有德有识,那样体贴穷人。”
有一天,庞大恩徒步走了30多里,来到兴业县初级中学。兴业中学有些老师思想陈腐而又反动,有的行为腐化,常与县老爷们吃花酒,睡横床,抽鸦片。他们怕学生干预政事,动摇他们的统治,制定了不少禁锢学生的清规戒律,若有人违抗,轻者记过,重者开除,更有甚者开除后还不准在本省念书。
庞大恩了解了这些情况,晚上九点悄悄来到学校。此时,师生们大部分已熄灯就寝,只有一个寝室还有一支蜡烛的光在闪烁。寝室的门紧紧地关着,六个十五六岁的学生围在庞大恩身边,一次前所未有的谈话会开始了。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他们一谈就谈到了夜阑更深。大恩像对待自己的弟弟一样,先问了他们的健康状况,跟着用诱导的口吻问大家,“现在读中学了,比读小学多懂不少东西了吧!”几个学生默默地点了点头。
庞大恩向他们介绍了许多新知识、新思想,这些青年学生们像久旱的禾苗遇上甘露,他们多么想向这位兄长多了解些新的知识和外面世界的情况。庞大恩说:“我们中国太落后了,太愚弱了!有人说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世界上谁也灭亡不了我们;还说历史上几次异族入侵,不是我们亡了,而是我们同化了他们。我劝诸位,千万别信这些鬼话,不然就真要亡国了。时局很紧迫,局势很危急!”青年学生震惊了,有的眨着眼睛,有的紧缩双眉,都在努力思考着庞大恩话里的内涵。
“日本是七千万人口,我们中国是四万万,论土地,日本区区三岛,才37万多平方公里,我们的幅员辽阔,是960多万平方公里,甲午一役,它击败了我们,进而战胜帝俄,一跃而成世界强国。现在列强要瓜分我们,叫喊‘利益均沾’,强迫我们订了许多不平等条约!我们丧失了很多土地,赔了很多钱!照此下去,我们亡国之日还会远吗?五卅惨案、六二三沙基惨案、五七国耻、五九国耻,这些你们都知道吗?是谁把我们的国家弄成这?!”学生们齐声回答:“是帝国主义。”庞大恩引导学生们:“没有家鬼,能引得进外贼吗?”学生们补充说:“还有军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
“对呀!要救中国不能靠割据一方的军阀、腐败的官吏,不能靠忍让,乞求敌人发善心。中国的唯一出路是革命!革命也是青年学生的出路和光明前途!”这话今天听来似乎都是些老生常谈,但在1926年,在偏僻的兴业县,却是课堂上听不到、书本上读不到的发聋振聩的金玉良言。六个青年被他说得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