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石老者笑声响起的时候,陆捕快的胸口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温度。在他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之前,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哦,今天月亮好圆。
蝎狮
杨 潼
一
你在那个炎热的夏日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太阳残留的温润气息弥散在空气里,带来满城聒噪的蝉鸣。
我去那间我们常去的冷饮店找回忆,老板微笑着递上覆满坚果的冰激凌。冰凉的感觉沿着指间的神经瞬间冰镇了大片熟悉的过往。纯白延展成清晰的昨天,你带着爽朗的笑奔过洒满午后阳光的操场,画面明媚的一如往昔。
我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们了。
记忆在心底扎下根,长成粗壮的树,恣意绽放出大朵深蓝色的花。
而你的离开就好像突然扯断了他们的生命, 在枝叶断裂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响。
“砰、砰”地好像突然掉落的眼泪。
抑制不住的悲伤喷薄而出,渗透进皮肤融合进血液,然后用力地烙印在灵魂深处。
二
默生走出教室的时候已经快六点钟了。
深秋的傍晚,天空泛着大片波澜壮阔的深沉红色。 云霞密布西边,衬托出落日朦胧的红晕。 东天之上,弯月初生,带着清冷的白光,和夕阳交相辉映。
教学楼下的篮球场上仍然人声鼎沸,纷乱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地蹿上楼来。默生扒着三楼的栏杆望向那群还在挥汗如雨的人们, 面无表情。 身后教室的灯兀的灭了,而后传来门锁扣紧的咔吧响声。周遭的光线一下少了许多,楼道里暗了下来,男生消瘦的侧脸瞬间被蒙上了一层昏沉的颜色。
默生仍然不为所动地伏在那里。他在等。他在等待着太阳最终沉入地平线,黑夜完全占领天空的时刻。每一天,他都会重复这一段时间的静默,日复一日地等待。
缓慢落下的太阳像是一个信号,提醒着人们夜的主场即将来临。那些盘踞在阴暗角落里的肮脏腐朽睁开已经沉睡了一个白天的双眼,摸着干瘪的肚皮,接二连三地探出巢穴。而他们的猎物,人们,也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撕扯带了一整天的面具,准备尽情宣泄那些心底深处藏匿着的欲望。
路灯底下相拥缠绵的人影被拉得很长,依稀还能辨认出来的,只有两套学生制服青白相间的颜色; 临街商铺的橱窗外, 年轻恋人争吵的声音透过光鲜亮丽的珠宝,停留在平凡的衬衫和长裙被风吹起的下摆里;马路中央,黑色摩托巨大的发动机喷薄出低沉的吼叫,车上男人布满酒气的脸被声波震颤得模糊朦胧。清冷的风呼啸着席卷过路旁行道树的枝桠,沙沙地响动,仿佛死神轻慢的脚步声。
默生就一直这么静默地看着这些人和事,嘴角轻蔑地微扬。
天突然完全黑了下来。
就好像有人快速抽走了放映机前昏黄的画片, 倏地一下, 露出下面漆黑的底板。
对面楼上的灯光因为得了夜的衬托,骤然变得明亮起来。
就好像默生这时候的眼睛,在一瞬之间被点亮。
转身走下楼去,出了校门,默生一下子淹没在下班的人潮里。 男生把衣领立了起来,挡住那些已经冷得刺骨的秋天的风。他缓缓迈着步子,每一下都很轻,仿佛幽灵一般没有重量。月白色的耳机线随着步伐轻轻摇摆,耳机里隐约传来苏格兰风笛空灵飘渺的声音。
默生低着头,自顾自地走着,与四周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兀自且不协调。有几个衣着明艳暴露的女子被男生清秀的面容所吸引,故意嬉笑着撞了过来。默生一闪身,轻轻躲了过去。 她们突然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咯咯笑声。
“一群贱货”,默生低声骂了句,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变动。依旧冷峻,好像万年都化不开的冰山。 他早已经看惯了这样的人和事。
7岁,是默生第一次进酒吧的年纪。整间屋子的浓重烟气狠狠地冲撞着少年的神经。 被母亲随意地丢在吧台旁边,笨拙地攀上比自己还要高的坐椅,惴惴不安地四下张望。有陌生人嬉笑着递了杯加冰的百利甜酒,冰块触碰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响动,混杂奶油的辛辣液体一下冲上头顶,激得男孩喘不上气来。
轻柔的蓝调音乐融化在空气里,有呻吟声若有若无的传来。
这里是一个通向地狱的深渊。香烟,威士忌,还有妙龄女子丰厚红润的嘴唇,无一不激发着每一个人心底最原始的兽性。而对年幼的默生来说,他们无疑就像一群饥渴的猛兽,狞笑着朝他步步紧逼,恐惧漫延在额头渗出的细小汗滴里。
母亲挽着一个秃顶的中年男性走了过来。 披肩的长发,黑色的衣裙,高挑的鞋跟,右手纤细的指尖叼着一根深褐色的MORE,在底端生出一绺清淡的烟气。
“默生乖,先回家。 妈妈要去陪叔叔一会儿”,妩媚地吐气如兰。
默生被男人满脸的横肉吓得心惊肉跳, 急忙夺门而出, 仓皇地逃进纷乱的街道。
幼小的身体迷失在漆黑的城市里。四周林立的霓虹灯箱,恢弘矗立在大厦顶端的广告牌,粗大的镭射灯光投影出苍茫的繁华。 突然丢失了原本赖以生存的怀抱,不知所措的流离。 钢筋水泥构筑的庞大迷宫阻隔了视线,看不见温暖看不见明天,满目只剩下无尽的冰凉。
默生想起自己早逝的父亲,想起那个喜欢在自己脸上摩挲的胡渣密布的下巴,男人温热的身体,有力的拥抱。 于是心底被根植上憎恨与厌恶的种子,对于自甘堕落的母亲,对于她所选择的那条罪孽深重的不归路。
到如今,默生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早晨自己叫自己起床,晚上自己给自己做饭,一个人蜷缩在空荡的屋子里,与黑暗作伴,与孤独作伴,与寂寞作伴。 一周里只见到母亲几次,然后又看着她匆匆地走掉;作为一个母亲,不带一丝感情的,匆匆走掉。
于是他养成了这样的一种习惯,独自看夕阳。 然后在夜色的掩护下踱回家去,让别人看不清自己脸上深沉的寂寥。
三
来到这所新高中已经两个星期了,默生仍然还是只有一个人。
新高中是一所市级重点校,拥有着一大堆冗长的荣誉称号。每年接近三位数的升入清华北大的学生数量,让这里成为所有同学都梦寐以求的理想归宿。
默生很轻易地就考上了这里。
卑微的过去让他坚定着只有靠自己才能被人看得起的信念。 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中考的时候以巨大优势取得了年级第一的成绩,毫无悬念地考上了这所重点高中。
只是,一直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朋友。
被同学冠以冷漠的称号,冰冰冷冷,不近人情,所以理所当然的不好相处。默生也懒得去经营什么友谊,每天只坐在角落里看书,一成不变的表情。
哪怕在新环境也是一样,已经根深蒂固了的习性,难容改变。
新学校好像格外重视学生的身体素质,在一周里安排了5节体育课。除去一节必修一节选修课之外的三节,都是可以完全自由活动的体活课程。
解散的哨声响起后,男生们兴奋地抱着篮球足球向着运动场冲去,女生们也迅速分成了聊天派和学习派开始在体育馆和操场上来回游荡。
但是也不乏特例独行的人。
默生坐到了足球场旁边的看台上。那里有体育馆投下的巨大阴影,能够完全遮蔽住还有些毒辣的阳光。 男生安静地坐着,抬眼打量绿荫场上奔跑的身影,是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的眼神,仿佛在看完全与自己没有关联的一群人。
“哎,我说夏默生同学。 ”
“……嗯? ”男生转过头去。
是方泽阳,班里的班长。是连冷漠的默生也会记得名字的人。才和大家认识一个多星期, 就凭借天才的大脑和既阳光又幽默的气质迅速赢得了全班同学的一致认可。 兼具高大挺拔的身材和英俊的面容,优秀到无可挑剔的人。
没有半点客气,径自坐到默生旁边。
“我昨天下午看到你了。 一个人在楼上,是在看夕阳吧。 ”
“唔……算是吧。 ”眼睛又转回到操场,并没有再继续看对方。
“还没交到新朋友么? ”
“嗯。 ”
“多跟大家接触啊,都是很好相处的一些人。 ”
“也许是吧。 ”
对话被远处传来的呼喊打断了。
“——泽阳,来打球了,这边少人。 ”篮球场边上有人使劲挥舞着双手。
“来了来了,马上。 ”一样大声呼喊着回应。
“要一起去么? ”
“我……还是算了吧。 ”
“走吧,都是玩。 一个人坐这儿多没劲。 ”
算是硬被拉去的,默生跟着男生去打了篮球。刺眼的阳光在一个又一个交错纵横的传递间散发出熠熠的光辉。
“看不出来啊,你小子居然还是高手。 ”
“初中为了应付中考随便练过几下。 ”
“啊啊,没想到随便拉到的居然是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以后的篮球赛咱们班可就靠你了,不许逃跑。 ”
“……”
“沉默也没用。 ”
“……”
九月的天空已经依稀看得出秋天的辽远, 太阳却依旧固执地停留在已经逝去了的夏天里,不依不饶地对人们继续发出灼热的烘烤。人们的着装已经从短袖T恤慢慢朝着长袖外套过渡,短裤和短裙渐渐消失了踪迹。花园里的枫树叶子开始变成金黄色,在枝头堆成大团暖融融的温馨。 市场里的苹果被摆成金字塔的形状,垒成高大的一堆,泛红色表面好像小孩子可人的脸颊。
又是丰收的季节了呢。
默生抬眼望向湛蓝的天宇,有迁徙的鸟排成长长的一字无声地飞过。
居然存在这样的人。像太阳一样拥有金灿灿的笑容,明媚到足以融化坚冰的温度。侧脸刚毅的线条,嘴角浅浅的酒窝,笑的时候露出可爱的虎牙。宽大的校服被风吹动,额头上刘海肆意飞扬,眼神里散发出浓烈的蓬勃朝气。 热情,随和,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之心。
明明是才认识不到两个星期的同学,却有着宛如至交好友一般的感觉。仿佛已经认识了十几年一样,没有丝毫顾忌的亲切感。
对默生来说,这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
什么玩伴什么同学什么朋友,对以前的默生来讲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词汇。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孑然一身,从来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从开始的害怕孤独到后来的享受孤独,到再后来干脆成为了冷血的旁观者,用尖利的目光在暗夜里巡回。 从没有体会过所谓的友情,不知道关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没有被别人爱过所以不会爱别人,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自己。
而现在,终于开始有点明白到底什么叫作温暖。
四
不知不觉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在漫天的怨念中飞速降临了。
所有同学都紧张得像又一次走进了中考考场。没办法,重点高中学生的宿命就是必须要在一次又一次的惨无人道的考试试炼里求得生存。而这次,又是格外重要的,必须认真对待的关键。 因为这是一次能够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自己实力的机会。
不管以前你在自己的初中有多么优秀,到了这里,所有的人就都又重新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不会因为是曾经的班长就对你另眼相看,因为他可能还担任过更高的学生会主席。所以,只有在这次考试里拔得头筹,才能真正在这里确立自己的地位。
默生也在隐隐地努力着。他一直有着出人头地的理想。而且一直以来好成绩所带来的骄傲也让他不容许自己有失败的可能。
结果还算不错,默生是班里的第二名。 而排在自己名字上面的,是大大的方泽阳三个字。
傍晚,昏黄依旧。默生照例跑到了天台上,扒在栏杆上向远处张望。幸好学校放学早,否则这样的秋日是很难再有机会看到落日景象。
云朵迅速汇聚,在西方团成大片的金黄色。默生因为考试成绩所带来的好心情被这种难得一见的温暖景致迅速放大。 风猎猎地吹过, 男生的校服在风里鼓动起来。 默生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划过脸庞的气流,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呦,第一次看见你笑呢。 ”清脆的声音突然从默生背后响起,乘着风扩散在天台上。
默生回过头,正对上方泽阳充满笑意的目光。
“跑到这偏僻的地方,居然看见了夏大帅哥的微笑,值啦。 ”
“你找我有事? ”
“没事就不能来么? ”
“……”
“咳,其实是我看见你每天都来这里觉得奇怪,所以决定来看一眼。 ”泽阳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只是好奇而已啦。 ”
“……”
“那么,你到底在干什么呢? ”
“看夕阳。 ”
“夕阳么。 ”泽阳走到默生身边,和他一块扒在栏杆上,眺望天边壮美的晚霞,“这么说来,是挺好看的。 ”
“白昼和黑夜的融合,在明暗的交汇处显露世间万象。 ”
“哦? ”
“一个算命的老人告诉我的,他说我只有在傍晚才能找到纯粹的自我。 ”
“这你也信……”泽阳的话被突如其来的黑暗打断了。
漆黑骤然降临,蓝天褪去,黑色跟进,把光亮逼得只剩一条深红的缝隙。 光与暗在一瞬之间交换位置,远处街道上的路灯一下全都被点亮,世界片刻间变得灯火通明。
从来没有认真体会过这种变化的泽阳一下子愣住了, 整个空间的骤然巨变让他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你看,夜来得多么盛大。它好像一次宏伟的开幕,开启了一场宏大戏剧。所有的人们都是这场戏里的角色,所有的行为都是这戏里精妙的表演。他们哭,他们笑,他们同甘共苦,他们尔虞我诈,他们卸下白天的伪装,趁着夜色抓紧时间露出本来面目。”默生仿佛布道一般缓缓地诉说,“只有在夜里,才能真正地观察人类。也只有在这光暗交接的时刻,才能最深刻反映出人类显露本性的过程。“方泽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开始无端地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一种好像面对着浩瀚宇宙渺茫星空而生出的对未知的深深的敬畏。
“所以,我才要来看夕阳。 ”默生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每天,我都能在这种变化里洞悉自己的灵魂,清晰地了解自己一日的所作所为,反省自己的得失……”
“好!”打断了默生的自白,泽阳突然鼓起掌来,“好精彩的理由。我觉得自己被你说服了,以后我陪你一块儿看,一块儿反思,一块儿受洗礼。 ”
两个男生的目光交汇,不约而同地扬起嘴角,露出了微笑。
当明亮的瞳仁对上深邃的眼眸,当纯净的心遇见沉重的灵魂,当来自天堂的光线照射到地狱边缘的严寒。 神秘开始揭晓,负重开始卸载,坚冰开始消融。 所谓知己,完全明白对方心底最隐秘的思索,明晰对方最晦涩的感悟,洞察对方举手投足间的意义,那样,才是能够患难与共的兄弟。
五期中考试以后班里调整了座位。方泽阳直接搬着桌子跑到了默生的旁边,丝毫没有一点客气地占领了地盘。
“为什么要坐到这里? ”
“挨着你啊。 ”
“为什么要挨着我。 ”
“因为我喜欢。 ”
“……”
生活慢慢变了样子。
和泽阳成了朋友的默生开始敞开了心胸。泽阳的风趣幽默、开朗热情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默生的心境。 默生不再一直冷着脸, 不再总是自己一个人孤单地看夕阳,不再在夜里一个人踱着步子回家,不再老是听那些虚无缥缈的音乐,不再面无表情地蜷缩着看书。他开始在梦里看见一些美好的影像。梦见朝阳新鲜的红色,梦见春天温暖的风;梦见一个人明朗的笑脸,飞扬的刘海,上翘的嘴角,还有露出的可爱虎牙。
两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到了高三,那个需要拼命的时段。
当然这是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的。对于那些早早取得了保送资格的同学而言,这时候就已经可以开始预习大学的课程了。 泽阳就属于这一部分轻松的人。
被保送到了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完全不用再进行任何的担忧。
默生则不一样,他仍然需要高考。
没日没夜的埋头在习题集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只为了在自己的高考总分里增加那么一点,就得付出无限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