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一载春秋问故人（二下）
沈阁老经过这几年的辛劳，已经愈发显得老太，眉头的皱纹又多了几条。本朝的内阁，长时间都是由眼前的这一位老人来负责，数十年来，有过离开，但是没有过几年便又回到了权力的中心。渐渐的人们也就习惯了，帝国的统治中心，站立着两个老人。新一代的强悍人物，只能屈居在沈阁老的下头，就如当年的苏迁，也是如此。沈阁老的弟子谭玉伦，虽然只是学生，但是也已经四十岁了，本来正当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是因为一匹老资格的家伙在朝廷中枢中，谭玉伦即使进入了内阁，也没有多少话语权，还不如继续出外——所以在江南战事结束之后，谭玉伦推辞了留京任官，前往江淮一带，任巡抚，整饬民生。
但是今年来时，在沈阁老的提议，和皇帝陛下的暗示下，一大批的老臣子，都开始渐渐隐退，再加上这两年病死的，前两年因为吴王谋反受到牵连的——像当初的内阁重臣之一刘煌，因为涉及谋反，被流放海南——朝堂之上，终于不再是一堆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前头了。
也正因此，年轻而又有能力的官员，虽然没有立刻被提拔上来，但是也开始安排到了比较重要的位置。
当然，他们真正得到重用，可以预见，将是在太子殿下登基之后，作为施恩的手段之一。
刘兴文自然还要在熬一段资历，但是因为沈阁老的看重，他比旁人，要幸运许多，也能少走许多弯路。
沈阁老府邸的这个院子，这个亭子，据说也有另外一番故事，那可以追溯到当今皇帝陛下继位之前。
就在这里，沈阁老对刘兴文说起了二皇子就要大婚的事情。刘兴文震惊之余，也想起了在路上的时候，张小菇和他说起的那些话，当即就有些了然。本朝制度不同于前朝，皇子大婚，并不是简单的一件事情。大婚之后，皇子就可以建府，有自己的一套班子。按着惯例，应当是太子殿下首先大婚，其余皇子才能被允许大婚的，但是如今皇帝陛下，并没有给太子找到一个成为太子妃的合适的人选。太子妃是十分重要的，现在的太子殿下，有姬妾十余人，已经有了七八个皇孙皇孙女儿，但是太子妃的人选依然悬而未决。
这个时候二皇子的举动，就很耐人寻味了。
刘兴文小心翼翼问道：“沈阁老的意思是？”
沈阁老却不以为然的皱了皱眉头，说道：“我能有什么意思，按着规矩，皇子大婚，须得选良家女子，不可是勋贵之家，不可是大臣家女。”说到这里，沈阁老平平静静说道：“二皇子要大婚，皇帝陛下没有阻拦，是想看一看太子殿下的反应，否则，这件事情就不算事情。”
刘兴文低头说道：“只怕二皇子，心有所动。”
沈阁老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现在不比过去，朝廷难处很多，不想再出什么乱子了。”
说到这里，沈阁老叹息一声，将手上的鱼竿交给一旁的老仆，然后又开口说道：“你随我来。”
刘兴文连忙也站起身来，跟在沈阁老的身后，来到了沈府中的藏书楼。
沈阁老搜集几十年，藏书楼中珍藏了许多古籍善本，藏书楼建造的十分精巧，这里头的藏书，大约可以用十万来计数。沈阁老带着刘兴文来到了藏书楼的二楼，然后找到了一个书架子，在上头抽出一本书来，交到刘兴文的手上，并且对他说道：“这一本书，你带回去，好好看看。”
书是前朝史，今人所著，也算是烂大街的一本书了，沈阁老为何在这里交给刘兴文去看？沈阁老看刘兴文满脸疑问，遂又说道：“刘郎一篇，你细细看好。”
说到这里，刘兴文终于明白了沈阁老的意思。刘郎那一篇，说的是前朝的一个臣子，如何辅佐新帝的故事，更重要的是，那篇故事中，新帝同样有一个心思很多的弟弟，掌握兵权，不可一世。但是套用到现在，二皇子显然是不可能拥有兵权的，没有兵权的皇子，在太子殿下继位之后，还能有什么作为呢？想到这里，刘兴文看向沈阁老，问道：“沈阁老为何现在就不做准备？”
“我老了，将来总归是你们年轻人的。”沈阁老悠悠说了一句，便在老仆的搀扶下，往藏书楼下走去。
沈阁老走路的样子，也着实是显老了，刚走几步，就十分劳累疲倦。
刘兴文又和沈阁老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告辞了，因为沈阁老决心养病的缘故，每日见客并不是很多，今日也就刘兴文一个人。刘兴文刚刚离开，眼角却看到一个人走向沈阁老所在的地方，他认得那个人，叫做秋平，是沈阁老的绝对心腹和幕僚。沈阁老有一句评价秋平的话，若是他肯为官的话，朝中能和他的才能相比较的，不会超过五个人。秋平素来十分低调，刘兴文和他也往来不多，只不过沈阁老谈话的时候，时常提起这位不是弟子，却更胜弟子的秋平。
秋平神情匆匆，似乎在赶着做什么事情，连门口老仆和他问好都没有听见。
不过这刘兴文管不着，先走了。
秋平走到沈阁老的书房外，敲了敲门，此时沈阁老刚刚让老仆送走刘兴文，在书房中的木榻上小憩片刻，听到敲门声，有些不悦：“何事？”
“阁老，是秋先生来了。”老仆在门外提秋平应道。
沈阁老当即说道：“进来吧。”
门打开了，沈阁老又披上了一件衣裳，躺在木榻上，身上盖着锦被，旁边的案几上，则是几本沈阁老常读的书，还有热茶和点心。两个伺候的丫鬟远远站着，不敢太过靠近。
秋平躬身道：“见过阁老。”
“这个时候来，有什么事情么？”沈阁老闭着眼睛，让一个丫鬟过来捏捏肩膀。
秋平笑了笑，说道：“阁老，刚刚得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沈阁老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侍女软软的手指让他觉得很是安心。
秋平说道：“查到了，苏迁在临江府停留过一段时间，在那里，他收过一个学生，而张巡，原本就是临江府人。”
沈阁老蓦地睁开眼睛，问道：“这就可以解释张巡在江淮战场上为何崛起如此之快了？”
秋平神情不变，说道：“肯定还有别的原因，但是有一点，张巡和苏迁的关系，却是是值得探究的。”
沈阁老却笑了起来，他说道：“有什么好探究的，无非就是一个前辈，一个后辈罢了。”
秋平道：“沈阁老要放过这件事么？”
沈阁老沉默了片刻，说道：“放过吧，朝中能用的将军，也就那么几个了。”
秋平点了点头，又问道：“既然如此，打搅阁老休息了。”
沈阁老道：“不妨事呢，你来得正好，有一件事情，要跟你交代一下。”
沈阁老都用上了这个词，秋平有些难受，这位左右帝国风云数十年的老人，也终于觉得自己难以继续支撑下去了啊。事实上，皇帝陛下和沈阁老，这两个从陛下登基开始，就一直一朝天子一朝臣地维持着天下的安稳，如今，天子在安排家事，沈阁老在安排国事，其实也是殊途同归。
秋平低头问道：“阁老有什么吩咐？”
沈阁老沉声说道：“近来，陛下有些走火入魔的感觉，这天下经不起再来一起吴王谋反那样的叛乱了，如果有危险，我希望能扼杀在萌芽里。”
秋平明白沈阁老说的是什么，应道：“沈阁老的话，只怕陛下也听不进去，近来，特别是吴王被囚进京之后，陛下确实有些偏执了。”
其实何止是偏执？
沈阁老眼神森然说道：“陛下老了，有些事情，交给我们这些臣子来做就好了。”
秋平问道：“阁老打算如何做？”
沈阁老说道：“就看二皇子，心思究竟是如何的了，生死有命啊，生死有命！”
秋平听后心中一寒，沈阁老这是为了保证帝国的平稳交接，打算直接对皇子动手了啊，此事若是做岔了，沈阁老日后名声，也就摆脱不掉一个跋扈之臣的称呼了。
沈阁老说道：“知我罪我，其唯春秋……唯春秋啊！”
秋平默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