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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如月仔细地端详着这张半个世纪前的照片,觉得有些眼熟。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记起来,小时候在舅舅那儿玩耍,她从一本英文书里见到过。照片上,舅舅甄垠年站在密西西比河岸边,头上戴着一顶分不清是什么颜色的巴拿马遮阳帽,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似乎是为了躲避强烈的阳光,眼睛眯缝着,显得有几分忧郁。苏珊站在他身边,微微歪着脑袋,脸上挂着调皮的笑容,满头金发瀑布一样垂落到肩膀上,牛仔裤将两条修长柔韧的腿绷得紧紧的。看上去,真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如月,用你们中国人的习惯,你应该叫我阿姨对不对?”苏珊有了些醉意,说话也含糊不清了。“你舅舅那时候是一个帅小伙儿,如果不是他在国内有一个女朋友,我也有了未婚夫,我们说不定就相爱了。实际上,那会儿我真有点儿喜欢他呢。”

如月发现,她说这句话时,那张布满老人斑的脸上仿佛害羞,浮现出一缕少女般的酡颜,心里一动,不禁问:“他跟你说过那个女朋友是谁么?”

“噢,没有。你舅舅在感情上一向比较内向,甚至有点儿腼腆……如月,我一直不懂得男人,是不是所有的中国男人都这样?”

“也许吧,我也说不上来。”如月支吾道。她心里想说的其实是另外一句话:“苏珊阿姨,我跟你一样不了解男人,甚至包括自己的丈夫……”但她终于没有说出口。

晚餐过后,如月跟着苏珊来到二楼的凉台上,坐在白色的塑料躺椅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继续聊天。

“苏珊阿姨,你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呢?”这个问题在她脑子里盘桓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她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啊哈,你是不是想说我是一个独身主义者或女权主义者?”苏珊笑着说,“这个问题罗奇临终前也说过,他说苏珊,你应该找个男人结婚,要不我和你母亲在天堂也放不下心来的。到现在,罗奇去世都快二十年了,我也变成了老太太,还是孤身一人。这不奇怪,如月,你舅舅现在不也是一个人生活吗?也许,我们都太理想主义了,仅此而已,跟女权主义之类的扯不上边。”

尽管舅舅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还有一个儿子,但在对待爱情这个问题上,他们俩倒的确有点儿相似。如月想。

“你知道吗,罗切尔·卡森也是单身了一辈子。”苏珊从躺椅上欠起身来,双目发亮地望着如月,“30年代我就认识了罗切尔,那时候她在美国渔业局为‘水下罗曼斯’广播节目做专题撰稿人,还没有后来那样大的名气。我只是因为喜欢那部作品《在海风的吹拂下》才和她成为了朋友,对她的环保主义立场并不是很理解。要知道,我可是全美最著名的水坝权威罗奇·切瑞尔的女儿。那时候,我跟罗奇一样相信,水坝是改善人类生活的不可缺少的手段,甚至是社会进步的重要标志,应该将美国修建水坝的经验推广到全世界。40年代,罗奇到中国帮助建设三峡水坝时,我觉得他在从事一项多么伟大的工作。我崇拜罗奇,为自己有这样一个伟大的父亲而自豪……”

“现在呢,你还这样想吗?”如月忍不住打断了她。

“当然不这样想了。”苏珊摇摇头说,“我已经站到了跟罗奇完全相反的立场。我现在把自己看做是罗切尔·卡森小姐事业的继承者,只要有机会,我就呼吁停止减少修建水坝,并且劝说有关国家的政府将那些对生态环境构成严重威胁的水坝尽可能地拆除掉,包括美国的胡佛大坝和埃及的阿斯旺水坝,还有你们中国的三门峡水库。在某些政府领导人眼里,我可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如果切瑞尔先生地下有知,也一定很不高兴吧?”如月开了一句玩笑。

“岂止不高兴,说不定嘴巴都气歪啦!”苏珊仿佛正面对着她父亲似的,做了个孩子气的鬼脸,但马上就严肃起来,“不是我成心要跟罗奇作对,而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几十年前,当美国人在科罗拉大峡谷、田纳西河谷和密西西比河上建立起一座座巍峨的水坝时,谁会料想到它们今天会对地球环境产生这样大的破坏呢?”她用力吸了吸鼻子,“你嗅嗅,一股臭味儿。这都是从密西西比河上飘来的。如果是白天,你还能看到河面上漂着一条一条死鱼。无论是土壤还是水质,都在发生着严重的恶化。而这都是因为那些水坝……”

此时的苏珊,像在地球日年会的讲坛上发表演讲时那样忧心忡忡。有好几次,她从躺椅上站起来,在凉台上走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请原谅,我太激动了。”她重新在躺椅上坐下来,喝了一口咖啡,“上次你舅舅来美国,我们俩在普林斯顿大学的校园咖啡馆聊了整整一下午。我和他的观点惊人的一致。尽管他的处境比我糟糕,但他比我更加勇敢,始终不渝坚持自己的立场,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也许您已经知道,前几年,三峡大坝的修建计划被搁置下来,其中就有我舅舅的一份努力。”

“是啊,我还专门为此给他写了一封信表示祝贺呢。”苏珊说,“上次访美期间,你舅舅受到了知识界的热烈欢迎。相比之下,他的那个同学兼对手在西方可不怎么受欢迎……”如月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的父亲。“你父亲当年可是罗奇最得意的学生。现在美国水利界还有人称他是中国的切瑞尔,不过,我听说他在中国知识分子中间的声誉并不好,总是把他当做你舅舅的对立面来评价,指责他思想上太左,是这样吗?”

“大概是这样吧。”如月闪烁其词。

“这很有趣,在美国,像你父亲这样的人物被称为右派,而你舅舅和我是被称为左派的,可在你们中国全颠倒过来了!”苏珊说着,忽然问如月,“你是站在你父亲一边,还是站在你舅舅一边呢?”

“怎么说呢,有时候,我觉得我父亲并没有什么错,你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国家。”如月说得模棱两可。她本来还想谈谈那篇《溯流而上》以及因此跟父亲产生的隔阂,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

苏珊注视着如月,沉默了一会儿,“你是对的。人们不应该简单地指责你父亲,就像我不应该指责罗奇一样。”她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产物。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有自己的价值选择。就拿我来说吧,从来不隐瞒我和你舅舅相同的立场。我还记得70年代中期到中国见到他的情景。那时候,他刚被允许从流放地回到北京,看上去那么潦倒落魄。我们坐在北京饭店的西餐厅里,我总是在不停地说话,而他始终沉默寡言,还不时转过脸东张西望,好像担心有人监视。这越发让我心疼。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和他见面的机会,真想让他跟我一起来美国,过一种自由的生活。可那会儿我都五十多岁了,就像现在这样,变成了老太太,没有年轻时那份冲动和激情了。”她耸耸肩,做了个自嘲的手势,“况且,你舅舅又是那样优柔的一个人……”

如月再次从苏珊的话里听到了一种伤感的东西。她担心打扰老人的思绪,没有吱声,抬起头来,仰望着布满星星的夜空。从凉台上望去,帕洛马尔农场的田野和草场尽收眼底,空气中飘来一股麦子成熟的香味儿。而另一个方向,正传来密西西比河忽高忽低、时缓时急的涛声,隐约还能听见一阵低沉浑厚的爵士音乐,那是从驶过的游船上发出来的。

§§§第五节

如月和邱少白的家在纽约州立大学的一座公寓里,只有两间房,靠外的一间是客厅兼书房,靠里的一间是他们俩的卧室。

如月从新奥尔良回到纽约时,已经是傍晚了。当她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顺手按亮电灯,第一眼看到的是书房的沙发上两只放在一起的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那只草绿色的野战包当然是邱少白的,但另外那只牛仔包又是谁的呢?如月心里正疑惑时,忽然听见里面的卧室里传来一阵响动,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邱少白从里面走了出来,光着上身,只穿了条短裤,一看见如月,他脸上显出慌乱的神色。

如月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连身上的旅行包也顾不上放下,就往卧室里走去。一推开门,她顿时愣住了。一个黑发碧眼、长得很性感、约莫二十七八岁的白人姑娘斜躺在床上,一双修长的腿跷得高高的,手里还夹着一根香烟,看见如月走进去,丝毫没有惊慌,而是像主人一样斜睨着她,仿佛在问,你是谁,怎么连招呼也不打就闯进来啦?

“认识一下吧,我叫特丽萨,邱少白的同行和朋友……”她冲如月嫣然一笑,伸出涂满指甲油的右手,像是要跟如月握手似的。如月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有什么东西直往喉咙口涌,差点儿吐出来。她转过身,推开跟过来的邱少白,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走去。冲出家门的那一刻,她听见邱少白在后面喊:“如月,你听我解释……”

如月叫了一辆计程车,来到路菲的住处。路菲住在第十大街一幢出租公寓里,这里住的大多是来自亚洲、南美以及东欧的移民。当路菲穿着睡衣打开门,看见背着旅行包的如月站在门口,还以为她是直接从新奥尔良来这儿的。“怎么,少白还没有回来,你一个人住害怕,找我作伴呀?”但她很快察觉到如月的神情有些反常,便住了口。

听如月倾诉完刚刚发生的事情,路菲反应出奇地平静,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她拉着如月在沙发上坐下,自己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两口,才说:“这件事我其实早就知道。还是你来美国之前,少白就认识特丽萨了。那次,我和少白都被邀请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的笔会,特丽萨刚从罗马尼亚到美国,她是个刚露头角的青年诗人,又年轻漂亮,所有的男作家和诗人都围着她转。在这一点上,少白往往技高一筹,整个笔会上,他们俩一直眉来眼去……”

如月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既然你早知道他们俩的关系,干吗还要竭力鼓动我来美国?”

路菲说:“我以为少白只是逢场作戏。你们俩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呀,一直还没有孩子……”

路菲多年前就离婚了,丈夫是北大的一位历史学教授。离婚前路菲也曾经打掉过一个胎儿。她大概不想让如月也重蹈自己的覆辙。如月心里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

“如月,你太单纯了,像我一样不了解男人。跟他们在一起,受伤害的总是我们。”路菲伸出胳膊抱着如月的后背,轻轻拍打着,像安慰一只受伤的小猫,“可是,孩子对我们女人来说又那么重要,我和你都太傻,要是早点有个孩子就好了。可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

在如月印象中,路菲一直是个坚强的女人,任何时候都那么乐观自信。但此刻听了这番话,她觉得路菲内心里其实跟自己一样柔弱。她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大姐!”把头埋在路菲怀里,低声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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