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死去的少年,有着同样的血脉。我较少年年少,少年死时我才十三岁,当时懂不得少年的心事,只是多有念怀罢了。
十三四岁的年纪,人常常做梦。当你有一天心血来潮,觉得一定要实现这个梦,我想那便是理想了,塔就那样屹立在你的心中。
在我们看过的文章里,或者长者给予的教育中,常常听到这样的话,“人一旦树立一个理想,就应该努力实现它,你若要实现它,便要学会坚持,付出所有的努力,你只要坚持,就一定会实现它。”
你大概是个听话的孩子,于是恪守着这样的信念,将理想揣在怀里,会突然觉得自己与以往大有不同了。有方向、有动力、整个生命看起来那么饱满。
那时候的阳光总是明媚的,雨总是淋漓动人的。你也猜到有一天你会面临命运的考验,以证明你的执着。你信心满满,那么天真的认为自己可以付出,大不了付出一切,然后战胜一切。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犯错,也没有考虑过“得不偿失”。
直到有一天,你会发现一些你根本放不下的事。
可是你总会有一天要经历这样一个坎,萦生出许多言不尽、写不明的往事。
说起来也不怕你会觉得可笑,在我八九岁的年纪,因为一种英雄情结,曾经一度坚信到我十二三岁的时候会有一位神仙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给我想要的力量,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想想还真是激动。
然后随着我慢慢过了那个年纪,我开始怀疑会不会有神仙这种事了。终于到了十二岁,终而又过了十二岁,你也猜得到,根本不会有谁来赐予我好神奇的力量。写到这里,还真是让各位见笑了。
我便放弃了神仙,你也可以说是“神仙”放弃了我。但是更明确的是,我的童年随着那个幻想的破灭也结束了。然后我倔强的努力使自己不觉得自己是可笑的。
我像迷路的羊,咩咩的找不到方向,兀自失落在幻想的世界里,偶尔开心的生活也不过是自娱自乐的调情而已。
在十三岁的这一年,那个神仙的传说告别而去,可却等来了一个人,一个远亲,一个很远很远的亲戚。
远到在这座小县城里随便抓一个与我同姓的人,都有可能比他于我更有近血之亲。他与我的亲缘关系固然很远,但却是影响我极深的人,他让我告别童年,带着一个理想步入了少年时代。
唔。少年时代呢!
他的年纪比我大个约莫十岁,山西人,我们同姓王,单论辈分的话他倒是我的叔辈了。而这位王远叔与我的亲缘关系,说起来都要追溯到明朝初年了。当年山西大槐树下移民之时,我的祖先与他的祖先在当时是同胞兄弟。我的祖先是弟弟,要被迁移到当时的北荒地带,大概在现在的北京以北保定一带。兄弟情深之间如何忍得相别离,天南地北,兄弟之间恐怕再无相见之日,为了日后各自后人相见便将祖上留下的一本手稿一撕为二,兄弟二人各携其一。日后同姓后人相见,只要问问祖上是否撕过一份手稿便知道彼此是不是一家人了。这与当年“牛氏碎锅”是一样的事情。如今同姓牛的人但凡是祖上砸过锅的,于五百年前便是一家人了。
而这位王远叔千里迢迢,便是为了我祖上传下的另外半册手稿而来了。
说起这册手稿,是我们共同的一位远祖所撰写,讲的是一个传奇故事,我家流传下来的这半册,所记载的是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原稿因为年代久远早已丢失,我家保留的是后来翻抄过四次,在清朝嘉庆年间第四次翻抄保留至今的。
我们的这位远祖姓王,名羲,字子奚,自号然风子。唐末五代人氏,并没有什么名气,在当年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后来心灰意冷做了个说书先生,靠讲些志怪故事与人消遣谋生。
而我和远叔所拿的上下半册手稿,所记载的正是这位先祖所常讲的一个志怪故事,名叫《三滴记》。也正是因为这位祖先经常与人说自己所讲的是个真事,而被时人笑作痴傻。
说书先生么!若不把故事当真来讲,又怎会讲得好故事。
远叔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作者,所以想将这手稿所记载的故事自己改写出来。然而苦于只有下半册无从下笔,故而千里迢迢从山西洪洞县一路找来,到了我家,欲将上半册手稿借阅一个月,再做自己完整的改写。
我自幼听长辈讲这上半册的故事,为之着迷许久,却苦于只有一半手稿,未知后事结局如何,悬念多年。而今远叔远道而来,我才得以见到这后半册,知道了这样一个完整的故事。
在与远叔的交谈中,谈及我幼时的英雄情结和那坚定的幻想,远叔也是不觉失笑。我自从得知了这个故事,又深受远叔这个作家的感染,便也萌生了要写个故事的念想。在生活中消失的愿望,也尽可以在文字中一一实现了。
远叔知道了我的想法,竟然支持我就将这上下半册的故事做自己的改写,他自己甘愿就做让材,将自己多年夙愿让于我来完成。并许以十年之期,十年之后我若无成,他再做改写。
彼时,正是零四年,我十三岁,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我想一年我写不出,两年我写不出,就算是五年我还写不出,我坚持十年,难道还写不出一个好故事么?
立志十三,立诺十年。
慢慢的十年之约期已将至,转眼到了一三年,悠忽九年过矣,我已二十三岁。这九年以来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我想我可以毫不愧疚的说,这九年来我从未有一天忘记这个理想和承诺,在开始的五六年里,我天真且满怀激情的刻划着这份理想,同时想象未来的自己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然而上天他自己清楚,我和这世上许多来来往往的少年们一样,是个喜欢看着天空生活的人。命运总会安排那些少年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到此一游”
此时此刻,我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少年,我和他一样被命运无声无息的驱赶至此,而自己却全无察觉。命运在此安排了一个坎,有些少年人迈过去了,从此一飞冲天。有些少年人顿在这里,从此再无少年,无声老去。我同样没有迈过去,但也没有死在这里,只是稍微有点力气把这个坎抱了起来,把它横在胸前。从此带着它前行,我有时候觉得我仍然是一个少年,我的心也未老去,等到有那么一天我有了那样的能力,就将它放下,然后迈过去。
有人说,七年的时间,人身上的每个细胞都会代谢一遍,焕然一新。七年之后,那些曾在当时年少中留恋过一个人、一件事的记忆,一个个都会淡出脑海。只有实在忘不掉的,又被下一代细胞继承,等待着重逢的那一天,看看经年时久,彼此还是否仍是当年的故人模样。
那一年常听到一句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悲风秋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只觉得好美!
这一年又听到这句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悲风秋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只觉得好悲!
在平凡的生活中,我们渴望经历丰富多彩的故事,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好凄美、好动人。等到有一天自己也经历了这样或那样的故事,回想起来好悲好憾,
那些年里,在应该开心的时候,我在故事里十分惆怅,好像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在别人觉得我应该紧张难过的时候,我在故事里十分的愉悦,好像你的烦恼根本与我无关。
但,亲爱的,我从未想过要对不起谁。
但,亲爱的,我从未想过要看不起谁。
无论你如何看我,无论你对别人说过什么,无论我看到的是城府还是纯真,无论什么的什么,我只知道抱怨没有用,只能问问自己,你错了么?
在故事里,无能的我绕不出去。
那就算了吧,那就这样吧!
谁还有什么办法?
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播放器里传来了许冠杰的一句歌词“奔波匆匆一生累,远去没法追,都为。。”
我突然心情大恸,无以言表。
九年,远叔和我的约定我还没有完成。然而在这最后一年里,远叔来了。
我们在一个餐馆里交谈,我喝着啤酒,这些年来我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特别喜欢啤酒这个东西了
。远叔问我这些年有什么进展,我如实说了。“堕落、意志消沉、彷徨无措,没有方向”还有许多让人失望的话。
我端着酒杯,大口的喝着,自嘲的笑着,仿佛让别人失望我很开心,被别人嘲笑我也无感。
远叔看着我静静的笑了,
他笑了,他竟然笑了。
我突然感觉很失落,我本以为他会很难过。
但这些年来,我很会掩饰自己的不堪。
所以我也同样微笑,脑子里乱糟糟的,手里故作悠然的捧着酒杯。笑,然后笑,继续笑。
泛着光的玻璃酒杯,黏在我苍白疲倦而又略显沧桑的嘴唇,远叔突然出人意料的,令我措手不及的,挥出他的右掌,用他最大的力道,狠狠地、狠狠地掴在我的左脸。连着我唇边的酒杯也被他打出好远,飞落地上,带着酒水碎成一片。
我的脸痛肿了,我看到他的手掌也红了。
然后他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他又笑了,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眶晶莹着泪水,带着笑意,“行了,别撑了,别装了,一起哭吧”
然后你就看到两个人一边笑一边擦眼泪。
周围的人看着我们,他们似乎很乐意成为看客,看别人的悲喜。远叔用他带着笑意的泪眼跟他们对视,看客们看到他的眼神,也都自觉地回头吃自己的饭了。
哭哭笑笑,笑笑哭哭。
“你一定要把它写出来,”远叔看着我说,“我已经不可能再写这个故事了。”
我听到他的话,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但他还是那一双带着笑意的泪眼看着我,拍一拍我的肩膀。“我已经不可能了”
“为什么?”我问他。
他摇摇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拍我的肩膀。
我再也笑不出来,只剩下哭了。
远叔直到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已经不可能再写这个故事,但是我看着他的眼光,感受着他拍我肩膀的力道。我突然就觉得,无论我的笔力究竟是多是少,我也要把它写出来,我期盼着有人能喜欢我的故事,为了三个人,为了说过的话,承过的诺。
尾记:
戚我心者犹在逝,
夺我泪者不可追。
世事涛涛堤前浪,
挣扎殆尽也东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