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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夜凉如水。清冷的月色,从墨黑的天空渗出来,将整个天地都浸成一片凄寒的幽静。

已是十月初了。凉意丝丝入骨,连轻浅的呼吸之间,都仿佛依稀能牵扯出阵阵白气,叫人没来由的又多了几分清醒。

明天就要决定试药的人选了。但岑立夏却依旧不知应该怎么做。她也清楚,再这样拖下去,只会让更多的人深受瘟疫之害。但是,谁又有资格,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呢?

事情仿佛陷入两难的境地。

夜色渐沉。岑立夏漫不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竟又回到了药庐。

房间里似乎有人。

心中一动,岑立夏不由走上前去,犹豫了须臾,然后伸出手去,轻轻推向紧闭的木门。

简陋的门板,发出咯吱咯吱刺耳的声响,一线一线被推开,交缠在一起的苦涩药香,瞬时绕进微冷的空气里,清冽而缠绵。

岑立夏推在门上的手势,却不由一僵。

视线尽头,男人身形毓秀挺拔,一袭青灰色的衣衫,几乎与这漆黑的房间融为一体,惟有清俊脸容上望向她的一双寒眸,清亮如天边繁星。在看到她的刹那,有微微闪烁。

岑立夏近乎本能的心头一跳。

“赫连煊……”

舌尖徘徊着这熟悉而陌生的三个字,像是埋在心底的一个太古老的秘密,在这一刹那,陡然被人挖出来的措手不及一般。

“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久,岑立夏方才寻回丝丝清明的理智,开口问道。

男人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一双幽邃的瞳孔,微微避开她的目光,不知落在何方:

“我听说,你正在找试药的人……”

暗沉微带沙哑的嗓音,从男人的喉间,低声逸出,携着凛冽的夜风,一并送进岑立夏的耳畔。

“你怎么知道?”

疑问的话头,掐断在舌底,岑立夏忽而意识到,“你一直在监视我吗?”

难掩的恼怒,在这一刹那,像是一簇而起的烈焰一般,从脚底直烧到心间,一片火辣辣的灼痛感,“赫连煊,你怎么有脸做出这样的事?”

声声质问,像钝刀子一样磨在赫连煊的鼓膜之间。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他能够说什么呢?难道告诉她,他是因为担心她,他是因为想念她,所以才日日悄悄的跟在她的左右,只为远远的见她一面吗?

她一定不想听到这样的答案吧?

所以,赫连煊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轻声道:

“让我来做那个试药的人吧……”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岑立夏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你说什么?”

赫连煊没有望向她,“我知道,你们现在需要一个试药的人,我愿意帮你们试药……”

说这话的男人,嗓音轻缓,语意平滑,就像是夏日山间淙淙流淌的一汪清泉般自然。

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岑立夏突然觉得如此的可笑:

“赫连煊,你凭什么帮我们试药?你知不知道,我们配制的药,只对身染瘟疫的人才有效,若旁人服了,不过是致人死地的毒药一帖罢了……就算你真的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一心求死的话,也不要装出一副为我着想的样子,拿试药来当借口……”

岑立夏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气他的自以为是吗?还是气他不将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她突然分不清这一刻,她心底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绪。更不敢追究。

“如果我告诉你……”

男人静静的望住她,平静如水的嗓音,在这沉寂的夜色里,像是从不知名的遥远地方传来的一般,“我也染上了这场瘟疫呢?”

从男人薄唇里轻浅的送出的字字句句,化在空气里,余音渺渺,像是无孔不入的钻进岑立夏的皮肤里,激起粒粒细小鸡皮疙瘩,在瞬间长满全身每个角落。

脑海里刹时一片空白,岑立夏甚至想也未想,便蓦地踏前一步,一把扯住男人的手腕,指尖搭上他的脉搏。隔着滚烫的肌肤,她亦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面前的男人,在这一刻,埋在血管里的那一簇簇奔腾的脉动,有着怎样叫人心悸的频率。

“怎么会?”

鲠在喉头的词句,只来得及吐出这三个字眼,便如同凝固成的一块硬铅石,坠在岑立夏的心间,说不出口,讲不出声。

顿在男人脉搏上的手势,不受控制的僵硬在那里,像是不能置信的反复印证着他脉搏的跳动一般。

赫连煊轻轻将手腕收了回去。

“没什么……”

男人没有看她,嗓音微沉,淡声开口道,“只是就这样染上了而已……”

他说的这样寻常,就如同他现在染上的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感冒罢了,完全浑不在意。

岑立夏的右手,还维持着方才诊脉的手势,指尖失去了男人皮肤的温度,被这凛冽的夜风轻轻一吹,竟如堕入冰窖一般寒凉。

岑立夏不由收回了手势。双手却在这一刹那,不受控制的握紧。任那平整的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也不觉痛。

既然面前的男人他自己都不当一回事,她为什么要这么难受。

岑立夏不由狠狠望向他。

“莫非这就是报应吗?”

冷笑一声,残忍字眼,就这样从女子微启的樱唇中,一字一句的咬出,“赫连煊,因为你害死了司徒锐,所以,现在就连上天都不放过你了……”

她应该感到高兴,不是吗?她虽然杀不了他,却有老天爷来替她惩罚他……可是,岑立夏却不知道,当她对着他说出这些冷酷的字眼的同时,那些如尖锐的针刺一般撞击在她心底的情绪,又是为什么,从哪里来呢?

尤其是看到对面的男人,因为她的痛恨,躲避的瞳色里,划过的那一道难掩的伤痕,更令她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是呀……”

须臾,赫连煊却轻声开口道,“或许,这就是我的报应……所以,让我这样十恶不赦的人来试药,最合适不过……”

男人嗓音平平,如同千帆过尽后的一池死水,经不起半分的波澜。一双修长白皙的大掌,却下意识的交叠在一起。

岑立夏望着他左手覆在右掌上的这一个动作,心头蓦地一动。

“你的手怎么了?”

岑立夏不由问道,同时上前,将男人下意识的就要藏进衣袖的手势扯了住。

被她紧紧攥在掌心中的温凉指尖,似乎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岑立夏感觉到了什么,蓦地将他右掌的掌心翻转过来,但见在男人那微带薄茧的掌心上,一道细长的疤痕,几乎沿着生命线一直延伸到掌根,那仿佛才结痂不久的伤口,似乎还带着暗红的斑斑血迹,触目而惊心。

“这是怎么一回事?”

心头在这一刹那,掠过无数的可能性,但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赫连煊,你别告诉我,你手上这道伤痕,是你用染了瘟疫病毒的匕首,自己划损的……”

这番话,岑立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问出口的。她不清楚,在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中,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就像是一把把锋锐的刀片,陡然之间绑成一团,在她胸膛里硬生生的横冲直撞一般,所过之处,鲜血淋漓,蚀骨锥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岑立夏听到自己问他。她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

“我只是希望能够帮得上忙……”

攥在女子微凉指尖的手腕,轻轻收了回,赫连烁眉目轻转,避开了她的视线,一把略带沙哑的嗓音,在沉默如坟墓的空气里,显得异常飘渺。

他说的如此的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所谓的“能够帮得上忙”罢了。

岑立夏却只觉得心口复又掠起那种被狠狠揪紧的感觉,像是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一并绞碎了一般。

“你疯了吗?”

岑立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这么恼怒,只是,这些话,就这样鲠在喉头,在她理智阻止之前,已经迫不及待的脱口而出,“赫连煊,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死的……”

清冽语声,断在那一个“死”字之上,余音袅袅,像是就此牵扯出无尽没有说出口的情绪。

岑立夏一时愣了住。

对面的男人,也在刹那望向她。

谁也没有开口。惟有凛冽的寒风,沉默的灌满两人的空隙。

许久,赫连烁突兀的一笑:

“夏儿,你是在担心吗?”

只是,话出口,却连他自己都仿佛觉得痴心妄想的可笑,削薄唇角不由弯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岑立夏却只觉得如此的刺目。

她在担心他吗?不,她不想承认这样的事实。她更不该担心他。他是害死司徒锐的凶手啊,她杀不了他,已经是对司徒锐最大的背叛,她怎么还能为他的安危担心呢?

不,不可以,这样的念头,太过危险。她不能任由自己继续下去。

“赫连煊,你是死是活,跟我没有半点的关系……”

敛尽心底情绪,岑立夏没有再看对面的男人一眼,只冷冷开口道,“我只是想提醒你,虽然我与盼儿已经配制出了解药,但却不能保证它真的有效,如果剂量上稍有差池,只会让服用的人必死无疑……”

男人倒是一派平静,“所以,我才想帮你们试药……”

“哪怕是冒着毒发身亡的风险?”岑立夏不由望向他。她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自己她自己不敢深究而已。

“如果我真的因此而死……”

云淡风轻的一笑,赫连煊薄唇轻启,将薄唇里的每一个字眼,都咬的异常轻浅,如微风不经意的吹过平静的一潭幽湖,没惊起丝毫的波澜,“就当是为我过去做的事情补偿了吧……”

他没有提及那个男人的名讳,仿佛知道那是面前这个女子心底一道不能触碰的伤痕,所以刻意避了开。

但这并不能让岑立夏好受些。

“赫连煊,不要以为这样,我就可以原谅你……”

用冷酷,来她与他之间,划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是岑立夏在告诉他,亦在告诉自己。

“我从来不敢奢求,有生之年,你还能够原谅我……”

赫连煊微微一笑,神情平淡的就像是那笼罩在夜色里的茫茫雾霭一样,天一亮、风一吹,便会消失的无踪,再也难寻。

“所以,让我做这件事吧……”

男人嗓音如水,轻轻划过空气,“没有比我更合适的试药人选了……”

他说的这样寻常、坚定、决绝。

岑立夏只觉埋在心底的那一股炙痛之感,仿佛又深了些。

她很想不顾一切的答应,没错,他们需要人来试药,既然面前的男人执意如此,她没有理由拒绝。就算是他真的因此而死,那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可是,为什么仅仅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就令她如此难受呢?

岑立夏恨这样的自己。

赫连煊却像是能够看透她的犹豫,敛的极深的一颗心,为着这可能的不忍而砰然一跳,旋即被他狠狠压了下去。

他不能再贪求的更多了。否则,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够继续坚持下去。

“这是你们写好的方子,是吗?”

对面的男人,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他们配制好的解药方,堪堪暴露在视线之内。

白纸黑字,一种种药草,各自的剂量,都清清楚楚的写在上面。

岑立夏眼角不由跳了跳。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张方子?”

女子沉声问道。眼下,有这张单子的人,只有她与水盼儿,她的尚带在身上,想来是从水盼儿手中得到的。

偷的吗?这是岑立夏唯一能够想到的可能。

赫连煊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跳过她对前因后果的追究,低声开口道,“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可以自己照着这张方子抓药熬药的……我也会找人随时记录好自己服药之后的反应,这样,就算我到时真的不幸身亡了,也希望借此对其他的人有帮助……”

或者,他从一开始就一个人悄悄的做这些事情,不是吗?这样,面前的女子,就不会因此产生任何的不适。

他不想看到她遭受一丁点的因此可能带来的伤害。

可是,最终他还是站在了这里。他只是忍不住想要看她一眼,想要听听她的声音,想要跟她说说话,因为他怕,怕这会是他与她的永诀,怕他至此之后,只化作一片焦土,此生再不能与她相见。

那便是他对死亡最大的恐惧了。

他将一切都打算好了。就像是再没有活着离开这儿的可能一样。

他是如此的心意已决。

岑立夏埋在胸膛里的一颗心,在这一刹那,突然平静下来。

“赫连煊,你真的决定了吗?”

女子嗓音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男人没有回答。他望向她的视线,仿佛已说尽了一切。

岑立夏不再开口,只是一把从他的手中将药方扯了过来,“既然你这么想来试药,好,我帮你熬……”

女子清冷的一把嗓音,一字一句的荡进了这无尽的夜色里,很快便只剩袅袅的回音,绵延在微风里,很快便被这漆黑的夜,一并吞噬。

赫连煊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天边弯月,勾成一道极淡的影子,倾泻了一地碎银子般的流光。

煲在温火上的汤药,已经开始汩汩的冒气泡来,就快要沸腾。偌大的药庐,渐次被这苦涩的药香笼了住,将身处其中的人,整颗心都仿佛亦浸满了这种苦意。

沉默在两个人之间,如同流水一般掠过,仿佛没留下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

谁也没有说话。

等待的时间,仿佛变得异常的漫长又短暂。从始至终,两个人,都只是这样一言不发的分立房间的两端,中间像是隔着一道巨大的鸿沟一样,无论如何努力,也终究走不到对方的身边。

咫尺天涯,仿佛站成世界上最遥不可及的距离。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像沉在这缈缈热气里虚幻的一场梦一样。

时间仿若静止了。

若是真的停在这一刻,将过去的岁月遗忘,将未来的无限可能一一抛却,没有失去的痛苦,亦没有求而不得的渴望,或者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岑立夏胡乱想着。

她突然很想知道,此时此刻,对面的男人,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的思绪里可有她?

一声极悠长而锐利的鸣响,就在这个时候突兀的响起。

药熬好了。

岑立夏知道,自己应该走上前去,将熬好的药汤倒出来,然后看着男人喝下去。可是,在这一刹那,她的双腿,却仿佛重若千斤,坠着铅块一般的定在冰冷的地面上,不知该如何走上前去,做这一切动作。

对面的男人,只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然后脚步轻抬,一步一步,径直向着熬好的汤药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狠狠踏在岑立夏的心头,牵扯出一腔混乱的心跳频率。

苦涩的药香,随着男人的倾倒,愈发浓烈的浸氲在空气里,像是能够将人的余生,都一并泡在这苦涩里,再也逃不出来一般。

赫连煊端着粗糙的一只瓷碗,清俊的眉眼,在缭绕的雾气中,显得模糊不清。恍惚之间,岑立夏似乎看到他像是笑了笑,男人轻浅的近乎温柔的嗓音,就这样穿过飘渺的药香,融进她的耳畔:

“岑立夏,无论我是生是死,我都希望,你能够好好的活下去……”

从男人口中吐出的最后一个字眼,余音未歇,尚悠悠回荡在空气里,岑立夏便眼睁睁的看着他端起药碗,擎到唇边,一个微仰,漆黑的药汁,就这样灌进了他的喉间。

他甚至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他甚至连再多看她一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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