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939年盛夏的一天,东北某城上空来了一架飞机,震耳欲聋的轰响中飞机投下十几枚炸弹,然后逃之夭夭,天空下的小城顿时失声痛哭。
听到飞机叫时,毛立国和儿子毛豆就藏进了菜窖。飞机滚蛋半天了,毛立国还撅着屁股趴在菜窖里不出来,毛豆早就跑出来了,手拿炸碎的玻璃碴对着阳光照,里面呈现一个炫目斑斓的世界。毛豆十一岁,瘦,比同龄孩子小一号,不过大大的眼睛却时刻闪耀着机灵的光芒,右嘴角黑痣透出几分顽皮。这是个热浪汹涌的午后,那条叫“大黄”的狗热得“哈哧、哈哧”地伸着舌头,毛豆玩一会儿觉得无聊,见毛立国还藏在菜窖里,就扔了玻璃碴带着大黄悄悄向荷花泡跑去。荷花泡距离城里几百米远,听老人讲以前这里是刑场,经常枪毙人,人们害怕,很少去那里。毛豆不怕,死人有什么好怕的,直挺挺躺着,不骂人也不打人。荷花泡水质清透,有玻璃一样的颜色,里面长满野荷,莲叶青盖一样此起彼伏。不过,现在荷花还未大开,累累的骨朵儿像少女一样矜持地微启朱唇。毛豆不在意荷花,它在意的是泡子里的鱼。这里的鱼不大,寸长,泥鳅、川丁子、老头、嘎牙子,皆光着脊背在水中慌慌地蹿动,怕是被上午的炮声吓破了胆儿。毛豆暂不理它们,扒光了衣服跳进水里,水浸在身上柔柔软软,像妈妈的手在抚摸。一想到妈妈毛豆就忍不住鼻子发酸:妈妈失踪一年了,不知现在在哪里。
小孩子的愁闷来得快去得也快,毛豆搂着大黄脖子在水里尽情扑腾着,玩够了,开始抓鱼,专门挑个头稍大的老头鱼下手,狠狠地捏鱼脑袋,疼得鱼身子直打颤。毛豆为其他小鱼抱不平,凭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呀!凭什么小日本欺负中国啊!正在愤愤不平时,忽然发现眼前的水面有个影子——粉裙子,绿丝袜,白鞋子,像一株亭亭的新荷。毛豆抬头看,哦,岸边站着一个女孩,皮肤是那样白,仿佛皮肤本身会发着白光。毛豆活了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秀气俊美的女孩,一看就傻了。
被女孩看到最怕羞的部位,毛豆臊死了,想上岸穿衣服。谁知这会儿却来一股风,将挂在岸边蒿杆上的花裤衩吹跑了。毛豆只好蹲在水里,等女孩走了再出来,可是女孩非但不走,反而坐在岸边看着他。午后两点的日头最毒,毛豆后背被日光晒得火烧火燎地疼,他不得不腆着脸冲女孩喊:“喂!帮我把裤衩捡回来!”女孩便听话地帮他捡回放在岸边,怕再被风吹跑还用一块土坷垃压上,做完这一切她背过身去假装看天上的流云和飞鸟。
二、毛豆飞快穿衣服,边穿边搭讪:“我叫毛大山,你叫什么名字?”一直以来,毛豆对父母起的名字并不中意,什么毛豆,还青苞米呢,暗里他给自己起个毛大山的名字,他想当个像山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女孩似乎愿意跟毛豆结识,赶紧答:“我叫房子,九岁。”
毛豆嘿嘿一笑:“房子?咋不叫障子、苞米楼子呢?怕叫这些不好听的话,叫筷子、勺子也行啊。”房子知道毛豆在取笑她,就拿眼睛瞪他:“我还有个名字,叫‘想豆’,是阿姨给我取的。”
毛豆的调皮劲儿上来了:“香豆?不叫臭豆啊?”房子见毛豆误会了,急急辩解说:“是想豆,不是香豆。”
毛豆故意装糊涂:“是,不是香豆,是臭豆。”房子气得脸红了:“你才是臭豆呢!”
毛豆板着脸说:“不,我不是臭豆,我是毛豆。”房子为毛豆接二连三地拿她的名字取笑而感到委屈,一时红了眼圈。
毛豆知道再逗下去她会哭鼻子,便妥协了:“好男不跟女斗!”房子得意地咧了咧小嘴。
毛豆把先前抓的老头鱼扔到草窝里,它们甩着尾巴,跳啊蹦啊,不知小命将殁。毛豆本打算拿这几条鱼就回家,怕耽搁久了爹会急,可当他看房子总是盯自己手里的鱼时,便再次脱鞋下水抓鱼。房子也下水学毛豆的样子抓鱼,抓了半天,鱼没抓到,裙子反而弄得污迹斑斑。房子生气了,把水面拍得啪啪响,就有无数的水点和泥点喷到毛豆脸上、身上,这下毛豆的脸全是黑点子,像是长满了黑痣。
太阳慢慢西沉,夕阳染红了水面,也染红了荷,整个荷花泡像一片燃烧的火海。他们统共抓了十几条老头鱼,毛豆撅了柳条把鱼穿成串,还在柳条上端系个蝴蝶扣,这是他爸毛立国教他的。毛豆把这一大串鱼送给了房子。
三、毛豆拎着鱼回家了。
毛立国早已从菜窖里出来了,并且做好了晚饭,半盆稀得能当镜子照的高粱粥,几个难以下咽的菜团子。毛豆抻着脖子硬往下噎,不吃不行,饿啊。毛豆多想吃妈妈做的饭呀,妈妈做饭好吃,一样的粥和菜团子吃起来味道就不一样,尤其是妈妈炖的小鱼又鲜又嫩,想起来毛豆就要流口水。吃饭时,毛立国雷打不动地摆上一副空的碗筷。老婆张艳华失踪一年,他就摆了一年,他说这样感觉老婆又在家了,家里有女人才是完整的家。
张艳华失踪一直是个谜: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浓浓的夜色已经笼罩了小城,每天这个时候在鑫源布行干活的张艳华早到家了,可是那天毛豆和毛立国先后去胡同口迎了六趟都不见人影。毛立国感觉不妙,最近日本兵很猖獗,动不动就糟蹋妇女,赶紧去布行找,老板说人早走了,毛立国蒙了,寻遍大街小巷,甚至西山、草甸子、河汊,枯井都找了,依然没有。一夜之间毛立国鬓角有了白发,每天跪在佛像前念经,求老佛爷保佑老婆平安归来;毛豆呢,也蔫了,摸着妈妈盖过的被子,看着妈妈给他缝的书包,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滚。
房子提着鱼进了一座深宅大院。今天认识了毛大山,她很高兴。在这个小城居住几年,她没有一个玩伴,太寂寞了。门口站着一个当兵的,长着一双蛤蟆眼,见了房子又是打立正又是鞠躬:“嗨!房子小姐好,你回来了。”房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讨厌他,只会鹦鹉学舌似的说一句话。
“阿姨我回来了!”房子跑进院子,娇声娇气地喊。
一位中年妇女从屋子里走出来:“想豆,去哪了?身上脏成这样。”说着拍打房子裙子上的泥巴。当院子里只有她俩的时候,阿姨总是叫房子“想豆”,那是她给起的名字。
房子举起鱼:“看,这是我抓的,厉害吧!”
阿姨说:“小孩子别撒谎,你哪有这本事!”
房子说:“是真的,我跟一个小哥哥抓的。”
阿姨看着手里的鱼,眼睛亮了——蝴蝶扣,她太熟悉了!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感觉心脏似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她一下子抱住房子:“告诉阿姨,小哥哥叫什么名字?”
房子说:“他叫毛大山。”
“毛大山?不叫毛豆啊。”阿姨心里有些失望,但仍不死心,“他长什么模样?”
房子边摆弄着阿姨的头发边调皮地说:“鼻子眼睛耳朵嘴一样不缺。”
“唉,房子这孩子就是这样,调皮起来不好好说话。”阿姨耐着性子继续问,“他嘴角有没有一颗黑痣?”
房子立即想起抓鱼时许多泥点喷到毛豆脸上的滑稽样儿,就嘻嘻笑起来:“他脸上全是黑痣,星星一样多。”
阿姨有心再问,却看见蛤蟆眼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
毛立国再三叮嘱毛豆,鬼子这几天又杀又抢的,千万别瞎跑。毛豆是个孩子,不是小猫小狗,哪能老老实实守在家里呢。鬼子没来那会儿能去学校上学,现在学校被鬼子的飞机炸成了平地。毛豆永远记得那一天,他们正在上课,炸弹来了,房子倒了,同学们被石头死死压住,没了呼吸,梳麻花辫的女老师的手被炸飞了,挂在操场的树上,血把树叶都染红了,毛豆因为去厕所而幸免于难。
战争让老百姓遭殃,学校遭殃,大黄也遭殃。半夜,伴着一声枪响,门外传来大黄凄惨的哀叫。毛立国爷俩来到院子,只见大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汪着一滩血。毛豆抱住大黄脖子,眼泪顺脸往下淌。
“枪伤,一定是鬼子干的。”毛立国惊恐地拉起毛豆往屋子里躲。来不及了,两个日本兵端着枪跑进院子。
“哟西!狗肉,大大的香!”
毛豆伸出小细胳膊死死护住大黄,毛立国也苦苦央求:“太君,求你了,别杀它。”
“八嘎!不让吃,死啦死啦地有!”一个长暴牙的日本兵举起枪托照毛立国的脑袋就砸,然后不容分说拖着大黄走了,鲜血淋漓了一路。
四、两天后,房子和毛豆又在荷花泡见面了。
这回两个孩子不抓鱼了,毛豆揣着弹弓带房子去西山打鸟。从荷花泡出发,走上一里地就到了西山。山不高,树却密,狍子、野兔、松鼠、山鸡,这些房子从未见过的小动物让她雀跃不止,她对着大山喊:“我来了!”山的那边就有人回应:“我来了!”房子兴奋地扯着毛豆往山里走,她说她要找到那个跟她对话的人。
越往山里走,天越闷,闷得喘不上气来,墨一样黑的云低低地压下来,要下雨了。平时这里的鸟数不清,滴哩滴哩叫个不休,可是现在一只也不见。很快,雨来了,粗粗的,密密的,鞭子一样抽打着两个孩子,一会儿他们就浑身湿透了。他们分不清方向,在雨帘中狂奔,房子把鞋子跑丢一只,赖在一棵树下不走了。毛豆也跑岔气了,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叫着。那是一棵老树,枝繁叶茂,冠如巨伞,避雨没问题。
毛豆受不了潮湿,脱了衣服,只穿一条小裤衩,这样舒服多了,他对房子说:“你也脱了吧。”
其实房子比毛豆更怕潮,她有湿疹,受潮后身上奇痒无比。她听了毛豆的建议,把裙子脱下挂在树杈上,跟毛豆一样只穿一条小裤衩。
雨持久地下着,两个孩子光着膀子,穿着小裤衩,蹲在树下亲亲热热地看蚂蚁搬家。
忽然,远方传来一声狼嚎,房子害怕地钻进毛豆怀里。毛豆很男人地说:“别怕,有我在,没事!”
狼嚎声消逝了,房子却依然偎在毛豆怀里不动,刚才那通跑令她又困又乏,她睡着了,长长的睫毛鸟翅一样微微颤着。毛豆僵着身子没敢动弹,他想让房子好好睡一觉。后来毛豆也沉入梦里,两个孩子的梦境是五彩的,温暖的。
当他们再醒来时雨住了,眼前是一群持枪的日本兵和一个满脸杀气长着小黑胡的男人。
“你的,混蛋!”小黑胡伸手就给毛豆一个耳光,毛豆嘴角顿时溢出一股鲜血。
“你奶奶的,你敢打你爹!”人小声高的毛豆终于有机会面对面痛快地骂小日本一通了。
“八嘎!”小黑胡大怒,抽出刀来就要砍。
房子冲上去拦住他,说了一句话,惊得毛豆跌倒在地。
房子说:“爸爸,你不能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