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记得那一刻,大概是因为你笑得实在好看,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嘴角上扬的弧度也刚刚好,眼睛弯弯的,眼角有细细密密的鱼尾纹,连那鱼尾纹里都藏满了笑意。也可能是因为,你问那句话的语气,实在是太温柔,温柔得让我觉得,我是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心上的。
我看着你的眼睛,黑黑亮亮的,透着光,里面倒映着的我,在笑着摇头。窗外风雨很大,没有开花的凤凰木落了一地的叶子。那一瞬间,全世界,我仿佛只听得见你的声音,只看见你的笑。
我知道,因为有你,风雨兼程变成了一种奖励。
那场淋湿了你的大雨,早早地停了。太阳探出了云层,光芒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树干上和你的身上。
我一直很羡慕像你这样温暖的人,对每个人微笑,说话温柔。即使偶尔毒舌地幽默一把,你的语气也像是带着潮湿的热气,暖暖的。
我觉得我的孤独症也快要在你的声音里痊愈起来。曾经,我想要把自己与世界隔离开来;可是此刻,我站在你身边,掏心掏肺地想要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即使你什么也不说,我也仍然觉得你很好,什么都好,好得令我惆怅。“因为一个人而想要变得更加美好”的心情,后知后觉但又深入骨髓地被体会到。
我迫切地想要变得柔软起来,不再笨拙地一个人生活。
我们分离的那个秋天里,也有一个下着小雨的黄昏。我穿着毛衣,依旧冷得在寂静的黄昏里跺了几下脚,你一边把衣服从包里拿出来递给我,一边轻声地嘲笑我是“老人家”。
我穿着你的衣服,心脏比身体更快速地暖和起来,我几乎要为这样柔软的雨天哭出来了。我慢慢地走在你的身后。你在白色T恤外套了一件灰色的薄毛衣,手指在昏暗的夜色里显得洁白,骨节分明。
我走得很慢,眼光却一直跟随着你的背影。你偶尔会回过头,然后站在原地等我。那样站在夜色里的你,蒙着一层细雨,却明晃晃地发着光。我几乎无法遏制地走向你,如飞蛾扑火一般。
此刻,我坐在你曾经坐过的位置上,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窗外的那棵龙眼树。
曾经的某个夏日午后,你坐在这里,望着那棵树,说起过你的童年以及一条河流。你在那条河里抓过鱼,游过泳,自娱自乐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安静无聊的午后。你说着那些话的时候,窗外的阳光正盛,茂密的树叶绿得发光。
我侧头看你,觉得你那么近,又那么远。窗外蝉声轰鸣,我总觉得你还有话没有说。但是你只是站起来,整了整衣服说,刚才好像做了一场梦。我望着你离开,没有说话,但心里在想,能够陪着你做梦,也值得庆幸。
我现在望着那棵树,它因为长得过于旺盛,最接近天空的那一段枝丫,已经完全被砍去了,颓败得像垂暮的老兵。那郁郁葱葱的,青翠得仿佛少年一般的树,消失了,我却依旧会被它打动。因为曾经遇见你,我学会了用柔软的心脏,去看待这个世界的所有纷乱与残酷。
虽然我们没有在一起,但仍然感谢你,让我遇见如此美好的自己。
岁月无措,流光浅
染玖
10年后,再次看到他,我站在拐弯处愣了好久。天空是日暮时分的暗色的灰,而时光是一张交错的网,某时,某地,某人,不过是兜兜转转间的宿命。
诗中写“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和他之间,若认真计较起来,怕也担得上“青梅竹马”四字。
那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幼年时就在一起办家家酒。他身体不太好,后遗症便是沉默寡言。四五岁时候是瘦瘦小小模样,到了七八岁时除了个头高些,也并没有强壮多少。
但他能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纵然隔了10年,有些过往却仍然有模糊影像。
院子里有很多同龄的女孩子,大家都在一个班,便约好了下课后一起回家。他作为唯一的男生,却往往腼腆地走在队尾。我也不爱多说话,所以多半也还是和他一起。
从学校到家要路过幼儿园、居民区、招待所、医院。路还是沥青的,夏季炎热时会滋啦啦冒出油来,穿廉价的凉鞋踩在上面,会有粘黏之感。
路边一直都有野花野草的,狗尾巴草扯下来也能够绕着手指把玩很久。幼年时对一切都充满乐趣,看到漂亮的石头也会蹲下来研究。所以往往只要10分钟的路程我们都会走上半个小时,一路洒下欢声笑语。
他不像其他男生那样闹腾,能够和我一起,对着天空或者花朵露出微笑,安然到有些过分。
每天清晨只有我去叫他,冬天,穿过厚厚的浓雾,走过那棵高大的白杨,走上那个微斜的坡,去敲他家的门。那时他多半还在整理书包,他妈妈会给他塞上牛奶。出了门,他却把整整一盒牛奶递给我。我本来是不喜欢喝的,可他执意说自己很厌恶这味道,只不过是迫不得已。我便只好很讲义气地收下。
我们两个人赶路的时候会走得很快,因为免去了太多的烦琐打闹,只会讲些闲话:昨天的作业,上节语文课要背的书,隔壁家奶黄色的猫生了只小的,昨晚某某家的狗吠得特别大声。
有一次我们在路上走的时候,看到路旁草丛里有动静,凑上去一瞧,居然是只小小的刺猬,似乎是受了伤,蜷缩成一团。他隔着厚厚的手套捧起来,揣在兜里带去学校。
熬到第一节下课后我去找他,我用手碰一碰桌斗里的小刺猬,又惊吓又觉得有趣。没有人愿意和他玩,这时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凑热闹。我看着那团成一团的刺猬和他在一旁静静注视的样子,觉得我是他唯一的好朋友。
他也并不是没有闹腾的时候。有过踢石子把邻居家的窗户砸破的时候,拉起我便逃,还叮嘱说一定不能告诉大人,虽然最后还是被揪着去认错。也有一次,在大家都不在,只有我和他一起回家的时候,他拉着我到医院后的小河旁捉蝌蚪摸虾,弄了一身水却什么也没捞到,回去和家长说是留在学校做值日了,但衣服上的水渍无法遮掩。还有过在下雨天,套着大大的胶鞋在水洼里踩得水花四溅,弄得我浑身都是泥水。
他所有的带点儿小恶意的玩笑,都会对着我。
“为什么呀?”有一次我问他。
他把用自己的零花钱买来的糖果塞到我手里,昂着头向前走:“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
语文课本上的《小橘灯》让我们羡慕了很久,他告诉我说做法很简单,我不信,于是在那年冬季的第一个雪天,他用衣服兜着几个橘子来我家,样子傻傻的。
我跟他说家里有橘子,他也只嘿嘿地笑。他轻轻揉搓几下橘子,用刀子削开顶上薄薄的一层皮,但掏空橘子时他没有什么经验,弄破一个又一个,一大堆橘子剥完之后,没有一个成型。
在我的大笑声中他微微红了脸,别过头去看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我们去堆雪人吧。”
那年雪并不大,只够把房顶盖上。常绿的树木诸如桂花,经过一整夜的寒冻,叶子上结了一层清亮的冰。雪人自然堆不成,他小心翼翼地从树叶上敲下有着脉络形状的透明冰块,放在我的手心里。冰块带着七彩的散光,剔透而美丽。
10年前,他搬家了,走的前一天来找我,似乎要把生命中剩下的话讲完。他从前借我的书也拿了回来,丢了一本冰心的《繁星·春水》,还有以前攒的方便面里的拼图,有一套《水浒》,我觊觎了很久,他一直不肯,也终于给了我;还有我曾经夸过的模型。
我笑说不用,他说也许以后见不到了。
我看着他的笑容,突然难过起来。那时候还不懂得离愁别绪,但满心堵得沉闷不堪。
10年后,他搬去的小镇在我心目中是一个有着美丽名字的温婉的地方。也许他每天要骑着车穿过条条窄巷,在一片清新空气里微笑。
我想,每个人都曾有过自己的青梅和竹马。在尚不懂爱和喜欢的年纪,有愿意把一切美好都献给他或她的心情。然后分开,然后成长。
原来随时光流逝的并不是岁月,而是我们。
你听,青春在寂寞地歌唱
深雪
2008年秋天,我第一次遇到骆梨。她斜梳着一条马尾辫,嘴唇上涂着亮晶晶的唇彩,光脚穿白色的球鞋,历史书下面压着安妮宝贝的小说集。她坐在我的旁边。我们几乎不说话,新相识的同桌,很少会像我们这般沉默。我试着开口,可她始终在看小说,或者漠然地发呆。
潘晓北坐在我们后面。平头,小眼睛,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喜欢在我背后贴纸片,而我总是迟钝地带着那张纸片在校园里跑来跑去。
在潘晓北第N次扯我头发的时候,我终于气愤地哭了起来。是的,我一直知道他在欺负我,我习惯了忍受,可是,骆梨站了起来,转身给了潘晓北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得整个教室都安静下来。
于是,我和骆梨成了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有人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像个独行侠,而我到处受宠爱,可是这不能阻止我们成为知己。之后潘晓北对我的态度收敛了许多,他几乎不敢和骆梨说话,只是逢人便说,骆梨太猛了。
那年期末考试,我考了第三名。潘晓北全班第一。老师们都爱他,并且包容地说顽劣的小孩往往聪明。骆梨倒数第三名,她并不屑于学生手册上的成绩,别人做习题的时候她往往在纸上写一些我看不懂的句子,至少,那个时候我无法读懂。她写道:这孤独,正寂寂地歌唱。
2010年,我和骆梨已经不再是同桌。很多事情也都在变。比如说,潘晓北和我们变成了朋友,尤其是和骆梨。他们依然坐在很近的位置,自习课上我甚至能够听见从他们那边传来的窃窃私语。我问骆梨:“你们都在说什么啊?”她说:“什么都没有说,是你的幻觉。”然后诡异地对我笑。
潘晓北在大多时候却只是看我,不说话。我开始变得很大胆,我说:“喂,潘晓北,把你的数学卷子给我看一下。”他就乖乖地递过来。我反而有些失落,我觉得我更喜欢从前他那些飞扬跋扈的时刻。
那年夏天的中考结果出乎老师的意料。潘晓北去了普通高中,反而是我,顺利地考上了重点高中,而骆梨进了一所职高。
据说潘晓北的失利,是因为和骆梨有早恋的苗头。潘晓北说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因为一道选择题的失误。骆梨忽然很严肃,她说选择是重要的,可是人往往不知道哪一个选择是正确的。每一个选择都会打开不同的门,每一扇门内都会有不同的境遇。
我抱住骆梨说:“那么多选择里,我们选择彼此做朋友,便是最幸运的,我们是永远的朋友。”骆梨和潘晓北都笑了起来。他们并不知道我心里的怕,我怕他们真的在早恋,我怕潘晓北把骆梨从我身边带走。
那天告别时,我向左走,骆梨和潘晓北一道向右走。在街角拐弯处,我偷看他们的背影,忽然有些忧伤。
2011年,我们见面的次数已经较少,偶尔打电话。在繁忙的生活里,我又有了新的朋友,一起要结伴奔赴大学的新朋友。
3月的某天,潘晓北忽然打来电话:“后天下午一起给骆梨过生日吧。”我很久没和潘晓北联络,他的声音变得很好听。
那夜,我忽然失眠,他的声音总是在耳边出现。原来,在分开的日子里,我悄悄地想念着他,我不愿意和他们联络,仿佛是怕见到骆梨带走潘晓北。
同学说北辰路的书店进了一批复习资料,是老师推荐过的,平时很难买到。我兴冲冲地随着他们去了。这种事情,不知何时开始变得重要,仿佛慢一步,就会被别人抢了先机。当我抱着大摞的习题回家时才想起,这天是骆梨的生日。我给自己寻找各种开脱的理由,然后心安理得地原谅了自己。
夏末,我坐公交车路过骆梨的学校,在一个烧烤摊上看到一个女生的影子,穿着绚烂的衣服,挑染成黄色的头发,像极了骆梨。旁边坐着一个男生,正是潘晓北,额前的头发被风拂起,露出干净的脸庞。她似乎在抬头的刹那看到我,我急忙低下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可是在低头的瞬间,我知道她看得出我的伪装。
老师说,人生有很多条路,对于重点高中的我们来说,考一流大学是唯一的选择。因为在走入竞争激烈的社会之后,我们所拥有的才学与毕业证书将是第一件和对手抗衡的有力武器。
老师讲得激情澎湃,这是每个月对学生必不可少的激励教育。可是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第一次想到了骆梨,想到了中考分别时的拥抱,想到了她那已经让我陌生的金黄色的头发,很快,潘晓北的面孔又盖过了骆梨的脸庞。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2012年春天,我准备高考,每天沉溺在书山题海里。骆梨和潘晓北已经变成了很久远的记忆。我安慰自己,没什么,因为太忙,可能他们也都在各自忙碌,所以大家都忘记了联络。
有一场英语口试要在我们学校进行,全市几所中学的应试学生都来了。我穿过操场的时候,有人喊我的名字,是潘晓北。他似乎又长高了,也成熟了很多。我们站在一棵开花的桃树下说话,我开始怀疑,我们是否只是三年没有见面。他没有追究那年我没有赴约的事情,我心里惴惴的,怕他问起。
“有一次,骆梨说,在路过的公交车上看到了你。我笑她,那么一闪即过的公交车,怎么可能来得及看清你。”他说,“可能是她太想你了。”“你们常见面吧?”“因为两所学校离得近,所以经常会见面。”他这样回答。他是有意这样说,仿佛是为了给我脱离友情的事实找个借口。
“我也很想她,她过得好吗?”
“去年年底,她被学校开除了。”潘晓北沉默了一会儿,“因为她爱上了一个校外的男生,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然后,她去了北京,听说现在在学习美发。”
“她总是那么勇敢。”我一时无语,也许,我从来不曾了解她,就像不曾了解什么是爱情。“她走的时候给你留了一封信,我想今天应该能遇到你,所以带来了。”潘晓北递给我一个信封。我们礼貌地说了半个小时的话,其间,不断有风,吹落树上的花瓣。
告别的时候,他回头:“郁郁,你长大了。”“你是说,我不再像年少时一样单纯美好了吧?”“可是我们都要长大。祝你高考顺利。”他笑笑,离开了。
“初中的时候,潘晓北告诉我一个秘密,他说他喜欢一个女孩,初时,他总是欺负她企图引起她的注意,后来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反而因为羞怯变得沉默不语,因此只好接近她最好的朋友,以此接近她。高中的时候,我告诉潘晓北一个秘密。因为好朋友的疏离,我前所未有地为自己的生活感到自卑。可是,无论怎样,在最年少的时候,她曾经那样温暖过我孤独的心灵,并且,那温暖将永远都在。郁郁,我一直在想念你。”
这是骆梨的信。
我抬起头,越过课桌上的一摞书本,可以望到午后天空的一角,蓝得纯粹而又空旷,没有风,阳光仿佛也静止了。然后,我在一页空白的纸上,轻轻地写:这孤独,正寂寂地歌唱。
只希望,在人生的迷宫里,能有一条路,在走出很远之后,依然能引领我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在静好的时光里,我们的友情,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