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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玻璃的刺痛

这一天,本来应该是我最快乐的一天。

早晨,我隔着阳台的玻璃隔扇朝外看时,发现天空有霞云,几只精灵似的鸟,从树冠顶端的鸟巢钻出来,又像几颗坚果似的落到地面。我吃了冰箱里剩下的两块肉饼,昨夜忘了喝的一瓶酸奶,打着又酸又冷的饱嗝出门了。车站上的人,比往日多了许多,像雨后长出的一片蘑菇。

六十路公交车咔哧一声停到跟前时,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我忽然想到,应该到刚租的那个摄影棚去看看,签合同前的这个例行检查不应该忽视。本来这是张林份内的事,我只需吩咐一声。但即将签订的那份合同让我脑袋晕乎乎的,如果生意做成,就意味我可以去一趟巴黎。鬼才知道我当时的确切想法,反正我懵懵懂懂跳上了四十六路。

下车地点与我要去的摄影棚有一段巷路,不时有载客的三轮摩托车,哒哒哒地从我身边挤过。又一辆摩托车从身边挤过时,我瞥见了里面一张俏丽的脸,那张脸像一只蜜蜂,把我从迷蒙的遐想中蜇醒了。这几辆载的全是女人。车过留香,我想到这是去巴黎的一个吉兆。我注意到,巷边有不少嵌着旧式门板的店铺,里面的柜台几乎抵到了路边,店主的目光殷切又古怪。我走到“林氏修车行”的店铺门口时,望见了摄影棚所在的二层楼。为了避开门口的一大摊油污,我连忙走到路的中央。我几乎成了前后两对情侣的一块隔板。

有不认识的人在背后喊了什么,我没来得及听清一个字,感到头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啪的一声脆响,脚边不远处,一块玻璃摔得粉碎。亮晶晶的碎粒像撒了一地的好看的钻石。我本能地用手捂住头,看见路人从各个方向朝我围拢过来。刹那间,从那些人的表情,我明白了头上的重击,与地上碎玻璃的关系。有人把我拉到巷子对面,让视线越过店铺的门头,指向骑在窗台上的那位肇事者。他吓得一动不动,像挂在窗户上的一条腊鱼,木然地望着我。发现窗台有四层楼高,我一下火冒三丈。

你给我滚下来!滚下来!我怒吼着,用另一只手指着他。

他手忙脚乱地往屋里跳,有人提醒我去楼上找他。向前迈了几步,我的脑子有点清醒了,在两爿店的中间找到了大楼的入口。我松开一直捂着伤口的手,看到了掌心的两片血斑。

楼梯是以前那种木头的,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我头顶上方响起,到了二楼拐弯处,下楼者差点冲进我的怀里。她手上抓着一个敞口的医疗盒,散发着刺鼻的酒精味。

是你吧?快,赶快上楼。她转身絮絮叨叨地领着我往回走。

她家客厅外面另有一个门厅,她把我安顿在门厅墙角的一张椅子上。她用镊子夹了几团酒精棉到我头顶,边擦伤口边嘀咕,别担心,我是医生,现在我帮你清洗一下伤口,帮你杀杀菌。她对用词不敏感,却叫我哭笑不得,怎么变成她帮我了?

看见她从盒子里拿出各种药水,我有些担心地问,伤口到底有多深?

不深,大概两到三毫米。

伤到骨头了吗?

没有,头皮很厚的。

需不需要去医院?

这话让她的动作慢了下来。头发使创口贴靠不近伤口,最后她认输地站起来,向电话走去。打了两个电话后,她找到了她的丈夫。这功夫,我听见厅门嘎吱一声开了,畏畏缩缩露出一个人的脑袋。

对,对不起……逆着光线,我看清是那位肇事者,他哀求似的目光几乎要垂到地下。他的样子算得上朴实,不过那撮梳理整齐的小胡子,却让人担心他的诚意。他拿着那把敲玻璃的锤子进来时,被女主人狠狠瞪了一眼。见到他的处境不妙,我的怒气消了不少。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以后干活要注意啊,不然还会闯大祸的。

是,是……他连连点头认错,又想开口说什么,见女主人不耐烦地一挥手,吓得溜出了门厅。

她丈夫是跑着进屋的,身后跟来两位穿制服的人,大概以为伤已重到需要抬着去医院。看到他身着白大褂,我稍许心安。显然他是医生,对付外伤应该是他的专长。见我能说能动,来人松了口气,不过还是慎重地问这问那,头晕不晕?需不需要弄一副担架?

他工作的门诊部离这里不远。路上他与我并排走,小心翼翼地与我搭腔,他谈的都是与受伤无关的话题。两位穿制服的人远远跟在后面,到了街上,见实在帮不上忙,才与他道别。可能他俩是从大院保卫部叫来的人。

整个门诊部像太平间一样寂静。我和他在楼道走了半天,没见到一个人。急疹室里没有医生或护士。我坐在打针的凳子上,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才听到由远及近,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跟他在身后的,是一位护士长。当这群人得知玻璃是从四楼落下的,对我似乎陡升了敬意。他们围住我,剪掉了我一大撮头发。护士长替我洗伤口时,我不放心地又问了伤势。不要紧,消消毒就行。当我问要不要打破伤风针时,她犹豫了,她回头看了看他。

小赵,……小赵没来得及表态,一位心直口快的小护士先发话了,肯定要打,那块玻璃都用了十几年了。

对对,应该打。被称作小赵的他,醒了似的附和道。

做破伤风针皮试时,护士长处理完了我的伤口,她说快到冬天了,每天外搽搽碘酒就行,不必缝针了。

光这样能行吗?我对他们不缝针的打算表示了怀疑。也许是我的话起了作用,小赵又跑到楼上,找来一位主任医生。主任医生仔细查看了伤口,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这种契形伤口最好还是缝上。

很快,我看出了主任在这里的权威,所有人都按照他的吩咐,各司其职。不过,除了负责按住我的小赵和另一位男医生,其他人显得手忙脚乱。护士长解急救包时,手不小心污染了羊肠线,她不得不重开一包。主任医生穿针不麻利,白耗了不少时间。当令人恐惧的等待把我弄得心力交瘁时,手术却要开始了。

可能会有些疼。话音未落,一阵剧痛便掠过我的头顶。我本能地用右手指抠着左手腕,直到那儿成为身体的第二个痛点。我数着钢针穿过头皮的次数,我知道第四次剧痛过后,医生就可以给羊肠线打结了。我觉察到屋里的气氛,渐渐变得轻松,四只抓着我的手,也准备把我放开。我感到了回到无痛世界的温暖。

打结时,主任严峻的表情从脸上消失了。他露着笑,刚想说什么,却又哎呀大叫起来。他的手停在半空,脸上露出了严峻的神情。

妈的,线断了。主任忍不住骂了一句,手术钳上夹着断了的羊肠线。

可能老化了,这急救包虽然天天消毒,但已经摆了五年了。护士长连忙解释道。

实在不好意思,还得再缝一次,你再忍一忍吧。主任避开我的眼睛说道。我咬着下唇,紧张得一言不发,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他们相互埋怨的眼神,更让我在心里叫苦不迭。

护士长在柜里翻来翻去,翻出最后一个急救包。这意味考验主任的最后时刻到了。剧痛过后,我有点摇晃,疲惫不堪,但四只抓着我的手,重新把我推回到坐椅上。我不敢看主任的手臂动作,只闭眼听着他们衣服的摩挲声。我对医生的信任已系于这最后一结。当主任又哎呀大叫时,我几乎想到了死。不过,他的脸上立刻又露出中了头奖的神色。

还好,还好,从结后面断的。

别担心,头皮长得快,七天就可以拆线了。小赵低下头来安慰我,他极力想挽回我的情绪。

墓地一样的寂静又回到屋里,我漠然地看着人群散去。我跌跌撞撞从椅子上下来时,被护士长一把抓住。她捋起我的袖子,见到了左腕上的一大片红斑。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红得这么厉害,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她的食指在我左腕上来回磨擦,等着那片红斑最后定形。那位小护士倚在门边,眼睛透过光束中的尘埃看着我。也许她知道那片红斑的由来。我秘而不宣,只是不想被人折腾了。

没关系,可以打,我在总院那会儿,比这大几倍的红斑,我们都照打不误呢。小护士的话让护士长放下心来。好吧,打。

不打不行吗?见到真要打,我倒担心起来。小护士在一旁发出吃吃的笑声,露出两排好看的牙齿。我走到窗台边,故意问起疫苗的事,直到小赵又返回急诊室。他说对他家那块玻璃真的没有把握,他的样子犹豫,又有几分慌张,使我不得不痛下决心。

在镶着胶木板的台桌上,护士长把针剂分成三份,这样即便她判断不清,我也不致出现大过敏。第三针打完,我出了一身细汗,两条腿微微打颤。小赵把手上拎的药袋递给我,又表示要把我送到单位。想到签合同的时间快到了,我硬是把他劝了回去。我有些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头没问题,我不会再来找他了。

除了苍蝇在我头顶上飞来飞去,那些恼人的目光也让人很不自在。我打着绷带的样子,一定让众人的心情大放异彩。我瞪了同事们一眼,希望再过一会,办公室的哄笑声就会消失。张林问我事情经过时,正好妻子打来电话,我忍不住告诉了她这个荒唐的遭遇。

你有没有让他赔钱?听完后她冷静地问道。

没有。医疗费是他出的。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让他赔钱?

算了吧,就算人家赔一千块,我们也发不了财的。

可上次你儿子的头被人家砸了,你为什么让人家赔呢?

那不一样,小孩子天天一块上学,我不能让别人再欺负他。再说这家的玻璃总不会再砸一次我的头吧?

过了十来分钟,妻子又从单位打来电话。她的同事一致认为,不找那人赔钱是蔫的表现。听到我在电话中胡乱找理由,同事们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似乎他们也觉得我这样做有些傻。我既无心争辩,又有所感触,直至两颊涨得通红。

直到那个大块头的家伙从玻璃转门进来时,我才想起签合同的事。透过玻璃橱窗,我能看见那家伙停放在门前的一辆奔驰。他看见我后,愣了几秒,然后哈哈哈乐起来。

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皱皱眉头,只好把事情经过又说一遍。他发出的笑声短促而滑稽。

你这样子怎么去巴黎呢?说完,他踮起脚尖,看了看我头上被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不行哪,到那边法国人会怎么想?你会把我的事情弄砸的。

不能再等一星期吗?

我的祖宗呐,签了合同,大后天就要去巴黎了。

签证也没那么快吧?

一天就够了,可你的头一天能好吗?

玻璃隔扇里映现出我的缠着绷带的脑袋,看着自己的狼狈样,我不再说话了。我清楚公司里找不出能替我写脚本的人。

你要觉得形象这么重要,就让别人试试吧。张林建议道。

大块头不表态,一声不吭。该死的窗外一辆车也没驶过。屋里的气氛尴尬得让人有些坐不住了。大块头把翘起的右腿放下,似乎有些意兴阑珊。

我看……还是下次吧。他摇晃着笨重的身体站起来,连骨骼也似乎发出了不堪负重的嘎嘎声。张林不相信一切会变化得这么快,他扶了扶领结站起来,又一次对大块头说,我或者别人也可以试试脚本嘛。

你?大块头晃了晃脑袋,打呼噜般地发出了笑声。别怪我迷信,我确实只信任沈平的文字,说完,他的脸上露出了像要庆贺什么的微笑。有一刹那,我甚至隐隐觉得,他找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借口。也许他另有了合作伙伴,今天不过忧心忡忡地来推辞。我确实没料到,我与他的商业关系会如此脆弱。计划和他到巴黎拍片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整个下午,我对着橱窗外的街景发愣。我哆哆嗦嗦有些冷。在一片反对声中,打开了取暖器。窗玻璃上马上蒙了一层雾气。有几次我想振作起来,甚至逼着自己喝了一大杯浓咖啡。三点过后,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冷,已感到头疼。我开始担心是药物过敏。有不只一个人过来摸了我的额头,确认我在发烧。有人扇动我去找小赵。我难受地浏览着《人民画报》,也没想出别的办法。

大约又磨蹭了一小时,我才离开单位。小赵抖抖乎乎被人用电话叫来时,我同护士长已聊了一会。她骨骼粗大,有运动员的体态。她不太留心身边有谁在场,不加掩饰地向我谈起了她的丈夫。她对同一位海员的生活感到厌倦了,她说他在马六甲海域穿梭的时候,她只能在家读读小说。她提醒我,这里的白天同夜晚一样漫长,这里成天无事可干,甚至都找不到能聊天的人。

小赵似乎有备而来,他的身后站着一位脑科医生。听了我的抱怨后,脑科医生突然像侦探一样,要我回忆出事的那段经历。听说我又找上门来,屋里渐渐聚了一些人。他们好奇地围着我,用心在听故事。随着故事顺利推进,脑科医生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听我说,你的回忆非常非常清晰,也没有出现间断,所以,我可以肯定你没得脑震荡。

我对脑科医生要我接受这个结论,感到迷惑不解。我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他说,你们快把我发烧的症状解决吧。见我无心纠缠脑震荡,小赵好像松了口气。我感到地面一阵倾斜,小赵抓住了我。他马上领我上楼验血。看见我不愿让他搀扶,他又主动扯起了脑科医生的遭遇。

你知道吗?他后脑勺缝了二十几针。

出了什么事?

大概是五月份,他和老婆吵架后去喝酒,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现在怎么样了?

好了,你不是看见他好好的吗?

留没留下后遗症?

没有,连脑震荡也没有。他似乎借此强调,脑震荡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得上的。后来,他从化验室里如获至宝地捧出一张单子,上面写着我的血液数据。

没事,没事,你不过感冒了。

他领着我穿过昏暗的X光室,找到了当班的医生。那人的桌上放着一本《收获》杂志,从中间某处摊开,让病人觉得会在这里受到医生的冷落。那人听说是感冒,看都不看我一眼,便开好了处方。小赵去楼下拿药时,我同当班医生聊了起来。他对我不相信是感冒不太耐烦,他说感冒完全可以由惊吓引起,尤其像我这种过敏性体质的人。我对这个说法很好奇,禁不住地问:

我是不是这种体质的人,你怎么知道呢?

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比较讨厌花粉,对不对?

我想了想,说,可能吧,反正梧桐树一飘毛,我的嗓子就发痒。

这就对了嘛。别担心,吃吃药,回去睡一觉就会好的。

八个小时后,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客厅里正播放着一首舞曲,能听见鞋底慢速旋转的磨擦声。我有些庆幸地发现,头不疼了,大脑受伤的感觉也消失了。被汗水浸湿的内衣紧贴在皮肤上,它让我回想起出汗时的阵阵恶心。我觉得健康已经允许我抽一支香烟了,想到已经过去的种种烦恼,心情轻松了许多。烟未吸完,妻子推门进来了。她嚷着要我赶快把香烟掐掉,说在客厅已闻到了难受的烟味,说着砰一声,双层拉窗被她推开了。马达声、夯桩声、说话声、自行车的链条声一下从窗外涌进来,把屋里的宁静淹没了。

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

听到我有气无力的抗议,她转回身不禁有些好奇看着我,像想起了什么。

五分钟,就开五分钟好吗?。

也许是有点痒,她把脚趾按在地板上擦了两下,脚尖动作明显残留着舞感。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右手拿着一只削好的苹果,上面有孩子留下的细小的牙印。可能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分,她逗孩子似的,摇着苹果向我走过来。

你吃不吃?

不不。我摇摇头。

你现在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吗?

没有。我又摇摇头。

伤口缝得怎么样?

还好。

我帮你看看,好不好?

绷带足有一米多长,她把头凑近那个在头发上剃的大洞时,惊叫了起来,天哪,怎么会这样?缝得歪歪扭扭的,跟狗啃的一样。

为了增加亮度,她打开了床头灯。很快,她得出了结论,如果那家医院不是草率从事,便是医术低劣。她说就凭这个我也应该让那人赔钱。

我们不谈这事,好不好?被她一说,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在我心底油然生出。我迎着她那让我有点烦恼的表情,补充道,那对夫妻态度很诚恳,我真的不好意思再去纠缠他们。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这人在家里难缠,在外面倒挺好打发的。说完她把脸转向房门,你知道吗,我们女儿已经能按照舞曲的拍子迈步了。是吗?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妻子,好像没有听清她的话。

七天后,我去那个门诊部拆线。我边走边冒着冷汗,就像脚上长了一个鸡眼。妻子的说法又让我的神经高度紧张。她说医生一定会掀掉伤口外面的那个坚硬的黑痂,保不准我又得受罪。

门诊部的气氛依旧宁静,让人对这里的一切不易设防。我扫视了一下急疹室里的一张铁床、三张椅凳、两米长的台桌、一部电话,选择了那张打针的高脚凳。小赵略显紧张地双手抱拳,面部竭力保持着镇定。护士长刚掀了一下黑痂,我疼得大叫起来。也许是为我考虑,她决定不动那个黑痂了。急疹室的电话突然响个不停,屋里没人去理睬。我一时受了干扰,心烦起来。小护士怀疑黑痂中间的白点是线头,护士长拽了几下没拽动,就放弃了。小护士有些性急地说让我来,自告奋勇地操起了止血钳。小赵不安地看了我一眼,使了个眼色给小护士。他说别再折腾人家了,估计不会有线头了。

是不是回去搽搽碘酒,就不用再来了?看到护士开始收拾器械,我马上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想到最后的痛苦已经过去,心里感到了一丝宽慰。

也许对以后不会见面的景象有点惋惜,我从兜里翻出了几张名片。我说如果年底需要挂历可来找我。他们拿着名片,羡慕又惊讶地看着我。

怎么,你们真的就成朋友了?护士长的眼里充满了惊疑。

只要伤口好了,成为朋友也未尝不可。

对我的话,小赵显然十分感激,他宽慰地笑了笑,转身去药房给我拿碘酒。

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湖北人。

哦,湖北。我丈夫当海员以前,我们在那里呆过。不过你不太像湖北人,不不,我是说长相不太像,不过都有讲义气的毛病。不不,我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好。其实我丈夫也是这样的。

他这次出海已经多久了?

半年了。

你们平时怎么联系呢?

以前他到一个港口,就给我发一张明信片,现在他也很少发了。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的名片,你真的是经理吗?看上去有些不像啊。

是是,其实我干的就是伙计的活。

那也比在这里养老有意思吧?!她的语气急切又无奈,好像心底藏着一个未了的宏愿。她把名片放进口袋的样子,让人觉得她为没有名片感到低人一等。

别这么想了,我倒愿意来你们这里养老。

你瞎说。她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同时感到了背后的一阵门风。小赵进来时,似乎情绪很高,他告诉护士长,刚刚听说他的副高职已经拿到了。从他俩的谈话,我得知他们都在为转业作准备。护士长已入中年,现在她祝贺小赵的每一道笑纹,好像都带着法官的矜持。也许她没料到小赵会拿到比她高的职称。

我和小赵在飘着厕所臭味的走道中告别。护士长站在急疹室门口,用放心不下的口吻唠叨着,看来你们真成朋友了,是吧?!

对妻子不肯在周末熨衣服,我时常感到恼火,她则抱怨挣钱的事我没干成几件。有时整个周末我们是在争吵声中度过的。她会把我干的所有事情,一件件搬出来数落。有天,她又数落小赵这件事时,我忍不住摔了东西。这件事情突如其来,也许为了证明什么,她在泪水中坚持让岳母查看了我的伤口。我站在镜子前面,摸着一个多月仍未脱痂的伤疤,心里平添了几分烦恼。

你儿子那次缝针,八天就全好了,你看看你……言外之意,我在自食其软弱的恶果。我的嘴里好像又泛起了吃药的苦味。

她贯常在争吵后,以沉默来对付我。让我在沉默中感到时隐时现的内疚。那天晚上,风声又大,我睡不着,在黑暗中徒劳地瞪着双眼。我不知道伤口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去了那个门诊部。这次我没有惊动急诊室里的人,直接去了楼上。小赵不在,据说出差了,不过他的一位同事一眼认出了我。很快他发现了问题所在:黑痂被一个线头拽着。他大大咧咧地对我说,忍住噢。镊子一下刺入黑痂,扯出了一截一寸长的羊肠线。头上一个月以来的轻微的隐痛,马上随之消失了。

我跟着一位中年男子出来时,如释重负地看了看天空,心里再次涌动起某种激动。现在我可以把心思放在公司将要举办的一场露天晚会上了。

这座城市夹在丘陵与平原之间,天气说变就变。晚上为看晴朗的星空打开的窗户,早上就会被雨水弄得一片狼籍。我被为露天晚会选日子,弄得焦头烂额。气象台的预报与实情多数相反,但我也不能自做聪明地以为,可以反过来理解天气预报。有一天,连我也看出了鳞状云的吉兆后,有几分放心地走进了理发店。我决定剃个光头,把被医生弄得可恶的头发彻底弄掉。当时,我插在兜里的手还抓着姜片,据说拿它在光头上擦,能催生头发。

别看理发师是位小伙子,可手艺绝佳,他首先从头顶刮起,几刀下来,我就活脱成了一个朋克。他的刀子快如闪电,掠过新疤时,我感到了尖而短的刺痛。我马上大叫起来。理发师有些委屈地停下来。我惴惴不安地打量着镜子里的头皮,它白青如荔枝肉仁,光可照人,确实没有一处新伤。我只得向理发师道歉。不过,他帮我用姜片擦头皮时,我又感到了刺痛。

回到家里,我反复打量和触摸那道白疤,不得不相信里面确实有玻璃残渣。这个念头马上令我沮丧,也心烦起来。似乎我没有脸面去亲口告诉妻子。那天晚上,我当着妻子的面给小赵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他老婆,我抛弃了以前文温而雅的做法,向她倾泄了我的所有怒火。惊慌失措中,她的声音发抖,几乎恳求地告诉我,她丈夫马上就回来,一切他会妥善处理好。放下电话,妻子没再提索赔的事。她只是觉得这家人不懂事,我养伤期间他们一次也没上门探望。对这个事实,我无法反驳,甚至觉得也十分在理。

第二天,我怀着算总帐的心情去找他。我们事先约好在市立医院见面,他带我到那里的外科去会诊。那天寒风凛冽,老远就看见他身着白大褂,跺着脚,在医院门口神色不安地恭候我。结果,我路上想好的那些发难的话,一句也没有用上。

他认识的老医生,把我们带到了外科主任跟前。主任的脸刮得铁青,从据高临下的口气,我意识到了他在那里的权威。他摸了我的疤痕后,马上去洗手。他说我的猜测是无稽之谈。他马上搬出了理论,反正,即使头皮里面没有玻璃,他的理论照样能对那尖而短的刺痛夸夸其谈。我一时被弄糊涂了,只好请求他再看一次。也许是小赵的那件白大褂起了作用,他不耐烦地答应了我。结论和第一次没有什么两样,然后他以起身洗手的方式催我离去。

医院门前有一个小广场,我和小赵在那里站了许久。他想不出如何解决这似是而非的问题。他说实在不行,只有再做一次手术,重新打开伤口。这个建议似乎对我起到了阻吓的作用,我马上放弃了要查个水落石出的想法。

即使怀疑头皮里有玻璃,这一次我也没开口向他提出赔偿,他的表情吓坏了我。自责中,他又苦思冥想。他说他可能中了护士长的一个圈套。以前他得罪过她,如此简单的手术却发生这么多麻烦事,会不会是她有意报复?是不是她想害他赔钱?不过,他马上又说,他请同事们来帮忙,出了麻烦事,他自己也处于哑巴吃黄莲的境地。

既然他是另一位受害者,我便打算让护士长的阴谋落空。我对他说,我不会让他赔钱的,至于头上有没有玻璃,就随它去好了。

事过很久,大约半年吧,我似乎有点恍然大悟。从这件过去的事里,好像看到了不诚实的几个迹象。我越来越怀疑,市立医院的会诊,护士长报复的说法,是让小赵脱身的一个圈套。也许妻子惯于对付这种人,一开始我就该听她的。也许这一切不过是臆想,是为头上的那片是似而非的玻璃编造的动人故事,是我精神出现问题的不祥之兆。

只有那尖而短的刺痛,像吃饭一样真实,偶尔出现,梳头、洗头、挠头不小心会碰到那个痛点。只有我相信,这是头皮里的玻璃正在作怪。不论在酒店、家里,白天或夜晚,它带给我的刺痛,马上会让我陷入对那件往事掂量的云山雾罩中。

20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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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年代久远的传说,两座令人着迷的高山,一对传说中的宝印;一个伟大的诗人,一群勇敢的孩子,一伙国际大盗,一场从为停止过的千年争论。他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又发生了哪些离奇的事情, 列车上的“送宝”之人是谁?蓝欣为什么遭到绑架?梦之队又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艰难险阻, 相信看过《宝印传说》之后,你一定会有许多意外的收获!
  • 古来国

    古来国

    时间悠悠刹那间来到公元二零二零年夏末,地点位于黄炎大陆南端的古来半岛。古来半岛东、南、西三面环海,得名缘由于一个神秘的传说——古来国。古来半岛上住着一群充满智慧和奇颖创造力且又辛勤劳作的土著居民叫黎人,黎人过着朴素的园田生活,祖祖辈辈安居乐业不愿外出到大都市寻活,亦不热心城市里的繁华与热闹,一直遵循先人的遗训守护着这片神秘的土地,这是黎人喜爱亲近田园山水,尊重信仰大自然的明显文明特征。
  • 族群性的建构和维系:一个宗教群体历史与现实中的认同

    族群性的建构和维系:一个宗教群体历史与现实中的认同

    本书主要以中国西北回族中一个宗教性群体——西道堂为研究对象,将人类学理论和方法尝试性地应用于中国伊斯兰教研究中,并进一步对西北回族内部差异性做出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