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俊臣看着云梦虚，缓缓道：“内讧？云参军和那些人的交情不浅，怎么却闹到动起手来了？”
云梦虚淡淡一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不过是草莽之辈，根本不懂在下的想法。”
来俊臣道：“哦？你的想法？”
云梦虚道：“男子汉大丈夫，生在世间，便要有所作为，成就一番事业，封侯拜相才是。在下过去投入魏王门下，为的就是这个。只可惜，在下选错了主人，更选错了用以成名的对手，最后落得流落江湖，与草莽为伍的下场，现在思之，真是悔不当初。”
来俊臣一笑，道：“你要我如何信你？”
云梦虚道：“大人原不必信我，只求大人给在下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来俊臣摇头道：“但事情未免太过凑巧吧，怎么你们迟不内讧，早不内讧，偏偏在那时那地起了争端，莫不是故意做给遂忠看的？”
云梦虚从容不迫地说道：“不瞒大人，其实在下之前还存着一丝幻想，想借昼星楼与寒水帮之势，东山再起，重回左卫率。但随叶偶红走遍各地，却发现昼星楼残部多数已为保命而逃走，再难集齐，而到了三会海口，更是得知寒水帮已灭，又发觉叶偶红等人，只是一心报仇，根本毫无大志之时，才真正死了心。当时思之，未来的光明，也只有到来大人这里可以寻到，才下了决心。”
“未来的光明。”来俊臣反复念着这句话，许久之后，微微一笑，忽冲瓮旁的两个狱卒道：“将他提出来。”两名狱卒急忙从旁边取过一根中间带钩的长杆，登上灶台两边的平台，一人抬着一边，以中央的钩子，钩住瓮中那人背后绳索，然后将他提了出来。
此人下身衣裤已然焦糊，两条腿冒着热气，软软地垂着，似已被烤熟。沙舞风观之不由得一皱眉，在心中暗骂来俊臣太过狠毒。
那人全身不住发抖，却始终不发一声，来俊臣注视那人半晌，点了点头，道：“将军真不愧勇士之名，若是换了我，只怕未被放入瓮中，便全都招认了。”
那人仍不说话，仿佛要以沉默为武器，与来俊臣继续斗下去。
来俊臣一笑，道：“将军以为，来某之前处置的那些人中，就没有勇士了么？徒受这些活罪，将军以为有意义吗？”
云梦虚仿佛没有看见那人间地狱般的惨状一般，此时竟然笑了起来，道：“‘人皆可罪。罪不自招，密而举之则显。’例竟门门人遍布天下，只消来大人一句话，便可有千百人同时投匦秘告圣上，说你是天下第一大奸臣，到时，你一样百口莫辩。‘士不耐辱，人患株亲，罚人伐其不甘。’这位将军，你若再不招认，只怕你的家人便要来这里尝一尝瓮中的滋味了。”
此言一出，那人立刻瞪大了眼睛，满含怒火地瞪着云梦虚。来俊臣也侧过头来，看着云梦虚，点头道：“‘罗织经’内所述，你记得倒清楚。”云梦虚道：“岂止清楚。大人的‘罗织经’，在下每日带在身边，时常琢磨其中道理。不瞒大人，正是因为读懂了此书，在下才决意投入大人门下。”
来俊臣一笑，看了看受刑的那人，道：“我听说你有一对儿女，一个十来岁，一个才六岁。你是否愿意让他们也来瓮中一坐？”说着，一挥手，门边一个十三雪月成员便立刻离开，不多时，一手提着一个，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和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提了来。这两个孩子不住啼哭，一见地上那人，立时叫起“爹爹”来。
那人目睹一双儿女受制于人手，几乎将眼睛瞪裂，半晌后才发出一声痛苦的狂吼：“来俊臣，你不是人！”
来俊臣泰然自若，道：“我自然不是人。我是一把刀，一把为圣上杀尽天下不忠的刀；一把能令皇上心安的刀。刀是没有感情的，它只知割肉。”
那人再悲呼一声，一下瘫倒在地，泪流满面，道：“我……我招就是，不要害我家人……”来俊臣一笑，道：“早知如此，何苦受这许多罪？”随即向卫遂忠道：“遂忠，这人交给你了。”冲那十三雪月成员又一挥手，那人拎着两个孩子，大步离去。
那将军倒在地上，精神已全盘崩溃，卫遂忠解开缚着他的绳子，叫狱卒拿来笔墨，逼问一句，那人便说一句，卫遂忠便替他写在纸上。来俊臣手腕一转，他身后那童子立刻将轮椅转了过来，令他面对云梦虚与沙舞风二人。来俊臣先盯着云梦虚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向沙舞风，问道：“你不是要杀我吗？现在可是大好机会。你我相距只有两三步之遥，杀我容易得很。”
沙舞风之前只觉来俊臣太过大胆，自己若真是临时起意要杀他，确是易如反掌。但此刻听他这么一说，轻视之心立收。他只觉来俊臣话中充满了自信，仿佛沙舞风此刻便是突然出手，他也会安然无恙一般，不由在心中暗道：难道说，来俊臣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心中波澜起伏，但他表面仍是不动声色，也不再看来俊臣，而是盯住金尘飞，道：“当初要杀你，是为自保。而今，已无杀你的理由。”
来俊臣道：“可我看你眼中分明有杀机。你不想杀我，那么是想杀别人了？是我身边的人吧？”
沙舞风缓缓点头，道：“不错。这几年来，我所做的一切，为的就是杀那些人。如今其中之一已死，另一个，就在你的身边。只要杀了他，我便再无所求。”
来俊臣道：“你说的那人，便是我十三雪月中的金尘飞吗？”
沙舞风缓缓点头，道：“正是。他与萧观白，均是杀我兄长的凶手。为了杀他，我才与萧观白联手，却没想到，杀他不成，反令我失了亲手杀萧观白的机会。如今，只有亲手杀了他，我才能感觉到报仇后的痛快，才对得起死去的兄长。因此，我才决意投入你门下，只求你给我一个杀他的机会。”
来俊臣始终盯着沙舞风的眼睛看，但从那双冰冷的眼中，他什么也没能读到。他略微思索了片刻，道：“要我如何信你？”沙舞风冷冷道：“信不信随你。你若愿用我，便给我与金尘飞公平一战的权利；你若不愿用我……老实说，我能在这里见到金尘飞，目的已经算是达到了。”
来俊臣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半晌后，止住笑声，道：“我明白了。什么投入我门效忠于我，都是假的，你真正的目的，只是能有机会见到金尘飞。到时就算我一口回绝了你，你也可突然发难，与金尘飞搏命。看来你是有与金尘飞同归于尽的准备了。”
沙舞风缓缓点头，道：“不错。”
云梦虚在旁道：“来大人，事情若真到了这一步，对您可没有任何好处。依在下愚见，不如答应沙舞风。如此，他与金尘飞二人之间便只消死一个。”
来俊臣道：“听你这话，似乎已将自己当成我的智囊了？”
云梦虚一笑，道：“智囊尚不敢当，只求能帮大人谋划诸事而已。”
来俊臣一笑，道：“好啊，如此，我便给你们一个机会吧。金尘飞，你不是对自己的武功颇有自信吗？来，我带你们去个开阔的地方，你和沙舞风好好比试比试。”
金尘飞看着沙舞风，脸色数变，终朝着来俊臣一躬身，低声应命。来俊臣自轮椅上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卫遂忠身旁，低声吩咐了几句，卫遂忠一怔，道：“狄仁杰？那老家伙现在远配彭泽，说他参与此事，只怕皇上不信吧？”来俊臣道：“你只管叫他如此招认便是，其余不用多管。”卫遂忠急忙点头应命。来俊臣复回轮椅之上，道：“傻奴，走，我要看看，沙舞风和金尘飞两人谁更强些。”
他身后的白衣童子应了一声，推着轮椅向外便走。李郑风和白山雪二人急忙绕到一边，挡在沙舞风、云梦虚与来俊臣去路之间，全神戒备，以防二人偷袭。
云梦虚听出来俊臣意欲陷害狄仁杰，不由微微皱眉，转头向卫遂忠那边看了看，只见他正在那受刑将军耳边低语，那将军闻言突然直起身子，大吼一声，道：“你们杀了我吧！”说罢，竟张口向卫遂忠咬去，吓得卫遂忠连连后退。那将军扑了个空摔在地上，身子抽搐几下，竟就此死了。
卫遂忠上前探其鼻息，摸其脉搏后，惊呼：“大人，这家伙受刑不过，死了！”
来俊臣一挥手，轮椅立时停下，他转过头望了望，道：“死便死了。方才问出多少同党？”卫遂忠道：“小人问出十来个人，俱已记下，也让他画了押，只是狄……”
来俊臣道：“算了，着落在别人身上便上。”说着又一挥手，那童子便推着他离了这间牢房。
众人随他而出，除李郑风和白山雪跟在来俊臣身边，而金尘飞低头走在一旁外，十三雪月其余人等，均围住沙舞风和云梦虚二人，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不止。两人大步向前，也不理会，不多时，随来俊臣来到地牢内的一个大厅之中，这厅中挂满了各式刑具，几名狱卒正在整理修缮几样刑具，见来俊臣到来，急忙将东西收拾到一边，上前殷勤问好。
来俊臣吩咐他们将周围打扫干净，令白衣童子将自己推到上首位置，十三雪月众人有四人守住通路，其余人等皆围在来俊臣身边站定，手始终不离刀柄。来俊臣一指大厅中央空地，道：“金尘飞，下去，让我看看你的本事。”金尘飞阴沉着脸，朝来俊臣躬了躬身，缓步向前，来到中央站定。沙舞风注视着这个昔日的大哥，心中不免又是百感交集，亦缓步而出，慢慢走到他面前站定。
金尘飞目视沙舞风，尴尬地苦笑一声，道：“舞风，这次，你学会绝情了么？”
沙舞风看着他，许久后才道：“我不知道。也许当最后那一刀劈下时，我才能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
金尘飞叹道：“那样的话，你恐怕就危险了。我不会留情的，虽然我知道对不起你，虽然我到现在，仍将你当成亲兄弟看待，但我不会留情。我的路还长，我的理想还没有实现，我绝不愿就此死去。”
金尘飞的话，看似绝情，而实际上却又饱含了深情。沙舞风无法不心动。眼前这个人，的确是杀死自己兄长的凶手，但何尝不是曾经关心自己、照顾自己，与自己无话不谈的一个好兄弟？那一剑的罪恶，他并没有亲见，但那数年的相处照顾，却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印在脑中挥之不去的美好记忆。
他动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