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鲁迅在《好的故事》中就加快了一点节奏。“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然后由静而动,加以具体展开。“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画面上的物事,本是各自独立的,因了水波的荡漾,又互相融合。作者好似意犹未尽,便又精选了一个镜头作为特写。“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刺奔迸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情景至此已是由动而幻,正对应于梦境的恍惚迷离。如此梦醒之后,宛然还有一个依稀的影子,却无从把握。
由慢而快,那种行文的节奏,在徐志摩的文字中也有很好的体现。《翡冷翠山居闲话》写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徐志摩是一个浪漫诗人,向往着美和理想,具体则表现为来自生命深处的爱的冲动,召唤着他前行。文中写的一次远足,真是怎么想怎么做都有一种畅适。大自然复苏了人的天性,人也就没必要再戴上一副面具。或者说作者那么喜欢走进自然中去,实在是借此发现了内心的自然。在徐志摩的散文中,这也许是写得最酣畅的一篇了。对徐志摩来说,仅有文言的简洁和白话的浅显是不够的,他更擅长于欧化的句式和丰富的辞藻。因为只有拉长的句式才能表出活跃的情思,至于辞藻的堆砌,也正说明了情思之丰富。
节奏的或快或慢,无非是心迹的表白。与此相应的,就是创作主体的自觉意识了。散文的节奏,在最高的意义上则对应于主体生命的律动。那种节律就好比脉搏的跳动一样,并非无形可见,而是仍可体会的。但这种律动要呈现于语言中,语言就不当成为抵达心灵的障碍,而是要尽可能地谐和。五四后以白话取代文言,但文言语词仍大量地流入白话文中。白话文的句式虽不似文言那样凝固,但其伸缩也有限,所以不得不采用欧化或西化的句法,用以扩充语句的组织能力。因而三者之间的关系如何,就相应地形成了不同的语言特色。
对于现代散文的语言,余光中提出了这样的要求:“现代散文当然以现代人的口语为节奏的基础。但是,只要不是洋学者生涩的翻译腔,它可以斟酌采用一些欧化的句法,使句式活泼些,新颖些;只要不是国学者迂腐的语录体,它也不妨容纳一些文言的句法,使句法简洁些,浑成些。有时候,在美学的范围内,选用一些音调悦耳表情十足的方言或俚语,反衬在常用的文字背景上,只有更显得生动而突出。”在另一段话里,他也表述了大致相同的意思:“所谓弹性,不但是指句法的长短相济,正反互补,节奏的可快可慢,音调的可重可轻,也指语言的兼容并铸。口语的自然生动当为白话文的基础,如能佐以文言的严整简洁,英文的主客井然,虽长不乱,甚至俚语的偶然穿插,亲切坦率,主体必然多元而富弹性,不致沦为单调,刻板。其理正如多元合金往往胜过单纯金属。”由此可见,余光中也主张各种语言成分的有机融合,但是要能打造出弹性来,不复是周作人所说的“涩味”。语言真能打造出弹性来,才能对应上生命体验的那种节律,所谓节奏之义也就自在其中了。
(原载于《阅读与写作》2005年6期)
散文语言的弹性
在散文理论或观念上,余光中先生的《剪掉散文的辫子》无疑地有着建设的意义。他在文中先举出散文写作中的三种弊端,也即伪学者的散文、花花公子的散文和浣衣妇的散文。显然,这三种类型都可在现当代散文中找到对应,甚而就是一些散文名家也可包含在内。作为补救之道,余光中提出了第四类的散文,那就是他所说的现代散文,一种讲究弹性、密度和质料的散文。而所谓弹性、密度和质料,主要就是从语言方面来界定。“所谓‘弹性’,是指这种散文对于各种文体各种语气能够兼容并包融合无间的高度适应能力。”这里所说的,包括了语体和文体。“所谓‘密度’,是指这种散文在一定的篇幅中(或一定的字数内)满足读者对于美感要求的分量;分量愈重,当然密度愈大。”这讲的是内容的含量,反对汤汤水水或稀稀松松的。“所谓‘质料’,更是一般散文作者从不考虑的因素。它是指构成全篇散文的个别的字或词的品质。这种品质几乎在先天上就决定了一篇散文的趣味甚至境界的高低。”这如同前人所说的诗眼,即使在一篇散文中也很重要,由此可以见出一个作者对于语词的敏感。弹性、密度和质料虽各有侧重,又互相关联,且主要就是语言表达问题。举其大者,不妨说余光中着重强调的就是语言表达的弹性。
对于现代散文的语言,余光中还提出了这样的要求:“现代散文当然以现代人的口语为节奏的基础。但是,只要不是洋学者生涩的翻译腔,它可以斟酌采用一些欧化的句法,使句式活泼些,新颖些;只要不是国学者迂腐的语录体,它也不妨容纳一些文言的句法,使句法简洁些,浑成些。有时候,在美学的范围内,选用一些音调悦耳表情十足的方言或俚语,反衬在常用的文字背景上,只有更显得生动而突出。”在另一段话里,他也表述了大致相同的意思:“所谓弹性,不但是指句法的长短相济,正反互补,节奏的可快可慢,音调的可重可轻,也指语言的兼容并铸。口语的自然生动当为白话文的基础,如能佐以文言的严整简洁,英文的主客井然,虽长不乱,甚至俚语的偶然穿插,亲切坦率,主体必然多元而富弹性,不致沦为单调,刻板。其理正如多元合金往往胜过单纯金属。”由此可见,余光中主张各种语言成分的有机融合。
其实,对于散文语言的有机融合,周作人早有发现。周作人是散文大家,在五四后那样一个白话文言欧化方言共存的语境里,他感到不必固执一端,而要有机化合,因而提出了散文语言的涩味。他在《燕知草》的跋中这样说:“我也看见有些纯粹口语体的文章,在受过新式中学教育的学生手里写得很是细腻流丽,觉得有造成新文体的可能,使小说戏剧有一种新发展,但是在论文--不,或者不如说小品文,不专说理叙事而以抒情分子为主的,有人称他为‘絮语’过的那种散文上,我想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这才耐读,所以他的文词还得变化一点。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种种语体的调和,其滋味不那么纯,就显得涩了。但相比之下,余光中的说法更能表出作为文学之一的散文写作的语言要求。由弹性而带来的语言变化,更能接上前人所说的文气。语言上极富变化,又为写作提供了更大的可能。这里就以余光中的名文《听听那冷雨》为例,作一些具体的分析。
语言表达,既有句法,也指修辞,而句法不妨包含在修辞之内。因为从修辞上看,才能见出语言应用的巧妙。在《听听那冷雨》中,最突出的一个语言特色就是叠字。“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用了这许多叠字来形容雨之无孔不入,也表明了冷之无所不在。伞虽然撑着,但一把伞的空间确实挡不住雨的袭来,由外到内,连思绪都潮得润润的了。作者这样解释汉语中的“雨”字:“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沥淅沥淅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还是有那么多的叠字,除了让一种联想得以具体呈现,也只有这样才能摹出雨的情状。同时叠字的作用,也带来听觉上的悦耳和节奏上的变化。除了叠字,还有谐音。“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霏霏与非非,巧妙地借助于谐音,由雨之多之广切入同样多而广的想象。“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这里则借助于字面上的照应,同而不同,表达出的感喟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