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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结亲也能结出商机,胡雪岩谋划药材生意(3)

一桌吃过了午饭,男客和女客分做两起,芙蓉拉着阿珠的娘和阿七去请教,那条红裙穿得穿不得?胡雪岩邀了郁四在外面厅上坐,有话要谈。

谈的是刘不才。郁四也正感到这是桩未了之事,游说芙蓉,是阿七建的功,何家早就表示过,愿意放她自主,自然不会留难。刘不才那里,郁四原预备让他“开价”,只要不是太离谱,一定照办,不想刘不才的话说得很硬气:“穷虽穷,还不到卖侄女儿的地步。初嫁由父,再嫁由己,她愿意做胡家的偏房,我没话说。不过我也不想认胡家这门亲戚。”

“这不像他平日的行为。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郁四又说,“事情总要料理清楚,留下个尾巴也讨厌,我正要跟你商量,还是得想个办法,送他一笔钱!”

“四哥,你费心得多了,这件事不必再劳你的神。芙蓉已经跟我仔细谈过,”胡雪岩笑道,“他不想认我这门亲,我却非认他不可!”

“怎么个认法?”陈世龙颇有童心,“刘不才难惹得很,我倒要看胡先生怎么跟他打交道?”

“我要请你先替我去做个开路先锋!”于是他把芙蓉所谈的情形,扼要谈了些,又嘱咐了陈世龙几句话,让他先去探路。陈世龙打听到了刘不才的住处,一径就寻上门去,他跟嵇鹤龄一样,也是租了一家式微世家的余屋住,不过另外开了个门,敲了两下,有个眉清目秀,但十分瘦的孩子来开门,转着乌黑的一双眼珠问道:“你找谁?”

陈世龙听胡雪岩谈过,猜想他必是芙蓉的弟弟,随即说道:“小兔儿,你三叔呢?”

“在里头。”等陈世龙要踏进去,他却堵着门不放,“你不要进来,先告诉我,你姓啥?”

“怎么?”陈世龙答道,“你怕我是跟你三叔来讨债的?不是,不是!我姓陈,送钱来给你三叔的。”

小兔儿有些将信将疑,但毕竟还是让步了。陈世龙一进门就觉得香味扑鼻,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仔细辨一辨味道,是炖火腿的香味。“这家伙,真会享福!”一句话未完,看见刘不才的影子,哼着戏踱了出来,身上穿一件旧湖绉棉袄。下面是黑洋绉扎脚裤,两只裤脚扎得极其挺括,显得极有精神。

“小和尚!想不到是你。”“刘三爷!特为来跟你老人家请安。”过于谦恭,反成戏谑,刘不才便骂:“去你的,寻什么穷开心!”

“不是这话。”陈世龙答道,“从前叫你刘不才,如今不同了,你变成我的长辈,规矩不能不讲。”

“咦!”刘不才眨着眼说,“我倒没有想到,忽然爆出来的这么个晚辈!是怎么来的,你说来听听!”

“你跟我先生结成亲戚,不就是我的长辈?”刘不才愣了一下,换了副傲慢的神色:“我不晓得你的先生是哪个?反正我最近没有跟什么人结亲。谦称奉璧,蜗居也不足以容大驾,请!”说着将手向外一指,竟下了逐客令。

陈世龙有些发窘,但当然不能翻脸,在平时,翻脸就翻脸,也无所谓,此刻是奉命差遣,不能不忍一忍,同时还得想办法让刘三才取消逐客令。

于是他尽量装出自然的笑容,“刘三爷,你真不够朋友,炖着那么好吃的东西,一个人享用,好意思?莫非,”他说,“你不想在赌场里见面了?”

提到赌场,刘三才的气焰一挫。彼此的交情虽不深,但输了就顾不到体面,曾有两三次向陈世龙伸手借过赌本,想起这点情分,也是话柄,他的脸板不成了。

“要怪你自己不知趣!‘哪壶水不开,偏提哪一壶’,你晓得我讨厌我那个侄女儿,你偏要拿她来触我的心境,叫人光火不光火?”

“好了,好了,说过算数。如果你留我吃饭,你出菜,我出酒。小兔儿,你来!”陈世龙摸出块五六钱的碎银子问道,“你会不会上街买东西?”

“你要买什么?”刘不才问。“巷口那家酒店的‘绍烧’我吃过,不坏,叫他们送两斤来,把酒钱带去给他。”说着,他把银子塞到小兔儿手里,“多下的送你买梨膏糖吃!”

“没有要你破费的道理!”刘不才赶上来插在他跟小兔儿中间,一只手到他侄儿手里去夺银子,一只手又推陈世龙,仿佛不让他给钱似的。这就像下馆子抢着惠账,只拉住了别人的不管用的左手一样,完全是“障眼法”。

结果是那块碎银子到了刘不才手里,却叫小兔儿到酒店里去赊账。从这个行为上,陈世龙看透了他,骨头硬不到哪里去!他跟芙蓉也决不会决裂。

“来,来!”刘不才的兴致又很好了,把沙锅盖一揭,鼻子闻了两下,得意地笑道,“‘走得着,谢双脚’,你的口福不坏!陈火腿全靠收拾得干净,整整搞了一上午,才把上面的毛钳干净。”

“刘三爷!”陈世龙趁机说道,“你的陈火腿吃不光!我今天来拉拢一桩生意。”

“生意?”刘不才不信他,“怎么找到我头上?跟我有啥生意好谈?”

“自然有!等下我再告诉你。”等酒杯一端上手,陈世龙才道明来意,他说他有个朋友,预备在杭州开一家极大的药店,知道“刘敬德堂”的名气,也知道刘不才是行家,特地托他来探问一下,想邀刘不才合伙。

“合伙?怎么合法?”刘不才摇着头说,“别的事都好谈,这件事谈不拢,我哪里有股本?”

“你不是有几张祖传的药方子?”这话一说出口,刘不才的脸色顿时就很难看了,笑容尽敛,冷冷笑道:“原来是打我这个主意!怪道,我说世界上还有这样子的好人,不嫌我穷,来邀我合伙!”

话和神色,都让陈世龙忍不住心头火发,“咦!”他也很不客气地回敬,“怪道叫你刘不才!‘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怎见得人家打你那几张药方的主意?你晓得人家是怎么说?”

“且慢!”刘不才的态度变得愿商量了,“我先问一声,想跟我合伙的是哪一个?是不是姓胡的?”

陈世龙很机警,趁机反问一句:“你见过我那位胡先生没有?”

“从来不曾见过。”“那我告诉你,”陈世龙既不说破,也不否认,“此人是个候补知县,在官场中很红,本人虽不出面,却有好些差使跟他有关系。他要开药店也不光是为了做生意,是存心济世——”

“好了,好了!”刘不才不屑地,“‘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药店里挂的这副对子,是啥花样,难道我还不知道?何必到我面前来卖这种膏药?”

“不是我在你面前卖膏药,人家这么告诉我,我照本宣科,信不信在你!”

“闲话少说,他做生意也好,存心济世也好,与我无关。如说要邀我合伙,看中我那几张祖传秘方,请他趁早少打主意。”

“你为来为去是怕方子落在人家手里,你要晓得,人家并不要你的什么宝贝方子!”

“那——?”刘不才愕然,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了。于是陈世龙转述了合伙的办法,刘不才的祖传秘方,当然要用,可是不要求他把方子公开,将来开了药店,请他以股东的身份在店里坐镇,这几张方子上的药,请他自己修合。“君臣佐使”是哪几味药?分量多少?如何炮制?只有他自己知道,何虑秘方泄漏?

原来人家不是来图谋自己的秘方,刘不才倒觉得刚才的态度,未免鲁莽,因而歉意地点点头:“这倒还可以谈谈!”

“我再告诉你,人家提出来的条件,合情合理,药归你去合,价钱由人家来定,你抽成头。你的药灵,销得好,你的成头就多,你的药不灵,没人要,那就对不起,请你带了你的宝贝方子卷铺盖!”

“药怎么会不灵?尤其是一种‘狗皮膏药’,明朝的一个皇帝,靠了它才生的太子,真正是无价之宝!”

“吹什么牛!”陈世龙笑道,“刘敬德堂的狗皮膏药,哪个不晓得,完全是骗人的东西!”

“这你就不懂了!老实告诉你,方子是真的,药太贵重,而合起来交关麻烦,只好马马虎虎,效验当然就差了。这且不去说它!”刘不才把腰挺一挺,双手靠在桌上,凑近陈世龙,显得相当认真地说,“这位老朋友说的话很上路,看起来绝不是半吊子。他的办法在我有益无损,可进可退,只要成头谈得拢,我就跟他合伙。”

“那么你说,你想怎么抽法?”“我先要问一句,价钱为啥要归他定?应该大家商量商量。”“这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你想定得高,人家既然为了济世,自然要定得低。”陈世龙觉得这话说得不好,便又补了一句,“再说,薄利多卖,生意才会好,竹杠把人家敲怕了,不上你的门,药再好也无用。”

“这话也对。不过既然薄利,我的成头要多抽些。”陈世龙也很精明,“既然是薄利多卖,你名下的也不会少,怎么说要多抽?”接着他又自下转语,“不过,这都好商量,等你们碰了头,当面再谈,一定会谈得很投机。”

刘不才点点头,用手抓着一块火腿脚爪在嘴里啃,同时一双眼珠骨碌碌地转着,见得他在心里有极周详的盘算。陈世龙也不催他答话,只是冷眼旁观,看他的神态,打自己的主意。

“就这样了!”刘不才把火腿骨头一丢,使劲擦着手说,“我决定交这个人!小和尚,你说,哪天跟他碰头?事情既然决定了,就不必耽搁,越快越好!”

看他心思如此活动,陈世龙便进一步逗引他:“刘三爷!你还有什么话,自己不便说,我可以替你转达。你们没有见面前,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替你想办法,等你们见了面,有话自己谈,就没有我的事了。”

刘不才原就想开口,听陈世龙这一说,恰中下怀,当即定一定神答道:“小和尚,承你的好意,我也不必瞒你,我的境况,你是晓得的,他要请我到杭州去跟他合伙,谈妥当了,也要我动得成身才行!”

“我晓得。”陈世龙问道,“你身上有多少债务?”“也不过几百两银子。”“嗯!”陈世龙又问,“你的侄儿呢?要托人照应啊!”“不必!我带到杭州去。”“喔!”陈世龙站起身来说,“那么,我先去告诉人家,什么时候碰头,我明天一早来给你回音。”一夜过去,刘不才起来得特别早。他家里不像样,“出客”的衣服依旧很漂亮,不但料子,连花样都有讲究,一件铁灰摹本缎的袍子,松竹梅的暗花,梅花还只含苞初放,因为这是早晨,倘或下午穿出去,还有一件,那梅花就开得极盛了。打扮好了,在家坐等陈世龙的回音。到了九点钟只听有人敲门,刘不才亲自去开门一看,不由得愣住了,门外两顶轿子四个人,一个老妈子,一个丫头,一个是极艳丽的少妇,还有一个是自己的侄女儿!

“三叔!”穿着红裙的芙蓉,叫了一声,不等他应声,便回身为那少妇引见,“这位是郁太太,这是我三叔!”

郁太太自然是阿七,当时盈盈含笑地喊道:“刘三爷!”刘不才有些发急。他好面子,而家里乱七八糟,如何好意思接待这位珠翠满头、艳光照人的郁太太?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拼命在想,怎么样得能挡驾,不让她们进门?而就在这时候,从他胁下钻出来一个人,是小兔儿!

“姐姐!”“小兔儿!”芙蓉一把将她兄弟揽在怀里,接着便捧着他的脸端详了一下,痛心地埋怨,“看你,脏得这个样子!两个鼻孔像烟囱,只怕三天没有洗过脸了!”一面说,一面扯下衣纽上的绣花手帕,毫无顾惜地为小兔儿去擦鼻子。

“刘三爷!冒昧得很,我送我这个妹妹来见叔太爷,请到里面坐了,好行礼!”

这一下反客为主,刘不才枪法大乱,而芙蓉已经搀着小兔儿走了进去。

到此地步,刘不才已经毫无主张,芙蓉的一切,暂时也无从去考虑,觉得眼前的唯一大事,是要打点精神来应酬这位艳丽的郁太太。于是他赔笑说道:“劳动郁太太,真正过意不去。请里面坐!地方又小又脏,实在委屈了贵客。”“不必客气!”阿七嫣然一笑,索性改了称呼,“刘三叔,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叙什么客套。”“是,是!郁太太说得是。请,我来领路。”刘不才甩着衣袖,走几步路着实潇洒,进了他那间起坐兼饭厅的客堂,亲自端了他的唯一像样的一样家具——那张红木的骨牌凳,抽出雪白的手绢,拂了两下,请阿七落座。接着又找茶叶、洗茶碗,口中还要跟客人寒暄,一个人唱独脚戏似的在那里忙个不停,仿佛忘掉了还有个芙蓉在。

芙蓉跟阿七对看了一眼,都觉得有点好笑,同时也都感到安慰,因为看样子,刘不才是很好说话的了。

“刘三叔!你不必费心!请坐下来,我有几句正经话说。”“好!恭敬不如从命。郁太太有什么吩咐?”刘不才等坐了下来才发觉,小兔儿不但脸洗得极干净,而且已换上了一件新罩袍,安安静静偎倚着他姐姐坐着。

“刘三叔,”阿七问道,“你前天怎么不来吃喜酒?”这第一句话就问得刘不才发窘,只能故意装作讶异地问:“喜酒?”

“是啊,我芙蓉妹子的喜酒。”阿七紧接着把话挑明,“刘三叔,你心里一定有误会。你看看,芙蓉穿的啥裙子?那位胡老爷是三房合一子,照规矩可以娶三房家小,芙蓉是他的‘湖州太太’,跟他的‘杭州太太’又不见面。人家抬举芙蓉,你这个做亲叔叔的,先把侄女儿贬得不是人!好日子都不到,叫人家看起来,真当我们芙蓉妹子是怎么样的低三下四。你想想看,哪有这个道理?”

阿七的言词爽利,表情又来得丰富,斜睨正视,眼风如电,这番兴师问罪的话,把刘不才说得服服帖帖,赔笑答道:“郁太太说得是!是我不对。”接着又转脸看着芙蓉说:“我哪里知道,是这么回事?早知如此,我自然出面替你办喜事。现在只有这样,我发帖子,请大家补吃喜酒。”

“这是一桩!”阿七紧接着他的话说,“还有一桩,刘三叔!刘三婶过去了,你也不续弦,孤家寡人一个,带着侄儿也不方便。不如让芙蓉把她兄弟领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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