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人生长恨水长东（二下）
谭玉伦走到大船的甲板上，隔着一小片沼泽地，正是张小菇的那一艘小船——周围已经被火光照的通亮，任玉面狐狸想了许多法子躲开，算计着这芦苇丛漫无边际，如何都能躲过去，却没有想到谭玉伦只用了一个办法，便让她们不得不现出身来。这通天的火光不仅仅是火把和官船，谭玉伦下令将小岛外的那一片外围的芦苇丛，点起了大火。春天芦苇丛还有很多去岁干枯的芦苇和草丛，一点火就很快烧了起来。四面都是大火，想要穿过的话肯定会被官军发现。
谭玉伦站在船头，在他看来，火光之下，一切贼人都已经无所遁形。在谭玉伦身旁不远处的三儿却突然惊叫起来，因为他分明看到了他二姐和爹也在那船上，急道：“谭大人，我二姐和爹爹正在那小船上，想必是二姐趁乱逃命时遇到了这两个贼人，请大人救我爹爹和姐姐姓名啊！”
谭玉伦也看到了那小船上却是有四个人影，一听三儿这么说，心中也有了一些思量，按道理他对三儿的话完全不必在意——只是来之前，秋平却拜托过他帮忙此事，也不知道这一家和秋家是什么关系。谭玉伦也是知道秋平，向来十分孤傲，很少受别人托付或者请人帮忙，这一次破例，谭玉伦自然是十分重视。既然知道了三儿要找的人就在那小船上，说不得是被劫持了还是如何，不过谭玉伦也不甚怕，命手下划船靠近，亮出了守备官旗。
“玉面狐狸，那岛上的一把火，可真是烧得有趣。”谭玉伦言语并未提及张有父女。
玉面狐狸神情有些难看，她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谭玉伦会对自己这么重视，竟然会亲自带人来追，还不惜在这春夜秋泽上放火。不过玉面狐狸心中沮丧，脸上却依旧十分平静，哈哈大笑道：“谭大人，别来无恙。”
“两位寨主不辞而别，恐怕不是一件好事。”谭玉伦悠悠道。
该怎么办？玉面狐狸心思急转，忽然看到张小菇，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拔出手上的短刃，横在张小菇的脖子上，又将火把靠了过来，只为让谭玉伦看清楚张小菇的脸，同时大声喊道：“谭大人，小女子自然不愿不辞而别，只不过身边带着一个女子，恐怕有些不方便。”
谭玉伦本来没有多少耐心，此时心想大局已定，又看三儿所救之人就在船上，只得跟玉面狐狸继续扯下去：“哦？什么女子？你的船上可不止一个女子吧？”
玉面狐狸笑道：“谭大人，你细看此人！”玉面狐狸说的正是张小菇，谭玉伦这才注意到张小菇这张脸，这一看，立刻惊呼出一个名字：“萧颜语？！”但随即又想到这女子虽然样子极像，但毕竟太年轻了，又是三儿指认的二姐，不可能是自己口中说的那人，才又重新镇定下来，开口说道：“本官不明白你的意思？这女子是谁？”
玉面狐狸道：“谭大人莫不是忘了苦心来到本地为官的初衷？她正是谭大人的那位红颜知己，萧颜语的妹妹！”
“荒唐！”谭玉伦冷笑道。
“荒不荒唐，小女子不知道，这四处都是弓箭手，大人尽管命人箭雨伺候，小女子固然难逃一死，只怕这位千娇百媚的姑娘，也要命丧黄泉了！”玉面狐狸高声说道，此时她心中也没有多少底气，“小女子可还记得，当年萧姑娘刚来到这秋泽的时候，也是在岛上住了不少时间，也将这女子托付于我，后来萧姑娘消失无踪，整个大明天下，就恐怕只有这位萧姑娘的妹妹，知道萧颜语的行踪了！”
张小菇心中一惊，原来在岛上的时候，白狐狸和玉面狐狸所提及的那个，和自己极为相像的女子，竟然是那朝廷官员的红颜知己？那又为什么会来到秋泽……只怕那又是一个曲折的故事了，张小菇已经看到了谭玉伦身旁的三儿，心中有些高兴又有些担心，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希望玉面狐狸母女能够逃出去。
谭玉伦皱着眉头，他也想问一问，那个女子到底和萧颜语是否有关系。
回头看了三儿一眼，低声问道：“你可知道一个叫做萧颜语的女子？”
三儿自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摇了摇头道：“回禀大人，未曾听过这个名字。”
谭玉伦心中疑虑大起，却不好当面问下去，只对玉面狐狸说道：“若非你以为，凭此就可以逃出秋泽？”
玉面狐狸娇笑道：“谭大人，您是一府守备，要对付我这个弱女子，自然是轻而易举。”
谭玉伦单手一举，他所在船上立刻敲了三下鼓声，所有面对着玉面狐狸所在小船的士卒都将手中弓箭对准了她，只待一声令下，便弯弓射箭。谭玉伦凝视着玉面狐狸，冷冷道：“你敢威胁本官？”
“不敢。”玉面狐狸高声说道，“只求谭大人放小女子一条生路。”
谭玉伦冷笑道：“本官身负朝廷重托，清剿盗贼，倘若你愿意和官府合作，自然就有脱罪的时候，否则，纵是有神仙救你，恐怕也无能为力！”
玉面狐狸道：“大人如此，未免也太心狠了。”
“本官时间不多。”谭玉伦直接下了最后通牒，“我且问你，是否投降？”
火光越来越大，燃烧的芦苇丛已经从四面逼了过来，而谭玉伦的官船则从四面沿着火焰的痕迹包围了过来，因为秋泽四处都是沼泽和水很浅的地方，船走不了，因此这包围还是有一些漏洞，而且也并非是环绕成一个圈。只是火光之大，足以看清楚玉面狐狸那小船，纵然是她们跳水躲进芦苇丛里，也很容易重新找出来，而且弃了船也走不快，说不定会被芦苇丛中烧起的大火烧死。
玉面狐狸站在最前头，她手中的刀缓缓放下，神情有些灰暗。
白狐狸道：“我们逃不掉了。”
玉面狐狸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笑她的母亲，还是在笑她自己。
玉面狐狸低声说道：“娘，倘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的选择依旧不会改变。”
白狐狸看着女儿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她知道自己女儿是个怎么样的孤傲性子，断然不会投降的。
今日的结局，似乎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了。
玉面狐狸对着谭玉伦高声说道：“谭大人，您大人有大量，愿意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们自然感激不尽，只不过小女子天生贱命一条，只怕承受不了这份福气。”说着，将手中短刃重新拿起，放在颈边，回头惨然一笑道：“这世上本就有不公，张姑娘，你很幸运，你若是知道，你的平凡，需要我用性命去博，如今失败了，便是一死了结，但愿你能多珍惜。”
“娘，过往我与你争斗颇多，今日也就此罢了吧！”
白狐狸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说道：“就此了结又如何？女儿，你我争斗了一辈子，今日也该停一停吧？”说着，还想劝两句，话到嘴边，有些话说出来也是白费功夫，又或者说，白狐狸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玉面狐狸将短刃正要往自己脖子上一用力，却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神情又是一变，仰起头，看着黑茫茫的天空。
乌黑的浓云布满的天空，一片黑沉沉。
脸上的感觉……分明就是……
下雨了！
大雨……轰隆隆，天空响起一声春雷，一直阴沉了许久的天空，如同发泄几日来的郁闷，打破了秋泽的平静。大雨越来越大，很快就是黄豆大小的雨滴，打得人脸上都微微有些痛感。白狐狸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玉面狐狸拉着跳下了小船，往芦苇丛深处游去！谭玉伦当即脸色一变，大喊道：“放箭！”三儿也是一惊，急忙跟着大喊道：“谭大人，我父亲和姐姐还在那里！”却也是阻止不及。谭玉伦脸色铁青，他的一声令下，无数箭雨已经往玉面狐狸落水的方向覆盖过去，张小菇和张有连忙也跳下船躲避弓箭。
倾盆大雨，将四面点起的大火一点一点熄灭。
原本的火光也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就连船上的火把也大多数都被大雨浇熄，这突然而来的大雨，让原本胜券在握的谭玉伦立刻笑不出来了，今天老早就已经开始了阴沉沉的天空，只是谭玉伦却一直没有注意，这一场突然而来的大雨，会让今晚抓住岛上水寨两个女寨主的动作功亏一篑。
大雨越下越大，秋泽之中，又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玉面狐狸，逃了。
这个消息，让谭玉伦无法接受，即刻下令，整个苏州府开始搜捕白狐狸和玉面狐狸，苏州守备营也由此开始在整个苏州整饬盗匪的行动，拔掉了秋泽中数一数二的水贼巢穴，整个苏州府内绿林道上，都立刻改变了对苏州守备的轻视，收敛了起来。
秋泽外的一座破庙中，外边依然是瓢泼大雨，这场雨给了玉面狐狸和白狐狸一条生路，却也给了她们的逃命路上带来了许多麻烦。
破庙中……两个美丽女子紧靠着火堆，这两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一路逃出秋泽的玉面狐狸和白狐狸。只不过，白狐狸的身上，还有一支长箭穿过，不断地失血，让这个中年妇人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多少诱人的风韵，唯有一色地苍白。
白狐狸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生命正在以可以感觉到的速度飞快流逝，这箭毒得很，箭头有倒刺，玉面狐狸根本取不出来，硬拔出来的话会直接带出大块肉。奔走了这一路，白狐狸已经到了极限，她躺在女儿的怀中，心里想的却是……自己似乎与女儿大约也有许多年，没有这般亲近了，嘴巴颤抖地张了张，慢悠悠说出了一句话：
“过了……过了今晚，就没事了！”
玉面狐狸不是一个喜欢感情外露的女子，她扭过头，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难受得很，她知道，一个无比重要的人，就要离开了。玉面狐狸想要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却还是成了那句——
“过了今晚，就没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