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出生的时候,雠婆婆将一条名为碧猫之珍的项链系在我颈上。我后来听说,那一刻整座碧猫森林都被破天而降的紫金光笼罩了,光芒里碧猫之珍嵌进了我的锁骨中央。然后,森林里至高无上的巫师雠婆婆跪下来,颔首说潘朵拉,我的小公主,您将成为决定非湄尔王国命运的神明。
我是碧猫森林里的潘朵拉小公主,狸猫潘朵拉。雠婆婆说,我们世世代代都是森林尽头非湄尔王国的图腾,负责代表神意选出他们的君王。
雠婆婆说这话的时候,粗糙的手指正缓缓摩挲我锁骨间的碧猫之珍,她的眼底有无垠的暖意或者怜悯,她告诉我,我将在十八岁那年幻化为成年女子的模样,住进非湄尔王宫,取下碧猫之珍把它戴在某位皇子颈上,以此任命皇子为王。
好奇于所谓王国神明的命运,我问雠婆婆,为皇子戴上碧猫之珍的我,然后呢?
然后,您的使命就完成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了,只是那时太小,并不能领会,这是将纠缠我一生的诅咒。
十八岁,我乘上非湄尔王国最神圣华丽的天马车,离开碧猫森林。
02
碧猫崖是非湄尔王国边境最为险峻的断崖,在这里,王公贵族们诚然肃立,恭迎我的到来。
晌午,天马车降落,我施然走出。
庞大队伍的最前列,一男子率先朝我走来,睽睽众目中,他单膝而跪,轻握我的手淡淡一吻,仰面微笑,潘朵拉,小皇子诺色顿欢迎你到来。
湛蓝眼眸微微弯曲,轻风抚起诺色顿黄金色的刘海,露出,天神雕琢过般的容颜。这便是需要得到我认可的皇子了,我想。
一路紧握我的手,诺色顿带领众臣回到非湄尔王宫。
餐桌边,我惊愕地发现,诺色顿并未坐于最上席,他的左边有一黑发男子,始终不言不语,英俊却异常淡然。
好奇令我忽略了身份地点,忘情盯住他以致粗心将汤匙送到了脸颊上。诺色顿转过身亲昵的为我抹掉油渍,介绍说,那是我大哥,大皇子弥塞尔。
闻言,他放下餐具,腼腆地笑了笑。
那优雅、内敛而安然的气质似能蛊惑魂魄,我忘却了呼吸。
夜不能寐。
是悠扬琴声使弥塞尔的微笑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王宫的夜凄寒清寂,我悄溜出房,池边漫步间,有奇怪的身影映入眼帘。
巨大树叶间的罅隙里,弥塞尔怀抱竖琴坐在池塘边,墨色发丝融进了黑暗,风和着他抚琴的手指细细飘动。我不觉悄悄上前,隐在草丛里聆听来自他的仙乐。
弥塞尔的拙琴扰着潘朵拉小姐的清梦了吗?
一曲终了,寂静里忽然响起了弥塞尔轻柔飘渺的低音。
竟被发现了,我心一惊,羞羞答答冒出头去。
他又笑了,拍拍身旁的草坪,说,坐过来。
夜凉如水,我们并肩而坐。
和诺色顿相处得愉快吗?拨弄着琴弦,弥塞尔云淡风轻地问。
同为王位继承人,弥塞尔殿下就这样任由诺色顿处处抢风头吗?我不平道。
我是哥哥,应该的。琴声断断续续,他依旧云淡风轻。
我张口反驳,声音却被一声“噗通”掩盖。疑惑转眸,见竖琴不见了踪影,弥塞尔惊慌失措连忙跳水,我急急抓住他,却遭到他重击。
放开!那是母妃生前留下的琴!!
话音未落,弥塞尔已扑入水中。
明明趴在岸边,我却如临深渊般注视着池塘,终于在水面气泡殆尽时放声哭泣。
来人呐!快来人呐!!
哭腔渐浓,朝着漫天漆黑,我无助地大喊。
大批人马迅速集聚过来,诺色顿更是身着睡衣便扑向我,惊慌失措地问发生了什么。
弥塞尔,快救弥塞尔!他溺水了!!我攥住他的衣襟哭得天昏地暗,几乎跪地求救。
我看到诺色顿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可救援不会因他不满而松懈分毫。
03
弥塞尔皇子宫。
甩掉诺色顿的桎梏,我推开人群扑倒在怀抱竖琴昏迷不醒的弥塞尔身边,无视周遭的窃窃私语,只一味呼唤他。
诺色顿。弥塞尔睁眼,虚弱地唤了一声,而后移开目光,悲伤地说,弥塞尔扰到大家歇憩了,对不起,请各位回吧。
哼。冷笑一声,诺色顿甩袖离开,众人亦快步跟去,一会儿工夫,便只剩我恬不知耻地站在一边,迟迟不肯挪步。
他似看懂了我的愿望,开口道,潘朵拉小姐,请留一下好吗?
转眼,又回到了甜蜜而尴尬的两人世界。
今夜最受弥塞尔喧扰的莫过于潘朵拉小姐了,要专门道歉才行。言语间,弥塞尔便挣扎着想要起身。
才没有对不起呢!把虚弱的弥塞尔按回床榻,我惊叫出声,然后立即顿一顿,咽回已到口边的剩下的话,急忙转换话题,弥塞尔殿下,诺色顿殿下都懂得为王位百般讨好我亲近我,您待我这样生疏客套,您难道就不想为王吗?
谁会不想统领天下呢。弥塞尔的嘴角挂了一丝嘲讽,声音是既往的轻轻淡淡,可亲近了潘朵拉小姐,势必会令弟弟难过。况且,诺色顿是王后亲子,我不过一个宫女遗孤,何必为不可能的未来伤害弟弟呢。眉眼间忧伤难抑,刺疼了我。
想要为王就要努力学会残忍呀,还有,潘朵拉不愿看到弥塞尔殿下难过。
道完这惊心动魄的教导和心声,我鼓足勇气俯下身,在他紧皱的眉心轻轻一啄,然后快速跑掉。
才没有对不起呢弥塞尔,若不是你奋不顾身跳水救琴令我揪心,我又怎会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心意呢。
也不需要忧伤啊弥塞尔,诺色顿再强大再殷勤都没有用,因为决定这一切的人,是我潘朵拉。
04
那夜之后,诺色顿待我更为热忱了,时时牵着我,处处都要想方设法展示与我的亲密甜蜜,我却愈加疯狂地想念永远站在一边人群里的弥塞尔。
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溜到池塘边,触景怀念那一晚的短暂相处。
在等我吗?
低沉而淡漠的声音被风吹入耳中,惊诧之余,弥塞尔已与我并肩而坐了。
笑容依旧淡然轻甜而蛊惑人心,我却不能再如从前般与他相视展颜,委屈和不满占据思量,我连质问都带了怨恨。
弥塞尔从未想过偶尔像诺色顿殿下一样待我吗,像他一样牵着我问寒嘘暖,面对众人,弥塞尔从来不想的吗?
对不起,身为皇子,我不得不顾大局,不可能正面顶撞诺色顿的。他字正腔圆。
皇子、大局、弟弟,弥塞尔的口边永远只有这些。委屈点点衍生,我竟开始嘤嘤哭泣。
弥塞尔手忙脚乱伸手环住我,竟语无伦次起来。
如果,如果令潘朵拉难过了的话,我们逃吧。
诶?
逃出非湄尔王宫,我们漫无目的不知踪迹,却策马狂奔了整整一夜。
即使只剩马背般狭小的空间,弥塞尔,能与你在一起,潘朵拉仍是幸福的。
非湄尔边境,碧猫崖,我与弥塞尔并肩而站。
我们这样逃出来,王宫一定会大乱的吧。弥塞尔转面,微笑看我。
到了这个时候,弥塞尔仍要挂念王宫跟大局吗?我倔强凝视他。
即使弥塞尔已经暗示了这么多,潘朵拉仍旧不明白吗?他敛住笑容,问。
诶?
疑惑的语气词尚未发出,嘴唇已被细软质地的皮肤堵住,弥塞尔的气息扑面而来,袭卷了我全部的感知。
这次,算是明示了吧。被弥塞尔轻拥入怀,他湿热的气息萦绕在我耳边,吐气若兰。
我想要和潘朵拉在一起,而已。
05
我们在碧猫崖搭建了草屋,菜园,以及一切属于家和温馨的物质。
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着劈柴挑水却形影不离,携着手听山民们用膜拜的神情想象地讨论王宫里的事,无奈而默契地相视着笑:
——传说啊,前不久大皇子和碧猫森林来的公主私奔不见啦,老国王急得生病卧床不起,前些天终于一命呜呼啦,这下子,王宫不大乱谁家大乱?
——真好啊,千年一遇的好戏要上演喽!
我看到,弥塞尔脸上幸福且恬淡的微笑瞬间僵硬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浓烈的自责与悲伤。
我捧起他的脸,弥塞尔,我们回去吧。
对不起。两行清泪自他的面颊潺潺而下。
让我们一起面对我们共同的责任。马背上,我靠进弥塞尔消瘦的臂弯,即使回去,我们一样可以在一起的。
因为决定王位的人,是我潘朵拉。
这一逃回来,举国皆知王位决选已没有悬念,只有诺色顿死皮赖脸不肯放弃,想方设法进献殷情。
无耻得令我嗤之以鼻。
登基大典之上,我挖出深嵌在我锁骨中央的碧猫之珍,亲手戴在了弥塞尔颈上。
满堂朝臣面前,我端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将他送去王座,他对我温柔微笑而后转身气势磅礴地坐上,我们的配合天衣无缝。
百官扑扑通通跪拜一地,甚至无人发觉他们的准国王诺色顿此刻不见了踪影。
06
雠婆婆拖雁赞我,选出了好国王。
弥塞尔确实是难得一遇的明智君王,他勤政,爱民,上任便颁布出一系列良策,使得非湄尔各地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只是,这些良策的策划讨论耗费了几乎所有属于我们的时间。
能见到弥塞尔的机会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我都独自游荡在王宫的花园庭院,漫无目的,想念怀念着他。
偶尔能遇见同样无所事事的已为王弟的诺色顿,在看到我的瞬间便转身改走他道。也罢,现在的我于他来说,是没有任何利益可得的。
我的思念病常在深夜里发作,难以自拔。
渐渐习惯趁夜溜至弥塞尔的书房,扒在窗上悄悄欣赏他钻研文件的模样。像许久之前不惜躲在草丛里,只为倾听他略带忧伤的清澈琴音。
直到那个月黑风高,诺色顿身着夜行衣,鬼鬼祟祟潜进房间的夜。
我将他的行动尽收眼底,迅速断定他是将对弥塞尔不利,我欲高声呼救,正在出声的时候,浑身的气力忽然被屋内的对话抽离殆尽。
哥哥,身为王弟,我坚决反对你立丞相之女为后!
反对无效。弥塞尔语调风轻云淡如往昔,我不像你出生便拥有庞大背景做后盾,为巩固政权,我必须这么做。
你想过潘朵拉吗?你颈上的碧猫之珍是她亲手为你戴上的,你连王位都是她亲手给的!墨色夜幕下,诺色顿的咆哮余音颤颤。
如此说来,她的使命已完成了,不是吗?窗棂的罅隙里,我看见弥塞尔的笑容,是我刻骨熟悉的淡然而蛊惑人心。
脑海里轰隆作响,我究竟忽略了多少细节?
回宫后早些歇息,晚安,我的王弟。
弥塞尔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他在为已火冒三丈的诺色顿送行。
好久不见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呢,潘朵拉。诺色顿消失之后,他像许久之前的现在在池塘边一样,不知何时发现了我,转身微笑道,不知道偷窥国王是重罪吗?
——初见的时候任由诺色顿率先迎接我,是要更好的突出你的内敛善良并以此博得我的同情甚至好感。
——故意把竖琴扔进水里,跳下去而后杳无音信,就是为等我着急然后叫来人群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深夜相会,这比总在众人面前显暧昧的诺色顿要高明太多。
——趁夜带我远走高飞,根本是算准了年迈的老国王会因此生病亡故,好提前得到处心积虑迫不及待的王位。
——诺色顿的失败,我的选择和你的王位。弥塞尔,你全都计划好了的,对不对?
潘朵拉,弥塞尔笑,我不曾发觉,原来你这样聪明。
是你的计谋太拙劣。我一字一顿。
漏洞百出的三流阴谋,若不是一开始自己便一叶障目一路沦陷,怎会到现在才看清故事里的两人,一个如此深爱,一个如此残忍。
呵,是谁在没有旁人的宫殿里苦心教导他要学会残忍的。
摇摇欲坠。
07
我第二次趁夜策马奔出王宫的时候,呼啸的夜风凛冽刺骨几乎要贯穿心脏。
明明没有目的的驰骋,却在停驻的一刻发现,自己已然重新到达了碧猫崖。
草屋安在,菜园安在,一切属于温馨和家的物质,令所有的美好恍然如昨。
抚摩着锁骨间丑陋的洞,我缓缓地挪步,细细地回想,所谓的“明示”,所谓的“我想要和潘朵拉在一起,而已”,我一寸一寸走在曾和弥塞尔携手走过的土地上,我想起那些散落在风里的音容笑貌,和最小的时候,碧猫森林里雠婆婆送给我的话,当我将碧猫之珍戴在皇子颈上,我的使命便完成了。
那么,我究竟还剩下些什么呢?脚步缓缓前移,悬崖之边,我看见碎石噼噼啪啪地掉。
潘朵拉!
应声回过头,竟看到诺色顿惊慌失措的表情,我朝他凄凄一笑,却踏空了脚步,使身体凌空随之迅速下落。
我拉你上来!千钧一发的时刻,诺色顿抓住我的手,倒吊在崖壁的藤蔓上。
不必了,我用力一边挣脱他一边回答,我为跳进这里而来。
我懂了。
余音缭绕在千万丈云雾弥漫的峡谷里,诺色顿纵身一跃,将我紧抱进怀里。
两具身体顿时无可控制地凶猛下落起来。
——诺色顿殿下,这下,你连王弟都做不成了,着地的瞬间,我们都会死的。
——没关系,第一次在这儿见到你的瞬间我就决定了。诺色顿,只要有潘朵拉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