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扬散去，浑身是血的休德迦面容冷峻地骑在黑龙的背上。反手紧握的长枪上，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沾满了血迹。夜羽的数十位士兵犹如凋零的花瓣般散落在他的周围，他们脸上所呈现出的恐惧表情，就像是看到了魔鬼一般惊悚。
休德迦侧过脸去，看着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切的笛妃，悲伤地摇了摇头。
又一个士兵冲了过去，休德迦没有回头，伸出手来一把将士兵拽了起来，向上用力抛起，旋即将长枪立在他所要降落的位置——“住手！”笛妃大喊。
千钧一发之际，休德迦移开了长枪，士兵从空中轰然落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嗷嗷”声。
休德迦扫视着遍布四周、虎视眈眈的夜羽士兵，那冰冷的眼神似乎比任何一种威吓都要来得凶猛。
“撤兵，将牺牲者的尸体带走。”
“公主！我们人多势众，他们迟早会缴械的！”
“请公主三思而后行啊！”
“公主！”
笛妃摇了摇头，上前扶起刚才侥幸活命的那名士兵，径直向城门方向走去。
其他士兵尽管并不情愿，也很快跟了上去。没过片刻，偌大的广场便空余夏雅他们四人。
弥可长舒了一口气，“咻，总算逃过一劫……”
夏雅没有吱声，只是呆呆地凝望着阿瑞斯城中东侧的高塔——金黄色的晨光中，只能看清背光的剪影，所有的细节都被黑暗蒙蔽。
“雅？雅，你在看什么呢？”
听到弥可的再三呼唤，夏雅才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如果没有感觉错误的话，刚才的法术就是从那里施放的。”
“咦？那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夏雅略作思考，“算了吧，夜羽都撤兵了，那人肯定也不会在那儿了。”
“哦！那就快回城吧！不知道夜羽会不会杀回来呢……”
“嗯。”夏雅快步跟了上去。
和煦的阳光，沁心地铺展在他的后背上，绿白相间的长袍在柔风中轻盈地舞动。
高塔的顶尖大概是城中视野最佳的地点，城内的一切都如同一幅精致的拼图呈现在眼中，包括正在往回赶路的四人组，那正朝远端城门方向行进的微小身影。
他的嘴角扬起惬意的微笑，似乎说明着如今的情况正是他满意的结果。
他回过头去，像是欣赏一幅壮丽作品般，目不转睛地望着一点点升起的朝阳。
“看来是时候回去了。”说罢，他缓缓抬起右手，轻盈地转动掌心，一个浮动着水纹的透明气罩将他瞬间笼在了里面。而下一个瞬间，他便如同人间蒸发掉一般，消匿无踪。
5{帝焰国·王都·凤凰城}
“放心，所有人都被我吩咐走了。”帝焰王放下手中的茶杯，挺直了身子。
安坐在镶金王座上的他，敏锐的洞察力确实令人咋舌。
银麟从一侧的柱子背后走了出来，站到了大殿的中心。今日的他仿佛比平时显得更为阴郁，消瘦的脸庞上也多了几分沧桑感，像是一只刚刚逃脱于猎人追捕的黑豹。
“怎么了？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帝焰王上下仔细打量着银麟，一副吃惊的样子，就像是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变得如此狼狈。
银麟摇了摇头，“没事。”
“不，肯定有事。难道是没有赏赐你的缘故？”帝焰王一副关切的样子，假情假意仍在继续。
“银麟并不需要任何奖赏，我只希望陛下履行承诺，让我和我的母亲离开王都。”银麟虔诚地看着帝焰王，像是在用乞求的口吻说道。
帝焰王努了努嘴，“难道你就那么急切地要带着你母亲离开？这些年来帝焰对你的栽培你通通都忘了，是吗？”他的脸上显出不悦的神色。
银麟没有回应。而看到银麟默不作声，帝焰王的态度倒也缓和下来。
“好吧。既然你那么想退隐，那么我就成全你。但是……”帝焰王站起身来，走下阶梯，站到了银麟的身旁，“在这之前，你要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他把手指向大殿天顶上，由各色玻璃拼凑而成的大陆地图，“那个深蓝色的点，也就是夜羽王都霜月城前最后的一个城池——翡翼城。一旦我们攻到那里，你便可自行离职，届时你的母亲将会被妥善送到你眼前。”
银麟听得一头雾水，身为重刑犯的自己连逃命都来不及，还能有什么职务？“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我要让你辅佐雷洛，反攻夜羽。”
“我？可是我……”银麟回想起已经遍布帝焰的通缉令上栩栩如生的自己的画像，觉得既矛盾又费解。
“我明白你的顾虑，你被通缉的事我已经在处理了，上了前线的你只管认真作战就好。”帝焰王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像是在表明对一切的掌握都成竹在胸。
银麟不安地点了点头。
{帝焰国·赫因城}
夜风徐徐地掠过空旷的平原，随风摇曳的草海像是泛起音浪般此起彼伏。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偶尔掺杂的动物鸣叫也没有破坏这自然的和谐音律。
休德迦站在高耸的了望台上，呆呆地凝望着夜羽国的方向。从阿瑞斯城回来的当天夜晚，帝焰王就下令三天后整合全军，由阿瑞斯城北进，反攻夜羽。
今晚，就已经是战前的最后一晚了。然而，自从阿瑞斯回来后，休德迦就没有张口说过哪怕一句话。
回想起自己在阿瑞斯城中大开杀戒时的场景，还有当时就站在一旁静静观望的笛妃，他心中百感交集。
嗖——一串银色的锁链突然出现在他的背后，旋即套住了他的脖子。休德迦刚刚想要用手去挣，便感受到锁链另一端传来巨大的牵引力，连他的整个身子都被拽起，从了望台的一侧飞了出去。
“该死！”休德迦紧握着拴在他脖子上的锁链，身体飞速地从高空向下坠落。而一旦坠地，便只有粉身碎骨一种可能。
然而，锁链的牵引仍在加剧他下坠的速度。
“咔”的一声，锁链被休德迦挣断开来！他用力一蹬，像是一块石头般横着砸向城墙。墙面被他的身体轰然砸开一道裂缝，冲击所带来的剧痛也让他不禁喊出声来。而下一个瞬间，他的五根手指便牢牢地扣在了裂痕当中，苦苦支撑着整个身子的重量。
他勉强仰起脸来，尝试找出自救的方法。石砌的城墙只有微小的凹凸，根本找不到可以任何攀爬的地方。刚才的冲击已经把他的肩部撞得皮开肉绽，鲜血一滴一滴地从他的另一只手的指尖滑落。
“难道今天真要命丧于此吗……”休德迦又向下方看了看，当下的高度依旧可以让他死个痛快。
剧痛所带来的强烈倦意像是梦魇，顷刻间便吞噬了他的意识，手指松动的那一刹，他笔直地朝城下的一片草海中坠去。
一个黑影沿着城墙坠下，轰然落地，骨骼断裂的声音即使离着很远也都听得清楚。
笛妃默默地朝坠落的地点走了过去，腰间盘着的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夏雅坐在练剑场一侧的台阶上，静静地观望着远处挥汗如雨的雷洛。
上一次看雷洛练剑是什么时候？夏雅回忆着，但似乎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答案。
自从从黑暗神殿回来，雷洛就好像一直在刻意躲着自己。尽管平日里依旧温柔如昔，那种微妙的变化却依然能被女孩子天生的敏感捕捉。原本打算在天灾过后和他谈一谈，却又因为两国的战争而搁置。她摇了摇头，在这种危急关头还在考虑这些事情，连她自己都觉得惭愧。
等她回过神来以后，才发现练剑场已经空空如也。
“唉，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掉了。”夏雅失落地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
“可我觉得，是某人刚才一直一声不吭地坐在这里吧。”
夏雅怔了一下，扭过头去才意识到雷洛就坐在自己的旁边，差点一声尖叫。
“雷洛前辈！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看你自己在这边坐着发呆，就过来看一下。有什么心事吗？”雷洛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我……”夏雅想起刚才自己思索的事情，立刻感觉到脸部充血，若不是灯光昏暗，恐怕会尴尬到口吃也说不定。“我只是出来散散步，毕竟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放松一下神经了……”夏雅在心中长舒一口气，这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谎言，她默默地想。
雷洛点了点头，“是啊……”
“雷洛前辈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最近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这是她一生中最成功的转移话题，她继续想。
“没什么，毕竟帝焰和夜羽交战任谁情绪也无法高涨。”雷洛顿了一顿，目光转移到自己手中的黑色巨刃。“再就是还没能驾驭好这把剑的原因吧。”
“前辈已经足够强大了，而且从黑暗之岛到现在这段时间里，前辈的进步也是有目共睹的啊。”
“可是，战争不允许我们犯错。如果那天不是休德迦，我恐怕早就害死大家了。”
“这么说，雷洛前辈当时果然还是手下留情了？”想起在阿瑞斯城，雷洛排山倒海般震翻百余士兵，夏雅既觉得难以置信又觉得理所应当。
雷洛点了点头。
夏雅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微笑，也许那些事在别人的眼里雷洛是妇人之仁、恻隐之心。但对她来说，这就是她所了解的他——优秀的、高贵的、温柔的帝焰皇子。
“嗯？夏雅？”
夏雅回过神来，“啊……不管怎样，至少我觉得，雷洛前辈是对的。我会一直支持雷洛前辈！”
“也许战争之中就不该存在我这种恻隐之心吧……”他的睫毛轻轻地搭在眼皮上，像是一层阴翳般遮掩着火红的瞳孔。
“雷洛前辈……”夏雅想找出什么话来反驳，却无奈语塞。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我送你回去。”
“嗯，好。”
笛妃一动不动地站在休德迦的跟前，心跳加速。而平躺在杂草之中的他，则像是熟睡的孩童，全然没有了作战时的戾气，就连那冷峻的面庞，在此时显得尤为温柔。他那微弱的呼吸声，虽然被草海中的微风湮没，却依然能够察觉得到。笛妃俯下身来，凝视着他安详的脸庞。
她轻抚着他的脸颊，指尖在他的眼睑旁轻轻滑过。一阵湿润的触觉从指尖传来。笛妃猛然把手缩了回来，湿润的触觉仍在指尖轻轻扩散。而从刚才笛妃指尖滑过的地方，一滴泪珠如精致的水晶般，沿着休德迦的眼角缓缓流下。
莫大的矛盾，在一瞬间攫紧了她千疮百孔的心。
她俯下身去，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唇，抬起头来，眼睛已在不知不觉中湿润。“再见了……”说罢，她缓缓抬起了握紧匕首的右手，擎在半空的手，随着她的抽泣而不断颤抖，泪光已经彻底模糊了她的双眼。
模糊的视野中，闪过了过去的种种回忆，每一颗晶莹的泪滴，都像是故事的片段被串联成篇……——你这块木头，那次我要跟你握手时为什么愣在那里？你不知道我会觉得很丢脸吗？
——阎罗将军这个名字很适合你啊……凭什么不让我叫？我偏要这么叫你！
——帕斯托鲁将我打败以后，其实我有看到……第一个冲上来把我抱起的人，是你……——当然，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没错，我说的就是银麟偷袭你那次！
虽然我也知道，没有我，你也会逢凶化吉……——可是为什么，你偏偏要成为夜羽国最大的威胁呢……她高高扬起匕首，瞄准他的胸膛，决绝地向下刺去——“笛……妃……”
眼前的他，还是熟睡的样子。刚才的声音只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呓语，却清晰得让人心疼得要碎。她的手停在了距离他胸膛一寸的高度，久久没有动弹。任凭对夜羽的责任感再一次狠狠谴责着她的软弱，她也始终无法将匕首再下降一分一毫的方位。泪水磅礴地涌出她的眼眶，纵然有再多的坚强，也无法抵抗这一刻的痛苦和难过。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笛妃的泪水，在她依然稍显稚嫩的脸庞上肆意流淌。夜风拂过，透出刺骨的凉。
{夜羽国·王都·霜月城}
“你这么做，值得吗？”
“换作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
他陷入了沉默。
夜羽王释然地笑了笑，走到了了望台的边缘，目光失焦地望着上下一白的苍茫肃杀，沉重的呼吸像是低沉的退潮声，湮没于风雪。
他从后面跟了上来，站到了夜羽王的旁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喜欢来这里了。”他指着眼前无瑕的白色世界，“原来不是因为能够俯瞰城邦的每一个角落，而是眼前这苍茫无际的雪域，似乎可以让人得到心灵上片刻的虚无和平静。”
夜羽王点了点头，“是啊……以前的我，也不明白这种压力有多大。甚至在作出那个决定之前，我都没有预料到如今这般的艰难。”
“别这么说，夜羽若没有你，恐怕早已覆灭。”他的声音平和而富有磁性，像是一个贵族的长者。
夜羽王苦笑着，“就算我做到这般地步，又有什么用呢？帝焰的大军依然会兵临城下，雪翼城、幽莺城、凛雁城依旧会沦陷……我们的子民依旧会无辜地遭到掠夺和迫害，而我，纵然现在有这一副黄金之躯，又有什么能耐去救他们呢？”
他的手轻轻地放在夜羽王的肩膀上，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夜羽王的双眸，用一种认真到无法令任何人怀疑的口吻说道：“放心，还有我在。”
“岚……你何苦呢？”
“换作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这个叫作“岚”的男人脸上浮起笑容，精致的五官、斜飞入鬓的白色双眉，将他粉饰得如同神明一般，格外高贵。而在那一头雪白长发之下，年轻英俊的面容，则宛如烂漫的雪莲一般，纯洁无瑕。
三天前，阿瑞斯城刚刚沦陷的夜晚。
笛妃失魂落魄地坐在乌瑟托广场的高台上，静静地看着台下一片狼藉的景象。原本从这里往下看去，该是一幅多么美丽的画面，她想。然而讽刺的是，这一原本用来庆祝战胜天灾的高台恰恰成为了战争祸乱的开始。而如今高台之下，目之所及的，也只有一片萧索和狼藉。
“怎么了？夜羽的公主。”随着一阵气流旋动的声响消失，一个男子的声音出现在笛妃的身后。
笛妃回过身来，惊讶地如同见到了降临的天使。“岚……你、回来了……”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岚，精致无瑕的面容、绿白相间的长袍，如他走时一般，别无二致。
岚的嘴角微微上翘，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一脸沮丧的笛妃，慢慢地坐到了她的旁边。“嗯，我回来了。”柔和的声音，如同温热的清泉般淌过笛妃的胸腔，压抑了许久的酸楚仿佛在一瞬间就要翻涌决堤。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夜晚的凉风像是携着冰屑微凉地涌入她鼻息的气流中，到了眼角的泪水又沿着原路渗了回去。她把头轻轻地靠在了岚的肩膀上。
“对不起，如果有我在……莫里也许就不会……”
笛妃将食指比在他的唇前，“没事……先别说话，陪我安静地坐一会儿，好吗？”
“嗯……”
权力，永远被冒险家所追逐；历史，永远是胜利者的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