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星光暗淡。
祢河水畔,篝火独燃。
秦字狼牙旗受过雨水,无法再在晚风里扬起,帐篷因为白日一战,人数受到折损,所以也跟着减少。有低低的因疼痛而唤出的呻吟从其中传来。
戚将军的死,给整个安静的夜晚里蒙上哀戚的氛围。
所有人心思各异,静默哀悼。
秦葑站在白色帐篷之间,看了看周围士气低落的人,心里无限怅然无法抒发,于是唱起了古老的作战行旅歌。
他这一唱,无数士兵也跟着唱起来,苍凉悲伤的低声缓缓从这个军营里飘扬出来:“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梵呗默默地走到他身边,她没听过这样的歌,只觉得这古老的调和着这样的气氛,让人听来肝肠寸断。
秦葑怅然地望着浸透雨水沉重的红色军旗,轻轻地告诉梵呗:“这首歌,是戚将军教给我的,没想到第一次唱起,竟是为他而唱。”
传说中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那么戚无威,你会不会也是这其中的一颗呢?
梵呗抬起头,望着天上的几颗孤星,第一次尝到了死别的伤痛。
原来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之后,剩下的人是用这样的方式怀念他,唱过的歌,扬过的旗……一切与之有关的东西,都变得沉甸甸,不敢触碰。
她觉得这一刻里,自己又变回了原来的梵呗,心是热的,会为一个平时并不怎么热络的人的离开感到悲伤。
还有那些自己一路过来看见的死去的人,他们的亲人也会以各种方式缅怀他们吧。
梵呗眼里有些湿润,一年后,如果自己拿不到解药,是不是也会死呢?自己死了,也会有人这样为自己唱一首遥远悲伤的歌吗?
她收回仰望姿势的头,慢慢回到自己的帐篷,她要详细制定明日的作战计划。
这一次,她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元郝……”柳谈掀起帐篷的一角,走了进去。
帐篷里的元郝还跪在戚无威的床前。“我给你带了点吃的,就算给将军守夜,你也多少吃点东西。”柳谈把视线从戚无威身上移开,把手里的盘子放到元郝面前,一碗面,一碟小菜,一壶酒,两个粗搪瓷碗,
元郝没有动作,沉默以对。
柳谈叹一口气,劝道“我知道自小你拿将军当恩人,如今他去了,你心里肯定不好受,可是明日我们还要出战,你不吃东西,我们怎么为将军报仇?”
元郝这才慢慢地移了身子,双目直视柳谈,说“我不饿。”“你不饿也多少吃点啊……”看有动静,柳谈递上面碗,继续劝他。
想也不想就一掌抚开,面洒了一地。
柳谈看着自己手上沾的面酱,好脾气的他只往衣服上揩揩,自顾自低头说“你若实在不吃,我这里还备了点酒,你想不想和我喝几碗?”
一边给两个碗里倒满了酒,自己端起一碗,又拿起一碗给他。
元郝接过来,柳谈刚把碗边对上嘴边,欲和他一起饮了,只见元郝把酒慢慢地浇在了床前,这是为戚无威祭奠的意思。于是柳谈这凑到嘴边的酒也放下了。
元郝浇完了酒,又把碗搁回盘子里,这才抬眼皮仔细看着柳谈,一字一句地说“我没你那个闲工夫,又吃又喝。”
这话说出来,饶是敦厚老实的柳谈脸皮也挂不住了。“那你想怎么样,就算是为将军报仇,也要等到明日吧!”“我之前和秦齐说的那些话,你听见了没?”元郝不理他的怒气直接问了这一句。“哪些话?”柳谈一愣,又想了一想,“是说将军和圣上临终前对埋伏一事的看法?哦,我知道了,这些话你是瞎编的,圣上根本没和将军说过这些……”“那你觉得我这样说的用意是什么?”元郝问。
柳谈摇摇头“不知道。”“我怀疑,这次的埋伏是因为有人泄露了我们的计划,那个人我猜是秦齐。”元郝毫无顾忌直接说了出来,
柳谈大吃一惊“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件事了?”
元郝摇摇头,他直直地跪在戚无威的床前“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一心想拖圣上下水,所以说了那些话,想把嫌疑推给圣上……”
柳谈张大嘴,半天合不上,“那……”“我们自然是依照将军的意思来做这些事,保护好圣上,将军早已经传给我命令,要我们脱离太后一党,扶持圣上,重新夺回政权。”
元郝淡淡地说。
柳谈赶紧凑上前,“你说的这些我怎么没有听到过将军对我说呢?我们要和太后他们闹翻?”“有很多事情超乎我们的想象,”元郝去戚无威身上摸索,柳谈大骇,这可是极其不尊重的做法,刚要阻止他,就看到元郝已经从他怀里摸出一封信函,看也不看就给了柳谈,说“这也是将军本来想给你的,想不到如今却只能由我代劳,你自己看看吧。”
柳谈迟疑地接过来,拆开,里面的信正是戚无威的笔迹,内容也和元郝说的不差分毫。
还是带了迟疑“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信在将军身上……”
元郝一笑,眼神却投向戚无威,语气里无限的遗憾悲凉“将军待我如亲子,他的想法,我又怎会不知呢?”
说着又从自己身上掏出一个符令给他看“是兵符!”柳谈大惊,“将军已经把兵符交给你了?”
元郝点点头,”早几年将军就已经说过,如果他有了什么意外,我就接手他的位置。”
柳谈听了心里颇不是滋味,一直以来将军最器重的人是他,他的军阶也比元郝要高,况且元郝一直默默无闻,看上去不像是最出众的……如今,将军一死,就有了如此天差地别的待遇。“你无需多想……将军还说了,这个东西放在我这里,但是要你接手军队,我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把将军这些年得来的势力好好护住,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元郝似猜出他的心事,这样说。
柳谈这才明转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瞧我这几十岁的人了,居然还因为这些……咳,那我们是不是把这些告诉圣上,告诉他我们已经决定支持他……”“不!”元郝出言打断他,柳谈疑惑,“将军要做的,就是不把这些告诉圣上,只让他以为还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磨练他的心智,等到迫不得已或者是最后逼宫的时刻,才拿出兵符来。”元郝解释。
柳谈闻言点头,“有道理,让圣上自己摸索摸索,先不告诉他这些……”
把事情交待清楚以后,柳谈和元郝对着生平自己最敬重的人,立下盟约,要继续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扶持秦葑,坐回秦王之位。
元郝这才重新倒了酒,露出笑,和柳谈一饮而尽。
英雄成约,杯中酒见。
这一夜,元郝和柳谈在停放戚无威的遗体的帐篷里作谈。梵呗认真研究地图,和秦葑商量,作出第二日的行军计划。
而秦齐,对着帐内昏灯,竟一夜沉默。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湿衣,就那样对着帐上映出自己的影子,默然。
面无表情,心里却不是平静的。
他反复地想着之前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个画面,那相拥的二人。
秦葑的心事并不难猜,常人早已定位好他与梵呗的关系。
一种传闻已在九国间广为流布秦王身边带了个绝色女子,他宠她极深,片刻也不愿离了她。
各种版本在民间流传,有的说梵呗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为他出谋划策,有的说梵呗是个会蛊惑人心的狐媚之物,还有的说她是天神的女儿,降临世间以助他一统山河。
这些猜测也是自己的暗士打探过来的消息,统统毫无意义,供那些无聊之人饭余茶后谈笑。
真相自然是和传闻不相同的,秦葑对梵呗心怀爱慕是真,对于他来说,梵呗的确是天神派来改写他命运的人,无论从各种意义来说,这份感情也是弥足珍贵的,一直没有动静是因为他不敢对她说。
可是今天这一幕,是谁主动?秦葑是不会对梵呗表露心迹的,可是梵呗,难道她……
秦齐突然一笑,自己在想什么?琢磨这些有什么意思?
他按按自己的太阳穴,试图清除这些想法。
依照梵呗的真实身份,他们迟早要……
如果是在从前,还有可能,可是现在的局势……
秦齐用力晃晃头,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这些事情了。
自己要做的,是成为秦王,只要成为秦王……
秦齐深深地看了这烛光一眼,又失声笑出来。
一个才相识的女子,一个与自己作对的女子,怎么可能……
想到这,秦齐又打开了一张纸,那纸上写着的是四个字。
是自己的父亲,早逝的贤野郡留下的笔墨,上面写着:天命所归。
秦齐看完,又仔细合拢了,天命所归,自己的天命,不就是坐上那个位置吗?
他终于起身,换下那身快被体温捂干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