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等小子将我从梅树下拖进屋里的时候,我觉得那雨将我的骨头都浇透了,明明屋里点着火盆,我却冷的发抖。琴姨端了一盏姜汤费了半天劲才给我灌进去大半碗,顾不得我背上还有伤,紧忙扒掉了我的衣服把我包裹在棉被里,又急急催人给我灌了汤婆子拢进被子里。
“琴姨,歇歇吧。”我看她忙的满头汗,心里也很过意不去,虽说从小到大她没少打我,可是没有哪一次是真的下了狠手的,这会逼着她冲我下手,她心里那份疼比我身上的只多不少。
“哎,你趴着,别乱动。”琴姨为我掖好了被子,坐在我身边道:“委屈你,在这先住着。”
“不委屈。”我想冲她笑,却没那个力气,后背一暖和只觉得更疼,好在小子下手有数,大约只是疼几日就能过去。琴姨没让人把我抬回房间,而是将我迁到了后花园一角的浴堂里住着。当初修建这个浴堂的时候藏欢阁的老板是为了增加一个欢愉的项目多赚些银子,可是来这里的客人却偏偏大多不愿意在浴堂里洗鸳鸯浴,更愿意和姐儿们关起门来在屋里泡浴桶,没有生意这浴堂就荒废了,浴堂边上有个地窖,冬日储菜夏日储冰,平常有姑娘犯了错就关在那地窖里,因此这里轻易也没人愿意来,琴姨将我迁来这里,一则浴堂宽敞我住着并不十分难过,二则对外也好说是处罚我将我关起来。
琴姨为我上药之后带着一脸疲惫神色离开了,火盆烧得正旺,将屋里映得红彤彤的,我趴在枕上,隔着屏风就是浴池,多年不用导致浴池带着一股子灰尘味,好在前几天琴姨找人打扫过,不然满屋霉味就住不了人了。
第二天,琴姨对外放出消息,说我不服管教被关起来教训,花牌仍旧高挂,只是最近不得见客了,我安心在浴堂里住着,这一招为我避开了其他客人,汝南王府是不能得罪的,只是可惜我受伤了他们不得不等我养好了伤病才能要我作陪****翎,至于常宗饶,我的确没有能力拒绝他,可是如今我买出了自己的文契,就如同流莺,他想把我从藏欢阁买走是不能了。
日上三竿时我是被饭菜香味引诱醒的,睁开眼睛一看好吃好喝摆了一桌,陆庭笑吟吟的坐在那里,一拱手:“昨天多有得罪了。”
“陆四爷客气了,该我谢谢陆四爷高义。”我不能起身,也不跟他虚礼,客套两句眼睛紧盯着桌上美食。
“那我先走了,日后姑娘大喜的日子,别忘了请我喝杯喜酒。”陆庭起身告辞,我看着他潇洒离去,微微叹口气,我与他的缘分今日起就算是尽了。
陆庭出去,我还发愁这一桌好菜他难道是等我自己爬起来吃不成?就听脚步声带着说笑声传来,莲心,七巧儿,芸萱三人一同走了进来:“我说早就该打她一顿,记吃不记打的模样。”莲心笑着指着我,芸萱看我脸色不好,掩口道:“不碍事吧?”
三人与我寒暄,夹了菜盛了粥,我一边回答一边吃喝,五脏庙有了东西,身上顿时好受了许多,七巧儿来时拎了一个包袱,这会便打开来掏出些家常普通的裙衫:“找了几件普通衣服,你先凑合穿着,让你穿太好看了也不合适。”
三人伺候着我重新上了药换了衣服,我只觉得两肩皮肉发紧疼得厉害,这会上了药略微好些,趴在床上一动也不敢乱动。
“你这么躲着,最多不过三四个月,到那时还是要出去见人的,到那时你的脱籍文书能办么?”莲心颇为担心这一点,我也很烦恼,汝南王不知何时才能松口。
“还有那个常公子,真是叫人害怕。”芸萱抚着心口,七巧儿看了她俩一眼,突然冲我一笑:“对了,你知道么,富康郡马要给芸萱赎身了。”
“呀,好事啊!”我连忙恭喜她,芸萱脸上一红,无奈一笑:“好什么好,只求不死就知足了。”
“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富康郡马的爹爹亲自要给芸萱赎身,富康郡主是不能插手了。”七巧儿也很高兴的拍着芸萱的手,我笑了:“这好大的面子呢,公爹来接你回去。”七巧儿白眼一翻冷笑:“谁叫那富康郡主是个下不了蛋的死鸟,咱们芸萱可是正儿八经怀着郡马的血脉呢。”
芸萱的脸越发红了,却劝七巧儿:“快别这么说,叫人听见。”
话题到这里,莲心叹了口气,我也叹了口气。她叹气是想起了她的女儿,我叹气是猛地想起了常宗饶说过的事情,常老爷手上有我娘的遗物,这里头有什么公案我怎样也要查查的,还有常老爷如此袒护他的儿媳妇,甚至到了不惜父子聚麀的地步,我心里这一团疑惑怎样也解除不了。
聊一会,我累了她们也就散了,此时我是被关在这里,她们不能总来看我,给我送送衣服也就尽了心了,让我一个人待着反而是对我好。
我趴在床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醒着的时候就在琢磨这消息放出去了,常宗饶会何时来看我的真伪,却没想到安静了五六日之后常宗饶没来,龙静姝居然跑到了这个烟花之地。
门开的时候我以为要么是****翎听到了消息来探病要么是常宗饶气疯了来兴师问罪,因为门开了良久都没有人说话。琴姨为了防止我受风给我在床边摆了一架屏风,我怎么也看不到来人是谁,等了很久龙静姝才用绢子掩着口鼻走了过来,皱眉看着我:“你竟然伤的这么重。”
我吃了一惊,半天才回答:“少夫人怎么来了这里?”她衣着仍旧华美非常,这会天气转暖,早晚间略有寒意,她却披了一件丝绵风兜,想来是用来遮掩面目的,毕竟这样的腌臜地方似她这等良家妇女是讳莫如深的。
“相公本来也是早就想来的,只是千秋节在即,家里生意脱不开身,我替他来探望你的身体。”龙静姝四下环顾,咋舌道:“一夕之间,鸨母就将你打到这种地方关押了么?全然不顾你曾经给她挣下多少银两么?”
我听着,打个哈哈过去:“少夫人坐。”
龙静姝微微皱眉,显然是颇为嫌弃这里,却还是坐了,我想她这幅表情,大约我是不必让她茶水了,索性也就不开这个口。
“相公与我说想要为姑娘赎身,这是件好事,只是听说姑娘不甚愿意,所以我特来询问,这是为何?难不成姑娘嫌弃我们常家低微么?”龙静姝的表情煞有介事,我猜不透她的想法,不知道她是来真询问还是来假贤良的。
“文茵不敢高攀。”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我还是少说为妙。
“其实相公对姑娘你一直用情至深,此番为了打动姑娘,特意寻了许多姑娘母亲曾经的旧物,我拿了一件出来,姑娘你看。”说着,她从袖里拿了一柄精巧的小扇出来,那扇面极小,可拢在袖子里,一看颜色便知有些年头了,上面画着一副美人,美人正是我娘的容貌,旁边还有那熟悉的花押图案。
“相公对姑娘是一片真心,这些年里或许有颇多误会,可是我想你二人应该已经说开了才是,既然误会早已说破,为何还要放弃这大好良缘呢?”龙静姝越说越真诚,仿似唱戏一般,我看着她总觉得再让她这样动情诉说下去她就要哭出来了。
“这扇子,扇子上的图案是谁画的,少夫人知道么?”我接过扇子,轻抚上面的图案,花押的旁边还有四个蝇头小楷“霏霏小像”,霏霏是我娘的花名。
“这我还真是知道。”龙静姝含笑,我只觉得她这一抹笑颇为得意,看着她笑,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画这画的人,说不定是姑娘你的生父呢。”龙静姝慢悠悠的从我手里取走了扇子,我看着她心里激动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有个知道的人被我遇见:“是谁?还望少夫人相告。”
“此人前朝倒是中过举人,本来是要出仕的,却被前朝的官司连累,不得出仕只能回家做些小生意,生平最爱丹青,听闻在京城倒是小有些名气的,啊,对了,与常家也算得上是故交呢!”龙静姝越说越开心,我看她这几乎是要大笑出来了。
与常家是故交的话,我娘的旧物落在常老爷手里就不足为怪了。
“他在哪儿?”
“死了,死了快十八年了吧,姑娘出生前他就死了,听说死的时候疯疯癫癫的,家产也变卖了,整日里喝酒,不成个样子。”龙静姝撅起嘴摇头苦笑:“姑娘你没福气,摊上这样一个爹呢。”
原来,不是他负了我娘,而是他先我娘而去了。听到这里,我莫名的松了口气,对于他的死,我没什么好悲痛的,毕竟素昧平生,想来我娘是悲痛的,大约也就是这个原因导致了她难产最后死去吧,她死的时候大约是高兴着的,至少阴曹地府有她深爱的人正等着她。
“听说最后还是常老爷给他收的尸呢,说他没脸面对列祖列宗,不肯葬进自家墓地,常老爷只得在常家墓园里给他寻了个角落埋葬了。”龙静姝说完,将那扇子又收回袖子里:“这扇子我是背着相公拿出来的,不能留给姑娘你了,大约过几日相公会亲自送来给姑娘你。”
我没有回答,沉浸在幻想当年我娘和我爹的暧昧情深里,龙静姝在我面前坐下,幽幽的说:“我从没见过相公那样难过,他说你看上了一个学士,我不想相公那样难过,因此我想劝姑娘一句,官家清流不必我们常家这样的商贾人家,他是在朝为官的,正妻娶不得风尘女子,若是娶了便是毁了自己一生的前途,若是未娶正妻先纳妾,又会有人中伤他为官作风不正,到头来姑娘只会是他的掣肘,相比之下我们常家不过是商贾,娶妻纳妾无人置喙,加上相公对姑娘情深意重,误会说开了必定千般宠爱,姑娘还是三思为上!”
“多谢少夫人。”我沉默,****翎毕竟是文官,正妻么?我怕我是高攀不了了,至于他的清名么……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是要学着七巧儿那样不管不顾还是要像龙静姝所言再三思量呢?
龙静姝走了五六日后,我能起身活动活动肩膀,白天无人的时候悄悄在院子里走走,大部分时间还是缩在浴堂里假装自己卧病在床。这一****刚从外面走回来坐在桌边歇息,刚喝了几口水,门开了,琴姨的嗓音传来:“常少爷,这里肮脏的很呢!”
我吓了一跳,跳上床是来不及了,只能铁青着脸坐在那里强装淡定,果然,琴姨是挡不住他的。
“你……”他走近了,上下打量着我,我心里发慌,他此时应该已经得知我买回了自己的文契。
“脸色很差,怎么不上床歇着。”他叹了口气,手里竟然拎着一个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