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左右,陈恭澍、吴四宝和晴气在各自的办公室,分别向李子刚、甘言理和谷川了解有关情况。这三个人说的情况大抵相似,都说潘三省好色,他最宠爱的情妇是住在辣斐德路的私娼朱帅帅,但都不知道她家的门牌号码,他们说潘三省与杜月笙的亲信管家万墨林和徐采丞有深交,他经常带着姘妇朱帅帅去华格臬路杜月笙寓所与万墨林、徐采丞打麻将;他们还说,潘三省有浅灰色、天蓝色和黑色三辆轿车,因担心别人行刺,经常变换轿车牌号。
于是,晴气等三个特务头子决定,先侦察朱帅帅的确切住址。
晚饭后,十二个中国特务和四个日本特务驱车去辣斐德路。因为朱帅帅在辣斐德路一带颇有名气,许多光棍恶霸、土匪特务、地痞流氓、失意军人、马路政客、商贾货殖都与她有过肚皮厮磨,特务们很快就知道她住在附一三八号二楼东头一个宽敞的套间里。同时了解到,这附一三八号还住着一批驻上海的美国军队的军官和意大利军队的军官,这些人也都喜欢吃野食,几乎毫无例外地都与朱帅帅同床共枕过。潘三省是这里的常客,已与这些军官们很熟了,并与其中官位最高的美国军官克朗巴特少校、意大利军官洛蒂佐托大尉结成好朋友。如果在这里绑架潘三省,克朗巴特和洛蒂佐托会出面干涉。
于是,联合特务机关决定深夜秘密动手。因为这里住着一批外国军官,大门日夜三班由两个美国士兵和一名意大利士兵轮流看守,他们又各用两千元法币将三个守门兵收买过来。
十三日下午,潘三省和朱帅帅与万墨林、徐采丞打了几个钟头的麻将之后,没有回开纳路,晚上十点就驱车随同朱帅帅来到辣斐德路附一三八号过夜。他想到来这里有克朗巴特和洛蒂佐托为他保驾,从来不带保镖。
这个朱帅帅,的确长得很帅。她二十二岁,身段长短适度。时间一向对青春女子施以特别的恩爱,为其拂去稚气的痕迹,沐浴成熟的煦风,使其如盛开的荷花从晨雾中脱颖而出。她那蛋形的脸颊丰润嫩白,一双黛眉又弯又长,一对杏眼又黑又亮,顾盼间闪烁着湖水般的波辉。鼻梁端正而优美,薄薄的嘴唇像熟透的樱桃那样又嫩又红。头部、躯干与四肢的比例十分协调,各显示着一种由灵巧、娇柔、娴雅、轻盈组成的复合美感。她走路的姿势也很动人,臀部的扭动和双臂的摆动很有风度。她脚穿上等高跟皮鞋,身着上等长旗袍,那袍边和袖口,都压镶着二寸多宽的滚花锦边。这一切,使朱帅帅的气质高贵,风流,温柔,也很自然,浑身显示着动人的性感魅力。她一脚跨进门来,连整个房间也显得明亮多了。
年过半百的女佣刘秀珍,见朱帅帅领着潘三省回来,忙端来两杯热茶。“朱小姐和潘先生还吃夜宵吗?吃什么好?请吩咐,我去准备。”她恭顺地说。
“我不饿,看朱小姐是否需要。”潘三省打了个很疲惫的哈欠,露出一口被大烟熏黑了的牙齿。大烟的毒害和贪色的消耗,五十岁的潘三省好像年过花甲。
“我也不饿。”朱帅帅见姘头来了大烟瘾,吩咐刘秀珍说:“阿姨你给潘先生准备油灯和烟枪之后,就去休息吧!”
晚上十一点左右,潘三省过足了大烟瘾,以充沛的精力对付了朱帅帅,就躺在她柔软的怀抱里进入了梦乡。
朱帅帅家里有五间房子,一间客厅和一间书房,她和刘秀珍各占一间为卧室,另一间为客房。今晚,客房里躲着吴四宝和刘兴业、张仁明、李振义、喻国盛五个特务。因为刘秀珍是刘兴业的姑妈,又得了四千元法币,并答应明天送她去南京给吴四宝家当女佣,她才忐忑不安地为他们绑架潘三省提供方便。
夜深了,楼上楼下都睡得静悄悄的。微风吹来,附一三八号庭院里的几棵梧桐树的叶片沙沙作响,像在悄悄议论着深奥的秘密,又像在排遣着不绝如缕的忧思。月亮暗谈,神态阴沉,一脸愁容,星星也昏昏蒙蒙,像患眼病似的,眨动起来很艰难。大自然好像有了什么预感,流露出一种恐怖情绪。
凌晨一点,吴四宝利用刘秀珍提供的钥匙,轻轻打开朱帅帅卧室的门,五个人蹑手蹑脚走进去,谛听了片刻,见睡在一头的这对姘头发出无忧无愁的轻微鼾声。于是,四个绑架能手借着吴四宝手中的手电光亮,两个人对付一个,从被窝里拖出两个只穿着三角裤衩的半裸体。因为两人的脖子被卡住都叫喊不出,又因为两只手被特务使劲抓住,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等到那卡脖子的手松开刚回过气来,嘴里又塞进了块毛巾。
“快穿上衣服跟我们走!”吴四宝声音很低,但语气很重,像一声闷雷那样惊人。他把床头的电灯扭亮,见潘三省的眼睛盯着枕头,冷笑着说:“别抱幻想了,你的手枪在这里。”他挥起潘三省使用的那支德制手枪在空间晃了晃。
潘三省和朱帅帅毫无招架之力,只得老老实实地穿上衣服,伸手接受手铐。
接着,两人被押出门去。为了给刘秀珍开脱责任,也把她带走。
楼梯东边住着朱帅帅等三户人家。当走到挨近楼梯口那户人家的门口时,潘三省陡然停步,在特务们猝不及防时,用脑袋和两个胳膊肘放肆撞击这户人家的门。原来,这里住着克朗巴特。当他从梦中惊,喊了声:“是谁?捣什么鬼?”就听到木质楼梯板上响着杂乱的脚步声,以及慌乱地将沉重的东西强拖下楼去的响动。他无法判断眼前发生了什么事,穿着睡衣提着手枪冲出门去。这时,他借着庭院里的夜明灯光,站在二楼走廊上往下看,发现被人拖着走的是两个被绑架的人,满以为被擒者是美国人或意大利人,高声喊道:“有人被绑架,大家快起来!”对准其中的一个绑架者射出一枪,李振义被当场击中倒在地上。
吴四宝见自己的同伙被打死,对着伏靠在二楼走廊木栏杆上的克朗巴特还击一枪,射中了他的右臂,顿时鲜血直流。正在这时,他的太太也慌乱地走出门来,见此情景,对着闻声纷纷起床的美国人和意大利人伤心地喊道:“克朗巴特先生负伤了,快来人啊!”随着她的喊声,来了两个美国人,把他扶回家去。其他被惊醒的人,有的人无目的地乱开枪,有的慌慌张张地冲下楼去。
庭院里的地坪呈狭长形,从楼梯口到大门口,要走三百余步。特务们心慌意乱,拖着两个猎物和尚未咽气的李振义直奔大门口。潘三省被拖出大门时,嘴巴在门框上碰了一下,塞在嘴里的毛巾被碰掉了。他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流氓,在这时候还冷静地想到呼救:“潘三省我和朱帅帅被歹徒……”他呼喊未落,被吴四宝猛击一拳,昏迷过去了。
追赶者们见被绑架的是两个骚货,松了一口气。除了洛蒂佐托凭着一股义气,站在门口目睹载着绑架者和被绑架者的车辆疾驶而去,其余的人惊慌过去,感到身上的睡衣抵御不了春天的夜寒,怀着事不关己的心情,缩着脖子回家加衣服,然后看望受伤的克朗巴特去了。
负责今晚看守附一三八号大门的意大利士兵史蒂克,见事情已经败露,感到不好交差,随同特务们走了。后来,他当了特工总部的特务,在南京娶了个中国籍妻子。南京政府覆灭后,因他干过许多坏事被处决。这是后话。
第二天,《中美日报》为此事发了《号外》,《大美晚报》在头版头条发了消息,分别以《上海名人潘三省和女界名流朱帅帅昨夜被绑架》为主题和以《美军官克朗巴特少校见义勇为击毙一绑架者自己负重伤》为副题,以《潘三省与朱帅帅在风流交媾中被捕》为主题和以《美少校侠义救友两败俱伤》为副题进行报道。两报都对潘三省和朱帅帅被什么人绑架,为什么被绑架进行推测,一致排除了嫖客争风吃醋的可能性,认为其中隐藏着重大的政治阴谋。《中美日报》说这可能是潘三省与共产党或与日军有秘密联系有关,《大美晚报》说可能是他与军统或与特工总部有秘密往来所致。
正当潘三省被绑架的消息通过报纸广为传播时,联合特务机关的三个头目威风凛凛地在审讯戴着脚镣手铐的潘三省。他虽然与重庆、南京、日本一批要员是好朋友,但不知道自己落在什么人手里,往日的威风一扫而尽,只感到诚惶诚恐,感到自己像悬在四面无援的高空之中,又感到自己像囚禁在孤寂得可怕的无人世界里。
“你们是什么人?先生们!”潘三省怔怔地问。
“我们这个机关对任何人都保密,潘先生休想知道我们的底细!”晴气的脸色十分吓人,“只要你把与你有秘密联系的共产党地下组织说出来,我们马上释放你。否则,你莫想继续活下去!”
潘三省明白,与共产党为敌的是蒋介石、汪精卫和日本人。他听晴气的汉语说得很流利,满以为审讯他的都是中国人。那么,他们是重庆的还是南京的?他不敢再问。但是,他紧张的心情却松弛了些,不论是重庆还是南京绑架他,他都有靠山,都不怕。
“我与共产党毫无联系,”他想起近两年来,从共产党驻开纳路地下支部那里不断获得金钱,不能出卖朋友。“你们别冤枉好人!”他说。“好人?”陈恭澍冷笑一声,“你是从坏人里面筛选出来的那种好人!”他在桌子上猛拍一巴掌,“你到底说不说!”“你们这是吓唬谁呀?你们以为我潘某是豆腐做的,是吗?”他以冷笑对冷笑。“来人!”吴四宝手向门口一招,“给我狠狠地打!”三个特务蹿了进来,其中两人把潘三省按倒在凳子上,另一个挥起皮鞭在他屁股上猛猛地抽打。
潘三省练过气功,他功力一运,屁股成了钢板,任特务怎么抽打,连身上的新呢料外裤和白布里裤也都被抽成碎片,他哼也不哼一声。等到那特务的手打得没劲了,他就躺在地上装死。依照吴四宝的吩咐,又一个特务端来一盆冷水,往他头上一泼,他仍然一动不动。陈恭澍伸手在他鼻孔处探了探,因为他有缩气的功夫,探了好一阵,不见他有呼吸。三个特务头目一下子慌了。这倒不是不好交差,而是想从潘三省嘴里得到共产党地下支部的真实情况,如果他死了就会断线。
晴气俯下身去,伸手探探潘三省的脉搏还在跳动,以为他奄奄一息,生命危在旦夕,赶忙吩咐特务们将他抬回关押他的房间。
潘三省装死的时间以肚子饿为限度,装到下午五点,肚子饿得不得了就恢复了常态。
晴气等人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不仅为潘三省解除脚镣手铐,为他买来了里外两条新裤子,让他搬进一间陈设讲究的房间住下,又提供好的饮食和鸦片烟,还让朱帅帅白天陪同他玩扑克牌,晚上与他睡觉,并给了他十万元法币。
“怎么样?潘先生!”晴气显得十分亲热,“这十万元钱的交换条件,就是把共产党的地下支部书记说出来。如果支部所有成员都被我们抓到手,按人头计算报酬,每人一万元,这总该可以了吧!”
“共产党的支部书记又不是你的亲兄亲弟,潘先生你知道就痛痛快快地讲出来!”朱帅帅娇声娇气地说。
“好吧!我讲。”潘三省终于当了酒色财的俘虏,“与我秘密接头的名叫高佐清,不知是化名还是真名,也不知是支部书记还是一般的共产党员,反正把他抓到手,整个支部的人就可以一网打尽。”
“这个高佐清住在哪里?”陈恭澍为他们的软硬兼施手段生效而高兴。
“住在开纳路六十四号,是个摆水果摊的中年人。”潘三省说,“仔细看,左边眉毛里藏着个绿豆大的黑痣。”
“潘先生说的都是真话吗?”吴四宝将信将疑。
“你们把这个人抓到手,而且他如实向你们招供了,又把他那个支部的成员都抓到手了,你们才放我出去,这总该相信了吧!”潘三省说得很认真。
联合特务机关想到即将侦破的是共产党的支部,好比苍蝇闻到鲜肉气味,被深深吸引住了,三个特务头目都想带人去开纳路六十四号抓人。经过一番争论,因吴四宝前后在上海生活了近二十年,对上海的情况最熟悉,晴气和陈恭澍才让步。
开纳路六十四号的确住着个名叫高佐清的水果摊贩,但他的真名叫曾学诚,是共产党地下支部的联络员。不过,他为了更好地接触社会了解情况,经支部决定已于五天前改行卖报纸。三月七日下午三点左右,他卖完当天的日报回来,准备休息半个小时,再去两家晚报社领报纸。
在吴四宝驱车走到半途时,随同吴四宝来联合特务机关的施常山,因他与曾学诚是连襟,闻讯潘三省已招供了曾学诚的情况,慌忙叫了辆出租汽车赶来向曾学诚报讯。
吴四宝等人兴冲冲地来到六十四号,已不见曾学诚的踪影,也没有发现什么水果摊,以为潘三省提供的情况是假的。
于是,联合特务机关狠狠给潘三省一顿打骂之后,从他手里要回那十万元钱,又给他戴上脚镣手铐,把他押回到原来的那间房子,关押起来,伙食仍然是盐水当菜,也不给他鸦片烟抽了。朱帅帅呢?与她被抓来联合特务机关那天一样,成了三个特务头子手中的玩物。
《中美日报》称潘三省为“上海名人”,纯系耸人听闻,是为了吸引读者的夸张之词。但是,由于潘三省交游甚广,却引起了许多著名人物深感不安和深切关怀。说确切点,他如同公寓里的一只可爱的看门狗,大小主人都感到少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