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日欲颓,即将要暗下去的长街尽头,一道漆黑的剪影正稳健又飘摇地前行着。那正是楚易,此时他已经脱去那身褴褛的衣衫,换上了整洁的布衣芒鞋,贴身的衣服勾勒着少年挺拔的身躯,让他看起来锋利得如同一把长刀。
虽然加入了落花街教坊,成为黑dao分子的一部分,但听了坊主代言人对教坊人员使命与责任的讲解,又让他觉得在墟城做黑dao,和在姑苏做捕快没有任何区别。教坊的人员,随时为解决这个坊区发生的任何突发事件做准备,大到杀人放火,小到床头斗殴,管得比土地还宽(所谓土地,也是仙国官职之一,在不设县却又村镇奇多的荒凉地区,做着县令和县丞的事。因为经常忙的灰头土脸,地位却又不高,于是常被体制内的人拿来寻开心,比如前一句:管得比土地还宽。)而且他居然没有执法权这种东西,也就是说,就算他怀疑某个人犯了罪,想要搜查他的住宅,也必须由嫌疑人点头,他才能够继续行动。如有违反,教坊内部的刑罚,说实话明目没有衙府多,但胜在力度。除了这些他什么都没有听到,比如关于火并,黑色交易,修士的任何消息,但是不涉及这些东西,八部教坊何以称为黑dao呢?
果然自己还是没有被信任,或者说,级别太低。但每天处理着自己分内的事,不触及到关于教坊真正敏感的部分,信任度或者说级别这种东西,要提高又不知得是那年那月,他没那么多时间。
在最后一缕阳光被吸入黑夜前,楚易敲开了一扇被水汽侵蚀得发泡的黑色木门。迎接他的是赵三,这里是落花街教坊安排的落脚处,他们在墟城的家。楚易走了进去,空间不大,一盏昏黄的灯亮在正中间的桌上,除了房门一方,其他三面都有一张床抵着墙安放。
“怎么样?”赵三一边倒水一边问道,手臂上的刀伤已经处理。
“有惊无险,我一度认为苏怀生背叛了我们。”楚易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
“恩。”赵三点头,却不继续追问。
“你们呢,了解了些什么。”楚易问道。
“和你差不多吧,大部分还是和以前一样。”赵三耸耸肩,往墙上一靠。“虽然我们的人中有一个是街长,但他也对教坊了解也不多,教坊对他的指示从来都以及其隐秘的方式传递给他,他派人追踪过几次,全部无功而返。我们现在只能在人群中确定和你一样的,低级成员的身份,对于教坊的高层乃至大脑,依然一无所知。”
“真是厉害啊,八部教坊。”楚易盯着杯子,口中喃喃道。
“楚易,我准备在墟城周围活动,收集必要信息,不排除出城的可能性。”赵三对楚易说到,言辞恳切。他们对墟城的了解还是太少了,而苏怀生无法时时刻刻替他们解答疑惑,所以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是一个对这区域了如指掌的人,赵三无疑是成为这个人的不二人选。
“你一个人?那样不是很危险吗?”楚易关切道,作为修士,他混迹在墟城中自然有恃无恐,可赵三血肉之躯,一旦行迹败露,下场将难以想象。
“没事,都有经验,重操旧业而已,还望内史先生批准。”赵三笑笑,将黑铁的贪狼令抛给楚易。楚易这才想起赵三曾经外派墟城的历史,接过令牌,对着赵三微笑点头,就算是同意了。
“那我呢?内史大人。”郑贵指着自己鼻子道。
“你在这附近游荡,演个真正的流民就好了,然后别忘了定期与苏怀生联络。”赵三拍着郑贵说道,楚易点头表示赞成,郑贵也只能接受。
“对了,今天有个最大的疑点,你们可能不知道。”楚易突然出声,让正准备休息的两人停住了手里的动作,愣愣地看着他。
“我在接受教坊坊员考核时,那些明明神墟未圆的人,对着我动用了操气术。”楚易面色凝重道。所谓操气术,就是修士的本事,也可以说是修士的基础属性。话一落下,像是在屋子里点了个炮仗。
“怎么可能?”
“开玩笑吧!”
赵三和郑贵一起惊呼起来,眼睛瞪得珠子一般大。
“是的,虽然不强,但不会操气的普通人,绝对应付不过来。”楚易又想起那四个黑衣人泰山压顶般在地面上砸出个小坑的破坏力,当时有那么个瞬间,自己是想动用自己修士力量的,毕竟晋入修士,还跳了一级后,他还没有全力以赴地参加过一次实战,而那些黑衣人表现出来的实力,勾起了他的战意。赵三和郑贵彼此对视,眼中除了难以相信的震撼之外,还有一丝莫名的失落。要知道他们也是筑墟十余年的人,此生的梦想,便是尝一尝那举手投足间灵气涌动的感觉。
“这样的本领,绝对不可能是他们开发出来的,一定是介入其中的修士,用了什么手段。”赵三回过神,拍着手掌道。
“应该是这样,这样一想,墟城的水又深了不少啊。”郑贵搭话道。楚易心里也没底了,自己是绝对没有开发这本领的能力,如此一想,那位修士先生的级别就不得不让人忌惮。但是那种级别的修士,到底看上了墟城哪里呢?他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实现目的,他又为什么要染指墟城,这后面还有什么不得了大事在酝酿吗?楚易越想越头大,越想越心悸,转身看向窗外,漆黑的天幕上一片浓云正从东方滚滚涌来,犹如天外怒潮,瞬间席卷了半个天空。仿佛象征着楚易看不见的黑色乱流,正缓缓向他吞噬而来。
楚易心底蔓延起一阵寒意,漫长的沉默降临在小屋中,所有人都埋着头,脑子里却一个念头也没有。
“算了算了,别想了,慢慢来,步子别迈大了。走一步,算一步吧。”赵三摆着手大声道。“睡觉睡觉!”
话音落下,床单一卷,人已经缩在被窝里了,他背对着楚易二人,竟是一副不愿再说话的样子。
“三哥说得对,我们也睡了吧大人。”郑贵也翻身躺上床,显然今天的折腾,已经让他很是疲倦。
见到很快就鼾声如雷的两人,楚易也只得无奈地笑笑。他知道赵三是希望他能冷静下来,别被那些幕后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阴影给吓倒了。但是作为修士,他更加明白坊员操气这件事的诡异和可怕,如果不能调查清楚,那么他们既要面对暗处的教坊,又要防备那位实力强大的修士,墟城偌大,将成为他们这三只鳖的瓮。
或者,坟墓!
“这事只有靠自己了。”楚易看着自己手心说到,除了调查,自己也还要变得更强才行。但不能在这里修炼,如果被墟城中活动的修士察觉到,他们这一行人必然会遇到不少麻烦。沉思一刻后,楚易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他抽走了赵三用来包裹朴刀的布条,系在脸上,遮住自己大部分五官,只露出两只透亮的眼睛。
外面已经下起了雨,楚易最后看一眼熟睡的两人,然后便轻手轻脚的关门离去。长街上已经没人了,但目之所及一片灯火闪烁,在雨幕中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芒,白天那一幢幢鬼屋般的屋子此刻全都亮了起来,灯影下人影晃动。楚易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感觉这座城其实就是一座鬼城,一座满是废墟的坟场,白天这里看不见人,因为他们都死了。但在夜晚降临的时候,他们就会和这座死城一起活过来,敲锣打鼓,管弦生歌。
冷风吹来,他不禁打了个冷战,旋即没心没肺的笑起来。这不是自己吓自己么?神墟转起,一阵无形的气笼罩在他周身,将漫天飘落的雨点隔绝开来。气流随着筋脉流动,又包裹在了脚底,像是给他穿了一双棉鞋,这样他的行动将会如踏空般无声无息。他转身没入房屋之间的间隙里,在黑暗中跃起,在屋顶间穿行。
站在高处,他才发现此刻的落花街并不像自己想得那样破败。这里确实很旧很破,但也很整洁,地上,院子,房顶,没有一处看起来是碎屑散落,垃圾堆积。生活在其中的人,似乎并没有自暴自弃,反而很珍惜的样子,不然怎会将生活的环境打理的那般井井有条?楚易又想起了姑苏,那里有光鲜的城阙,也有肮脏的下街,人们衣冠楚楚地出去,狼狈地回来,或者,干脆回不来。
“这样好的百姓,为什么不回归官府呢。教坊能给的,我们也能给啊。”楚易心里想到,摇着头越行越远。他感觉自己已经走出落花街了,便觉可以止步。不远处有一片水道交汇而成的池塘,那里有一座荒废的茅屋,不能避雨,但可以藏身,楚易不假思索,直接窜入茅屋中,盘腿坐下,开始凝神衍虚。他才步入衍虚阶段,要想再晋级,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要知道清虚修士,在姑苏可以称得上大老爷般的存在,怎么可能在短期内晋入。而且这个从这个级别开始,每一级之间的差距将会越来愈大,大到要通过分段才能知道自己与同级间的差距。清虚到冲虚,要经历五段,冲虚到魂墟则需要六段,魂墟到神墟要八段。而到了神墟,修士们迎来的,将会是著名的十段圆满。
现在楚易所在的衍虚境界,虽然与冲虚只隔着清虚一阶,但他已经望不到冲虚修士的背影了,他根本想象不到冲虚修士所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冲虚尚且如此,魂墟神墟就更不用说。现在,那位暗中的修士先生,现在正是楚易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自己若不变强,连判断那位修士实力的资格都没有!在这个冷雨瓢泼的夜里,楚易从未那样期待过自己的修炼天赋,在执行公务的这段期间,哪怕是让他摸到清虚的门槛都好。
神墟流转,灵气如泉水般涌出,在周身筋脉中流动着,增强着楚易的身躯。一呼一吸之间,周围的雨水也被楚易吸了过来,在他头上汇聚成一个漏斗般的雨柱。楚易凝神屏息,正要入定,眼角忽然抽搐起来,像是周围飞来了一只不安分的苍蝇。
他感受到了杀戮的气场,那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白天遭遇的那些黑衣人也都是冷漠而残酷,但楚易未曾在他们身上感受过那样强烈的杀戮之气。
那种从真正的战场中爬回来的人才有的,你死我活的气场。
不远处一阵黑潮涌出,那是披着黑衣的男人们,没有火把,也没有灯光,他们硬是靠着眼睛在黑暗中前进。
“铁靴!”楚易骤然睁眼,无形的气场扩散,震开了雨幕。隔着雨声,他听出金属在地面碰撞的声音,那是仙国世俗军队才有的,铁质战靴。
来者竟是官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