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
一连又是几个阴天,河谷里雾气弥漫,空气湿漉漉的,电视潮湿得一打开,人影就像腐烂发了霉的红苕,毛茸茸地怎么也看不清。可是,就是不见老天有雨下下来。
开春以来,还没有落过一场透雨。春旱让地里的麦苗久不见转青,就连播种在水田里的油菜,虽在陆陆续续地开花,可左看右看,都不及往年那般生得粗壮精神。山上那些果树的花,倒是开了不少,蓬蓬勃勃的,异常的茂盛。那些果树,那些花,开得漫山遍野,好看倒是好看,也还可以结果卖钱,可那毕竟不是老百姓的主业。几千年来的老传统传下来,老百姓的心思,还总是愿意搁在那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
于是,就有性急的人们坐不住了,随手拾了棍子,摇摇晃晃地跑在田中间,去东拔拔、西戳戳,看看田间究竟还有多少墒情。可拔着戳着,眉头就慢慢地皱了起来。唉!这春雨,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得落下来呢?
午夜时分,第一声春雷终于轰隆隆地响了。就象庄户人家在不太平整的堂屋拖着桌子,沉闷而绵长。而后,便如大车辗过屋顶一般,一直闷闷地响。也不知是在这雷声响过第几遍之后,久违的雨,终于开始不紧不慢地簌簌落了下来。
雨滴打在屋角的芭蕉叶上,“滴嗒滴嗒”地作响。瞌睡小的女人听见了,起先还有些不敢肯定,爬起来又跑到窗边去向外看了看,回到床上才用胳膊去拐身边睡死的男人,说你听你听下雨了!男人慵懒地翻了个身,只是咕噜了一句快睡,说明天还有好多事等着要做呢!说完就又呼呼地昏睡了过去,好像这雨与他一点也不相干。
其实,女人知道,男人惦记这场雨已经好多天了,白天到地里转了一回又一回,就连闲了一冬的农具,从墙上取下来,挂上去,也不知搽洗了多少遍,单只等这春水一发,堰塘里灌满了水,赶着老牛去把那块“母秧田”早早地整出来。
男人越是催睡,女人便越是睡不着。看着男人熟睡得象死猪的样子,女人索性披了夹袄,斜躺在床上,一边静静地去听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一边在心里默默地盘算,过了春旱这一关,今年的麦地还可打出多少麦,油菜还可以打出多少油。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外面已是雨雾蒙蒙,河谷里的雾全都爬到了山颠上。雨象是做错了事在向人讨好的孩子,下得正欢,丝毫没有一丁点歇下来的意思。山上的树叶被雨水洗得一尘不染,青翠欲滴。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青气。再看地里的麦苗和油菜,还只是半夜的雨,就已全都变得劲鼓鼓的,一色的青。
男人见了就笑了,对女人说,你瞧这些作物,一没长心二没张嘴,看它不会说话,要想来稍微糊弄它一下还真不行,养分不到就是长不好。女人就接了男人的话把,说是呀是呀,不然怎么会有“人唬地皮,地唬肚皮”一说呢?
女人在厨房里弄着早饭,男人就爬到阁楼里开始翻找他的蓑衣和斗笠。东西找到后,又跑到牲口屋里,寻了把挖锄和铁锹顺在了门边,然后才坐下来开始吃早饭。
吃罢饭,喝了茶,男人将蓑衣一披、斗笠一戴就要出门。女人说你不抽袋烟后再去下田?男人说还抽什么烟,你没看到对面山坡的老田头,早就到田里去打转了。女人探过头来向外一望,对面山坡上,还果真有个人影,提着锄头在田地间东刨刨、西抠抠呢!
男人提着锄头和铁锹,径直来到了自家的堰塘边。原先浅了半截的堰塘水,暂时还看不出有明显的上涨。男人沿着堰塘边四下里转了转,见雨虽然还没有完全地下透,可结实的地方已开始有了细小的水流。男人就将铁锹往旁一甩,提了锄头便顺着水流,向着堰塘一路刨去。雨水顺着男人新刨出的泥沟集聚直下,缓缓地灌入塘中,原先清澈的堰塘,便立刻荡漾开来一块昏昏黄黄的大水“疤”。
虽说是“春雨贵如油”,可那还得看是什么田。否则水分太多散不开,再好的田也会种成“扎水田”。因而,地里的那些沟沟道道,田口子,该挖开的还得挖开,该堵上的还得堵上。于是,男人一会儿铁锹,一会儿锄头,便又是一通忙活。
待男人上上下下、远远近近地巡了一遍田回来,一个上午也就过去了。回到屋,才想起今天从起床到现在,还没来得及抽上一口烟。回头看看地里,已再没有什么紧要的值得去侍弄,便随手拖了把椅子,掏出烟锅来,不慌不忙地卷了一截长长的山烟,然后翘起“二郎腿”,坐在大门口开始悠闲地吸了起来。嘴里一边“吧嗒”,脑里一边想:等到这春雨一歇,又得该马上闹春耕了!
烟雾中,男人就仿佛听到了自家田地里的犁钯水响……
夏夜
山里的夏夜是忙碌与散淡的合章,然而更多的还是忙碌。白日里酷暑难当,太阳火辣辣的,直烤得庄稼地里如同蒸笼,一切的农活便只好全挨到天阴之后再去忙活。好不容易挨到天阴,容人钻进地里,忙着忙着,天不知不觉就一下暗了下来。天是暗了,地里的农活还得乘着凉爽赶紧地忙活。一天之中,错过了这歇活儿,真正能容人下地的时间就已不多了。于是,这活就一直要忙到月儿东升,直至家里的孩子饿得蹲在屋角长一声、短一声地喊爹叫娘,才有三三两两的人影从黑黝黝的庄稼林里钻出来,收拾农具准备回家。
回家,男人还得顺便再去寻回那属于自家的牛啊羊的,女人还得沿路东一把、西一把地捎带一筐猪草。一进家门,来不及喘口气,栏里的猪早已饿得嗷嗷地叫开了。这可是全家一年的指望呢!一顿跟不上就掉膘。自己饿着肚子也还得先将这些“八戒”服侍好。忙完了那些“张口货”的肚子,自己的肚子就已饥肠如鼓,于是刷锅生火,洗洗剁剁,又是一通忙活。待到可摆桌开饭的时候,月儿就已升得老高老高,繁星满天,孩子早已伏在门槛上呼呼地睡着了。山里的晚饭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夜饭。
待彻底熄灭了灶膛的火焰,做娘的这才有闲去三把两把地扯醒那熟睡的孩子,一边吆喝孩子将堂屋的饭桌扛到屋外的稻场,一边自己手脚不停地将手伸进那一溜的坛坛罐罐,取出自制的陈豆豉、酱豇豆、泡黄瓜……。然后,一家人围着方桌,借着堂屋折射出的亮光,一手呼呼地摇着蒲扇,一手端起粗瓷的大腕,就着哪喷香的泡菜酱菜,将一碗的稀食吧嗒吧嗒地咂得山响。直到这时,忙碌了一整天的身心方才彻底地松懈下来。
倘若这晚那家的桌上新摆上了一碗啥稀奇菜,只要主人一吆喝,立马就有近处闲不住的婆娘和好动的孩子,端着饭碗一路摇晃过去,伴随一阵热闹的嬉笑,将一桌本不丰盛的菜肴掀它个底朝天……。
稀稀拉拉地吃过晚饭,女人稍稍喘口气,便又得忙着收拾碗筷,男人还得蹲在屋檐下检修一通明早要使的农具。孩子先睡足了觉,自然是闲不住,三五成群,追赶着萤火虫,屋角稻场,疯得正野。待孩子们坡上坎下两三个回合跑来,闷在锅里的洗汗水也就渐渐的热了。于是,男人提着个大木盆站在稻场扯长嗓子只一声吆喝,泥猴似的孩子不知从哪个角落就“嗵”地一下钻了出来,“两爷子”相拥着掩在暗处,哗哗啦啦地一通好洗,除去一身的臭汗,独留一条肥大的裤衩,然后将澡盆里的脏水随手往稻场上一掀,白生生的稻场便立刻现出簸箕大一块湿漉漉的疤痕。待到收拾木盆进屋的时候,就觉得已是浑身凉爽。
洗罢了澡,外面虽已解凉,可屋里依旧还是热。踏着门槛看看屋里屋外已确实无甚要紧事要做,操劳了一天的心这才彻底地闲落下来。于是有躺椅的拖出躺椅,有铺板的扛出铺板,有凉席的拿出凉席,吆五喝六,或躺或坐或卧,就着山野的凉风悠悠地闲聊。男人一口旱烟一口唾沫地谈论着今年庄稼的长势,其味道就如同喝了二两“包谷烧”似的舒坦。女人摇着蒲扇盘算着今年牲畜的收入,心里想着卖猪之后又该给男人和孩子添置一点什么了。唯有无忧的孩子啥也不用操心,团团围着上了年岁的老人,听他们讲述那一个又一个山里久远的故事。更有闲中求乐的山村艺人,一支横笛,一把二胡,往稻场中心一坐,架势一拉,清亮的笛音、悠扬的琴声就如夜雾般在山间弥漫开来。
于是,在这清亮的笛音和悠扬的琴声中,孩子伏在大人们的膝盖上安详地睡着了,男人闪动的烟星悄悄地熄灭了,女人摇动的蒲扇无力地停止了……直至过了午夜,夜雾下来,露珠打湿了哪位汉子的脸,一声吆喝:下雾啰!人们这才打着呵欠,收拾东西,三三两两地回屋。
一阵吱吱呀呀的关门声响过之后,山里的夏夜便彻底地安静下来,唯有闲不住的农事不停游荡,悄然钻入农人的梦里……。
秋收
虽说是入了秋,季节已到了处暑的边上,可天依旧还是热。太阳火辣辣的,几天的功夫,就将地里的包谷全都晒得麻了壳,连秸秆也变得日渐干枯起来,人一钻进包谷林,身后立马就是一阵“嚯嚯”的燥响。
立秋那天碰巧天阴,大伙都指望能下点雨,来个“顺秋十八瀑”,让天渐渐凉快起来。可天公偏偏不作美,只是阴了一小会,日头便又接着钻了出来。从早到晚,是连丁点的雨星子都没见着。村上的老人见了,就在心里暗暗叫苦:坏了坏了!今年的秋又没顺过来,遇上了“秋老虎”,看收包谷时,还不要把这些做事的人们给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