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我很饿。我是知道我的大哥把青草安放在鱼塘里的我看不见的鱼的胃里,让他永远地饱着,就像我们现在不知把爱情安放在哪里一样。
那个三十年前一个美丽而又兴奋的晚上。我记得是夏天,天已傍黑了,姐放牧的牛已在牛栏里不吭声时,我们家开饭了。其实饭在我童蒙的记忆里,饭是母亲在后山和田边地里挖的红薯,她生怕红薯的那件紫色的外衣洗掉,就放进了铁锅里,加水,加柴,用一个竹火筒助着火势,将红薯焖出香来。
在香气里,在母亲认为是香气很浓的时候,叫上她的儿女们出来,叫开饭了!那哪能是开饭?叫开红薯了,我不情愿地动了动自己的小屁股,坐在门槛上,想睡去。我很饿,但我太厌倦红薯了。你们现在都不知道。
但那个夏天的临近傍黑的夜,大哥给我开的饭让我大吃一惊。大哥摇着我欲睡的肩膀,说,你给我吃下去。
我不情愿地挤开了眼,我不情愿地说,我不吃!
大哥说,你给我吃下去。
我无法了,我的手向碗里摸去,我摸到一种异样的感觉。我醒了,这是一碗大米饭。
大哥说,你给我吃下去!
我彻底醒来了,这是一碗在我的记忆里可以把三十年前那个黑夜照亮的白米饭,因为他的白,让我现在无法真正认识什么是白。
我吃起来了,我记得全家人谁的眼光都没放在坐在门槛上的我,母亲,大哥、二哥和我的两个姐姐他们都在关注他们碗里的红薯。他们都将红薯当作现在的鱼翅和海鲜对待!他们把一锅红薯就无声无息地消灭掉了!这个夏天的一个夜晚,就因为我独吃了一两米饭就结束了,起码我是这么想的。
大哥是在田里拾了几天稻穗,凑上了一两米饭,让我吃了,但是我没有想到。
三十年后,我的饭局很多。我每天基本上都喝点酒,对饭没有什么兴趣,长期在对它提出严肃的批评。酒有五粮液、酒鬼、水井坊、泸州老窖等等,只要不是假酒,我们都把它们当作感情一口一口地喝下去!有时我偶尔也算算账,一瓶酒钱能买多少斤粮食,能买多少份三十年前的一两米饭,但想归想,我却都没往心里去,我觉得我这样想是土得掉渣了,什么东西不想,却要想这个呢?
大哥找我的一个事儿是侄儿读书的事,侄儿想要去一个比较重点的中学,我当着大哥的面,就请校长把一个酒店的包厢定好了。晚上我多带了些钱,我知道侄儿转学是大事,做叔叔的请客不能寒碜了,误了他的美好前程。菜点了,酒上了,菜是好菜店菜,酒是好酒名酒。酒上了,上了一瓶五粮液,校长当场表态,择校费3000元不交了。我想值!一瓶酒与3000元孰轻孰重?索性又叫了一瓶,大哥不知这酒贼贵,他酒量也贼大,一杯一杯开了怀喝。三个人,酒快齐了底。校长酒量估摸有点不济了,叫了投降,写了休酒的书。我和大哥续着喝,都有点醉了,不期让校长抢着买单了!大哥哪肯,叫着从怀里掏钱,我看见了大哥掏出的钱不足二百。我说,大哥,你身上的钱不足一瓶酒钱呢!
我说是真话。
大哥的眼一下子黯然了,那一下,我一下悟了过来,我看见大哥的眼里充满了绝望!是绝望。我在想,一切都完了。好久,大哥叫了一声,酒我不喝了,饭我还是吃得起的。说完,他叫上服务员,你给我上一碗米饭来。
那一刻,我猛然记起三十年前的一两米饭了!
没想到,饭上来,大哥径直把饭推到我的面前,说,五岁时,你能吃下一两米饭,三十五岁时你就像当年那样把一两米饭吃下去。
尽管醉了,我是不知道米饭是什么味道,但是我还是捧起碗,我大口大口地吃着,我知道,那天我吃的不仅仅是米饭,而是那份失落的记忆和感动。
那一夜,我看见了大哥的泪水,大哥与我的泪水将我打回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