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枇杷
山里人讲究环境的清幽，缺少绿树掩映的住处，是算不得好住处的。
记得山里老家的屋角，就有一棵潇洒而古老的大树——鄂西山区特有的枇杷。它树冠高大，枝叶繁茂，犹如一把撑天巨伞，遮住了老屋的半个脸面，使得原本古朴的老屋就显得更见风致。
因为这棵枇杷树，山里的老屋便远近闻名！
枇杷是很好的水果，历来就是丹青妙手的爱物。橙黄橙黄的的果实，煞是惹人喜爱；墨绿色的树叶，大而厚实，从不凋零，一年四季，一片葱郁；有趣的是它那七弯八拐的枝条，虽貌似古怪，却可以象女人的手臂一样柔软，一旦舞动起来，竟不比杨柳逊色丝毫。
在老屋的枇杷树上，我度过了我的童年。小时候，总是喜欢爬上枇杷树去晃荡晃荡。对于山里的孩子来说，爬树无疑是最大的乐趣了。几个小孩一同攀比着赛爬树，爬上了树顶，然后就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猴子似的，常常惹得老婆婆们在树下跺着小脚直叫唤。有时竟光着脚丫，从树干这头缓缓地爬上去，再又攀着那旁斜的枝条，慢悠悠地掉下来。掉下时，还要抓住树枝得意地去荡上几个秋千。
这样的事，父亲知道了，自然免不了要挨一顿好训。父亲说，那枇杷树，生活困难时期，曾救活过许多人的性命！原来，那枇杷树的皮也是可以吃的。可惜，那时的我，并不懂父亲这话的寓意，只知道那枇杷树的树干，的确有着许多凸凹不平的疤痕，我还以为是这枇杷树老了，原本就如此呢！可一转身，克归克，荡照旧荡。
小时候上学，学校放“忙假”，恰正是在家吃枇杷的好时节。常常是领头割麦的大人们一声“歇息”还没说完，伙伴们就丢下了镰刀，一个个全如猿猴般地爬上了枇杷树，远远望去，那高大的枇杷树仿佛不是结满了枇杷，而是结满了无数的孩子。以致“放‘忙假’，吃枇杷”成了我们那帮孩子的“口头禅”。
乘着悠悠的枇杷树枝荡呀荡，荡呀荡……，终于有一天，我荡成了一个大小伙子，需别了父母，别了老屋，别了屋角的枇杷，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念书、谋生了。
好不容易盼来了一次放假，我便开始想家了。想山里的老屋，老屋里的亲人，以及山里老屋旁那风摆的枇杷枝……。
踏着回家的弯弯小路，便如同荡着悠悠的枇杷枝，可待我满怀期盼和喜悦，赶回到山里的老家时，我便突然一下被老屋旁的情景变化而彻底地惊呆了：
——老屋旁的枇杷树倒了！
空落落的石巷，只留下了一滩血一样殷红的锯末。回头再看那失去枇杷树庇护的老屋，孤零零地立在山野，显得是那样的丑陋，那样的寒酸，那样的破败不堪。
伫立在空空的石巷，成年的我便止不住一阵说不出的心酸。——为心爱的枇杷，为枇杷树下的老屋，为老屋里生活的人们……。
许多年后，每当我在乡间，一眼瞥见那些竹树环抱的农舍，就禁不住又要想起我山里老屋旁的那棵曾经的枇杷树，那棵高大而古老的枇杷树。
今年回到山里的老家，闲来无事，便突然一下想起要跑到老屋屋角的石巷，去寻找一下藏在记忆中的那枇杷树的影子。奇怪！屋角的石巷不知啥时，不仅又长出了一棵碗口粗的枇杷，而且还多出了一丛密茂的修竹和一蓬生机勃勃的花！
久违了，我日夜盼归的枇杷树！
久违了，我山里的清幽！
神树
自从一个朋友，在寒冷的冬天，面对我家乡怪枝嶙峋的乌桕树，大叫了一声“神树”之后，我便萌生出一种要为家乡的乌桕树作一篇礼赞的冲动。
其实，在我的家乡，乌桕树是不叫“乌桕”的，而叫“木梓”。木梓树，在我的老家，实在是一种极平凡而又极普通的树。平凡普通得就连我这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几十年来都丝毫未觉查出它的某种“神”处来。田边地角，荒山野坝，放眼望去，随处都可见它那高大遒劲的身影；春夏秋冬，以四时不同的风姿，默默无闻地点缀着山野自然的风景，无私地奉献着自己毕生的一切。
乌桕，木梓树，又实在是一种极不平凡的树呵！
每当百花争艳的春天来临时，经受了一个严冬洗礼的木梓树，就仿佛一个姗姗来迟的少女，老半天、老半天地才见它那光秃了一冬的桠杈，慢吞吞地吐出几团柔嫩的鹅黄，还真有点“俏也不争春”的意味。然三五天过后，那鹅黄就象早已憋足了劲似的，眨眼工夫就变成了翡翠的嫩绿，光秃秃的桠杈也仿佛在一瞬间抽出了一段鲜嫩的新枝。长得真快呀！于是，人们这才猛然醒悟，木梓树的春天姗姗来迟的原因。
可惜不见花，其实，木梓树也是有花的。
仲夏，木梓树的青枝绿叶，便开始繁茂成一顶顶清凉的华盖，这时，便是木梓树花开的季节。一串串鹅黄的花条倒垂在树上，毛茸茸的，随风飘舞，就宛如一只只肥胖的蚕虫，逗得满山遍野的蜂蝶翩翩起舞。四面八方的放蜂人涌进了山里，山梁山脚，到处设满了蜂场，嗡嗡嘤嘤，好不热闹。一棵木梓树，就这样成了一支奇妙的歌，而那鹅黄的花条也便在这蜂蝶的歌舞咏唱中，不知不觉地孕育成了一爪爪淡青的果实。
所有的木梓树，一派苍翠。
秋季是木梓树最富于变化的季节。几阵秋风乍起，就便摄魂般地一下勾去了木梓树满身的苍翠，一转身，如同变“魔术”般地，抖落出了一件吉祥的黄袍。沉甸甸的果实开始炸裂铁青的外壳，借着一路的秋风，将壳摇得干干净净。待几夜清霜下来，人们倍感凉意的时候，木植树就又燃烧成了一树树彤红彤红的火焰。
层林尽染，于是，山野间，便到处飞舞起了缤纷的“红蝴蝶”、“黄蝴蝶”。
入冬，木梓树已将身上的红叶，抖落得一干二净，便只剩下满树雪白的果实，对着人们不停地颔首点头。于是，强壮的汉子便收拾好长长的剃刀，哼着辣辣的五句子山歌，一路爬上树去，将那一爪爪雪白的果实，连着细小的枝桠一同剃了下来。而这时的木梓树，便越发显得精神起来，光秃秃的桠杈，粗壮有力地直指苍穹，面对着那寒风霜雪一次又一次的挑战，傲然挺立。
乌桕！木梓树！好一棵远古神话中奇妙的神树！
面对家乡那蟠龙般遒劲的乌桕树，我便时常想起那些豪放粗犷的山里汉子……
屋后有棵香樟树
老家的屋后有棵香樟树。长得比脸盆还粗，常年青枝绿叶，远远的望去，就像一顶清凉的华盖撑在屋后，煞是好看。
香樟树四季常青，不仅树形看着美观，且气息香远，据说还可用以驱赶蚊虫。因而，在山里，凡讲究点的人家，房前屋后总是会有那么几棵或大或小的香樟树的。
老家屋后的香樟树，生得如此这般高大粗壮，自然是有了一些年月，这其实一点也不足为怪，有老屋在一旁作证。
老屋是地地道道的老屋，前清时的房子，粉墙黛瓦，四水归池的三眼大天井，卧巣门墩一应俱全，足见其当年的豪华。正对老屋大门的一丘呈梯级的水田，四周全都用石垱围成了“金撮灌斗”的格局，由此可见，当初房屋主人造房时，对房屋周围环境该是何等的讲究。这样古朴的老屋，自然就要有同样古朴的老树来陪伴，那是一定的。可惜的是，待我出生晓事时，屋角除了还剩两棵老枇杷和一棵老梨树之外，余下的便只有前后竹园里那几个硕大无比的香樟树蔸了。那时，屋后的大樟树还只是一根杯口粗的新苗。
房前屋后的香樟树蔸，全都生长在长满金竹的乱石巷中，足有山里人家吃饭用的小八仙桌那么大，裸露斜生出来的树根古怪嶙峋，一头扎入有土的石缝中，不知有多深。小时候，家里缺烧柴，便时常拿把斧头，围着那树蔸砍树根、劈柴火。或许是那树蔸生长的地势，让人有些使不上劲，常常劈着劈着，斧头就一下砍在了岩石上。那时，古朴的老屋住着有四户人家，你家劈，他家劈，在我童年的印象中，那树蔸似乎老是劈不完。最后，还是邻居想苦法，用炸药炸了几次，才最后将它给“轰”了起来。结果是，老樟树蔸是最终被“轰”起来了，可房屋上的小青瓦也被飞起的碎石和土块砸了个“稀钯乱”，倒让邻居倒贴功夫为其他几户捡了好几天的屋。
香樟树蔸没有了，老屋的门前屋后，一切有关老樟树的印记也就自然没有了。从那以后，老屋再出生的人们，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就这老屋的门前屋后，曾经还生长过如此这般巨大的古老樟树。
值得庆幸的是，屋后还有一个同样是被锯去了主杆的大香樟树蔸，那时居然从那看似腐朽的树蔸又生长出了一棵茶杯粗的小樟树。小时候不晓事，下雨天便时常站在凸起的岩石上，去折了那嫩绿的香樟树叶来喂羊。后来那树慢慢长高了，就又开始爬到树上去折枝。再后来，树越变越粗，爬不上去了，便从此再也没有上去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