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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睡梦简史

梦游

我越来越辨不清自己是睡还是醒。这种状况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生了。常常是半夜三更从床上爬起,穿上衣服,去牛圈拉了牛就走。晚上有时有月亮,有时黑得连自己鼻尖也看不清。但不管哪种情况,我都能走得稳稳当当,该爬坡就爬坡,该下坎就下坎。左边是高山,右边是悬崖,中间一线窄窄山道,弯弯绕绕,几块石头当了跳磴。我从上面跳过去,每一下都踩在点上了,从来不失足。牛跟在我后面。牛没有吃夜草的习惯,它其实不愿意跟我出来,它想躺在圈里好好反刍。但是我一拉,它就跟我跑,跑得一身汗涔涔。它信任我,它不知道我在梦游。当我停下来等它吃草时,它并不吃,只把热烘烘的鼻子伸进我的胳肢窝里,大声喘气,蹭我。

沿着白天的路线遛一圈后,我又把牛牵回,拴进圈里,回屋睡觉。上床的时候,我轻脚细爪,小心谨慎,像怕吵醒了家人一样。只一会儿,我就进入了梦乡——这话是不对的,因为我在梦游,原本就没醒来过。父母并不知我害病,直到有一次,他们发现我的鞋是湿的,才问我晚上到哪里去了?父母的话反而把我问住了,晚上我怎么可能出去呢,我一直就躺在床上睡觉啊,连手也没起来解过呢。我说的真话,我脑海里完全没有出去的印象。床头的衣服,还是昨晚脱下来放在那里的样子,衣服在上,裤子在下,裤子是叠成两折的,衣服是卷成一团的,我要出去了,怎么可能不穿?穿了衣服,怎么可能还是昨晚摆放的样子?鞋子是湿的,肯定是弟弟穿了我的鞋去撒尿,把尿全撒上了。弟弟自然不认账。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我们一吵,父母就烦了,好了好了,吵什么,没出去就没出去吧!

事情并没有完,我的鞋子总在晚上不停地打湿,有时还沾上黄泥巴。我觉得是弟弟想报复我,故意的。但是,连父母都怀疑我了,他们认为肯定是晚上我出去干什么坏事了,找人疯呢,偷东西呢,这些事情,怎么认账?他们强忍着因过度劳作堆积起来的疲倦,悄悄守着我,看我究竟要干啥。终于,发现了我梦游的事情。连续几天晚上,老牛跟在我后面,他们跟在老牛后面,惊心动魄走那些山路。他们不敢喊醒我,他们听村里老人说过,一个人梦游的时候,强行把他喊醒,会吓死他的。

第二天,当父母给我讲起,我一下就怕得全身发抖。想象着晚上一个人在野外行走,四周阴风阵阵,鬼影团团,莫名的声音在远处时有时无,隐约光点在四周若有若无,我的心就咚咚狂跳。我是最怕黑的人,晚上让我走出光亮的房间去屋外取东西我都不敢,何况是去野外!幸好自己没有发觉,要是在梦游的时候突然醒过来,一个人面对那个恐怖的夜晚,可怎么办呢!父母倒不担心我醒,他们怕的是我不醒,摔下悬崖。虽然老一辈曾经说过,一个人梦游的时候,比他清醒的时候还准确可靠,但还是揪心。睡着呢,睁眼瞎呢,旁边就是悬崖呢!

他们终于忍不住,就算把我喊醒时被吓死,也比稀里糊涂摔死强。他们轮流睡觉,守着我,在我还没走到牛圈之前就把我拦住。但那时候我病得很深,总不容易醒来。父母用尽了办法。把我放在磨盘上,不断转动磨盘(那意思恐怕是希望我能醒“转”过来)。他们取下灶台上的铁锅,把我从乌黑的灶孔递进去,从顶上的烟孔接出来(这些动作有种宗教仪式的味道,似乎寓意我的生命能从死灰中复燃起来)。他们把我抱到水缸上,举起来,在水中照出我的身影,一人大喊,三儿回没?另一人应答,回了(我后来考证,这种源自于南方巫文化的做法名叫“喊魂”,他们认为我之所以梦游就是魂魄被拘走了,身体不再受灵魂的掌控。通过“喊魂”,把灵魂重新喊回来。水中的影子就是灵魂,影子要动了,灵魂就回来了)……父母的这些方法有时候对我有用,有时候没用。但是通过他们长时间坚持不懈的“拯救”活动,我慢慢地不再梦游了。

失眠

不梦游,另一种病却又生起来:失眠。这个新病是父母“拯救”的结果,也是我害怕梦游的结果。到那时候,突然就醒了。醒了就睡不着,意识清晰得出奇。窗外的竹林里啪的一声响,像是谁踩断了地上的一节干竹枝。这是谁呢?一个人,还是一种动物?半夜三更的,谁会在那里?又啪一声响,这一声要近一些了,似乎走了过来。心咚咚就狂跳起来,屏住呼吸,侧耳,似乎又没有,除了那两声响过,没有更多的声音。窗纸上有些淡淡的影子,涌来涌去的,一时明一时暗,云一样,又似冒起的烟雾。我大睁了眼睛仔细看,原来那既不是云也不是雾,而是一个人头发的影子。头发?谁?窗子劈一声炸响。我黑黑地大叫一声,一把拉过被子蒙住头。妈呀!我的妈呀!热辣辣的咸湿湿的气息扑满我的脸。但我立刻又屏了呼吸仔细听。好一会儿,好像又什么响声都没有。没有东西破窗,没有东西进来,地板一点声音也没有。干燥的年久的地板,只要踩上去,就会吱呀吱呀响的。正想把被子揭开,脑中又一忽闪,并不是任何东西走动都会发声的啊!村里胡二爷说,鬼!走动就不发声!真的鬼,他亲眼看见的,穿一身白袍,眼放绿光,头发披散齐腰。鬼不是走的,是飘的,从那块玉米林里冒出来,一晃就没了,玉米林一点声音也没有,过去看,却倒了一大片,齐崭崭的,朝一个方向。玉米棒子全没了,也不知那鬼是怎么摘去的。

难道,难道进我房间的是,鬼?我把被子拼命拽住,却又想看一看,是不是有什么在飘,是不是白衣绿眼。有时候,好奇心比害怕更强烈。露出一点小缝,像耗子眼睛一样,什么也没看见,屋子一片漆黑,黑的那么清晰。不过我还是不敢把头整个露出来。说不定,就躲在后面,在我掀开被子的一瞬间,它突然就跳到我眼前,铜铃一样绿幽幽的眼,咻咻的臭烘烘的冰凉鼻息。

不过,躲在被窝里,却又听到另外的声响,来自我身体的声响。除了心脏怦怦擂鼓一样的狂跳声,还有血液在脉管里河水般哗哗的流淌声,肺拉风箱的扯动声,肠胃轱辘的转动声。这些声音都大得可怕,甚至连眼睫毛的扑动也像老鹰翅膀的翻卷。我的身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声响?难道我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像溶洞一样,空了,风在里面穿来穿去,碰出了回声?我在白天的时候怎么没有听见?白天有什么遮蔽了我的耳朵?

另一件事情又出现了,我想撒尿。这时候,我特别怀念以前的梦游。如果梦游着,掏出来就撒了。牛最喜欢吃尿过的草,我一撒,不吃夜草的牛说不定就啃几口,不觉得跟了我瞎跑冤。但现在我不梦游了,不在野外了。我在床上,我的头脑清晰得出奇。我不可能就这样撒在床上,却又不敢去外面的茅厕撒。就算是屋子里有个马桶,我也不敢起来。那白衣绿眼的鬼还在暗处伺候着呢!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住,忍到天亮再起来。不过,当我告诉自己要忍的时候,那种想撒的感觉反而变得异常强烈。时间一秒一秒走着,我算了算,一下,一下,要有好几万下才天亮呢。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走,什么时候才是头啊!我想起《西游记》里那吃米的公鸡,谁是我的猪八戒啊!我的膀胱已经胀得很紧,气球一样,被吹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薄,几乎就要破了。热气腾腾的尿液,我感觉它们在我的膀胱里翻来涌去,一次次地冲击尿口,薄薄的尿口,怎么抵挡这场世纪大洪水的冲击!

不能再这样了,我必须想个办法。我把一只耳朵伸出来,想听听是不是有人醒了。但是没有,连翻身的声音都没有。大家都在打鼾,父亲的鼾声低沉威猛,母亲的鼾声细碎绵密。有时候不知谁还格格咬几下牙,很突兀地放一声响屁。这说明他们睡得正熟。这时候,我不仅尿胀,还感到特别孤独。父亲,母亲,还有兄弟姐妹,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但是他们都睡着,没有感觉,没有意识。这座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只有我一个人面对强大的恐怖的黑暗,面对自己那即将崩溃的身体,孤独而绝望。不行,我必须把他们喊醒!要不把他们喊醒,即便尿不撒在床上,黑夜也会把我压碎的!我喊了一声爸,我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喊了一声妈。我感觉我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特别空旷响亮。但是父母并没有被我喊醒,他们只翻了一下身,床一声轻微的响动,又停了。就像划了一根火柴,光线刚好照亮一小块地方,火柴就燃尽了。我不敢再大声喊,我已经不小,一个不小的男孩,说那些关于撒尿的事,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说晚上不敢起来撒尿,那就不仅仅是不好意思,简直是耻辱了!一秒,两秒,我数时间,十过了百,百过了千,千过了万,总不能上十万吧。

白日梦

真正白天到来的时候,我反而恹恹欲睡。折腾了大半夜,临近天亮的时候却睡着了,还睡得很熟。父母已经把早饭做好,候在火塘边,等我们起来吃了去上学。我们上学的地方离家很远,要走很长的路才到。姐姐已经起来了,弟弟妹妹也已经起来了,独我还埋在深深的梦里。父母喊了一遍,又喊了一遍,我一边答应一边拉着响亮的鼾笛。父母终于冒火了,抓一根黄荆条子冲到我床前,黄荆条子敲得床板啪啪响。

我端起碗吃,喂一口饭在嘴里,咬着咬着闭眼了。父母看我犯糊涂,一筷头敲在我头上。我被打醒,赶紧埋了头往嘴里填饭。但是,一筷头只相当于往水里丢了一颗石子,激荡的涟漪很快就平静下来,瞌睡又漫上来湮没了我。接受前面的教训,我不敢闭眼,我把眼睛努力往四周睁,瞠目欲裂的那种,但是瞌睡还是漫过脖子,封住了我的嘴。我又一次停止了咀嚼,并且有了轻轻的鼾声。父母奇怪了,这孩子,难道能够睁眼睡觉?

是的,我学会了睁眼睡觉。课堂上,我把眼睛死盯了老师,眼皮眨也不眨。起初,老师看我这么专注盯他,很高兴,还夸我是好孩子,你们看张三!你们就要学学人家张三!其他孩子不说话,冲老师咯咯直笑。老师很奇怪,也很生气,你们笑什么?你们还有脸笑!其他孩子笑得更欢,我们没笑什么,我们愿意向他学习!独我不笑也不臊,把骨碌骨碌冲老师转(通过我可以研究出,人在深度睡眠的时候眼睛是骨碌骨碌转的),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后来老师才明白了。老师气得忍不住笑起来,撇开我,给同学们讲起了故事,古代有一位书生,他一拿到书就睡着,他在梦中考中了秀才,考中了进士,考中了状元。送信的人敲着锣打着鼓,把大红喜报送到他面前,给他披红送花,戴上状元冠,把他扶到马上。他简直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声喊着,我中了,中状元了!他老婆已经多日无米下锅了,此时正在厨房里刮锅上的锅巴充饥。听他说中了,赶紧过来看,原来是他睡着了,正做梦呢。一时气不打一处出,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大骂不已。他醒过来,锣声没了(其实是他老婆没刮锅了),原来是做梦!做梦也好啊,冲他老婆吼,你揪我干吗?好好一个状元,全给你揪没了!老师最后点着我的鼻子总结,明白了吧,这就是传说中的“白日梦”!

和梦游一样,我不断地从白日梦中被“拯救”出来。拯救我梦游的,是我的父母,他们的行动充满宗教的神秘和虔诚,他们气喘吁吁,如临大敌。而拯救白日梦的,则更多的是我的同学和老师。老师同学与我父母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他们把“拯救”的过程搞成了一部喜剧。老师抱了双手,点着脚尖,歪着脸,睥睨我。他认定我是懒惰,而懒惰正好是一个学生最为恶劣的品质之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做舟,勤和苦是唯一有效的态度。而我正好相反,这对一个庄严的老师来说,如何不痛心疾首。同学们呢,多么高兴,勤和苦已经把他们搞得苦不堪言。他们其实不想苦的,他们想乐,学海无涯乐做舟。但不行,他们要乐了,老师就苦了,这两者总不能到一块儿。而现在,因为我的白日梦,阴错阳差到一块儿了,这简直是过节了!他们在我面前挤来挤去,跳来跳去,扮各种鬼脸,做各种滑稽动作。他们知道我虽然大睁着眼睛,其实看不见。他们不是做给我看的,是做给老师看的。在老师面前和我划清界限;是做给女同学看的,在女同学面前展露潇洒;是做给男同学看的,在男同学面前成了淑女。当然最后,他们不忘记把我喊醒。让我从白日美梦的天堂直线掉进现实的难堪和羞辱中,巨大落差就像一把钝钝的大斧头,在我心上砸出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时钟

如果说梦游的后遗症是失眠,那么白日梦的后遗症就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闹不清自己是梦还是醒。我的时间节奏完全乱了,白天黑夜颠倒,清晨黄昏不分,子夜午后混淆,我不得不借助外物来矫正。外物矫正并不是说我不知道时间刻度,需要白天、黑夜、手表、时钟之类计时器,这些计时器我都有,我也看,但是它们对我没用,我身体的时间不是由它们来规定和刻画的。就是要它们来规定,也是过不来的。

其实,这些计时器也并不代表时间。真正的时间是没有始,没有终,没有刻度的。我们认为的白天,转到地球另一面就成了晚上;让我们冷得发抖的冬天,到另一半球就热得汗如泉涌。离开地球,离开太阳系,连白天黑夜寒冬苦暑也没有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是相同生物的不同时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是不同生物的相同时间。天上一日,世上千年,这是不同生物的不同时间。

但是,有这个认识,并不表明我就解决了时间问题。一点也没有,当我活着,我的身体就不受我控制,我的时间也不能是我的时间,我的时间应该是公共的时间,我需要一个强大的力量把我拉到公共时间上来。小时候,我的时间矫正器是我父母的喊声。父母白天做着繁重的劳动,他们任何时候都处在很疲倦的状态,只要有一刻闲下来,他们就可能呼呼睡着。但是,我似乎从没看见他们的时间节奏乱过。他们再疲倦,打一个盹,立马就会醒过来,扛上锄头下田。晚上十二点才睡,早上却在五点准时起来,给我们几姊妹做早饭,绝不让我们误时。农忙的时候,他们的睡眠会少一些,农闲的时候,他们又可以多睡一会儿。他们的生物钟和大自然和四季和农作物生长和我们上学放学的时间节拍完全一致,是他们良好的节拍保证了我即便失眠梦游也能和所有同学一样地读书吃饭上床睡觉。

现在,没有人再为我细心地调整。小时候,我看见过一个钟表匠,他把一块放大镜夹在眉骨和颧骨之间,用小小的镊子摆弄钟表里那些细微的零件。我觉得神奇不已,常常站在旁边整日整日地呆看,看他如何把那些时间拨快调慢,他那细软的手就像是长在上帝身上一样,要有光,就有光了,要有白天黑夜,就有白天黑夜了。可是,后来我就长大了,长大了就不能再待在旁边看他了,而且,由于手机的兴盛和钟表业的没落,他也没能留住他的时间,他被时间像对待破衣服一样,随手就扔了。

只能是闹钟,一种给时间刻上伤口一样刻度的闹钟。我设置的闹钟时间是早上七点,铃声是警笛。警笛一拉响,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不同人对警笛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一般人的心理是,一听到警笛就兴奋,就忍不住抻着脖子,东瞅西瞧,想看到哪里来事了,也乐意有某个地方来事了,抓人了,抓人了。而罪犯不一样。罪犯是惊恐,罪犯听到警笛响,即便那警笛不是冲他来的,他也会心惊肉跳。在听到声音的第一瞬间,他甚至会有马上逃跑的感觉。我把警笛设了铃声,是认为睡过头(超过七点就是过头)是有罪的。有罪就会跳起来,跳起来我就从梦境中逃离出来了。

睁眼

但是逃离常常是困难的。警笛或许对罪犯有用,但未必对我有用。当一个人的犯罪事实还没有得到法院最终确定的时候,他还只能叫犯罪嫌疑人。即便法院已经做了宣判,他内心深处也未必承认。而且,就算闹钟把我惊醒过来,我真的就醒了吗?就像一个罪犯开始逃跑的时候,他真的就躲开那张法网了吗?每天在那个时候,我总要问自己一句,我醒了吗?我真的醒了吗?

醒来的标志是什么呢?睁开眼睛?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睁开了眼。这就是说,睁开眼是醒来的标志。但是,这个道理显然不可靠,小时候我就练成了睁眼睡觉的本领。但是同学们并不因为我睁眼就放弃戏弄我,他们一眼就看出来,我是睡着的,他们放开了手脚。还有我们村子里的胡四爷,他也是能够睁眼睡觉的。还因为他有这项本领,生产队那会儿,他常常被派去守庄稼,守库房。他端端正正坐着,眼睛直愣愣盯着一个地方,他是睡是醒?小偷在玉米林边上逡巡,左思右想,愣是不敢轻易冒那个险。

不过我还是觉得我是醒了。睁眼睡觉和醒了睁眼毕竟是不同的。当胡四爷睁眼睡觉的时候,他的眼里肯定是既没有庄稼也没有小偷的。有一次,他在队长的一阵猛踢中清醒过来。那时他终于看到了,不过他看到的已经是撒得满地的玉米壳,以及两眼血红脖子紫涨的生产队长。

我睁开了眼,而且看见了。我看见了天花板。一个人很自然就看见天花板,一般是处于平卧的状态,这往往是刚从梦中醒过来还躺在床上的人的第一眼印象。天花板是象牙白的。这是我和老婆共同选择的乳胶漆的颜色。当初选这个色调并不容易,两人的意见很不一致,为此还差点闹崩,要把刚拿到手的结婚证撕碎。天花板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蛛丝,这也是躺在床上才能观察到的。当我们立着的时候,我们的眼睛一般只看四壁和地面。我们很少看天花板,这不是我们的习惯。我们可能仰头看天上隆隆飞过的飞机,但很少看静静飘荡的白云,更没有可能在家里仰头看天花板。就算是脖子不舒服要摇一摇,目光也是匆匆而过。现在我看见了,而且意识到了,是的,我醒了,光线通过眼睛晶状体的折射,在视网膜上成了像,感光了的视网膜把信息通过视神经传到大脑,我知道了,知道了。

我知道我该起床了。被闹钟叫醒,睁开眼睛,起床,穿衣,到卫生间撒尿,刷牙,洗脸,吃昨晚预先准备好的早餐,出门时反锁好防盗门,穿两个街口去转弯处赶十四路公交车。这个程序是每天必须的程序,一环跟一环,哪一环也不能少。要是哪个环节慢了半拍,上班就可能迟到。上班迟到了,领导对我的印象从此就坏了。领导不喜欢了,我的政治生命就结束了。一个人在机关工作,政治生命就是他的全部生命;政治生命结束,他待在这个机关就完全没有意义了。最近正在传说单位上要提一个副科起来,这个副科锁定在我和同办公室的小张之间。照理,论能力论水平论资历都该提我,但是,小张最近与领导贴得很近,跑前跑后为领导开车门提包包,抹桌子倒开水。小张这种小人,就靠这些取悦领导……

时钟停了

我必须马上起床!在起床之前,我花了太多的时间来分辨自己是否醒来。其实这是一个可笑的荒唐的问题,就像堂吉诃德向风车进攻,就像杞人忧虑天会垮下来。睁眼就是醒来,醒来就是睁眼,闹钟已经为我确定了,我为什么还不相信?可是,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脚不能动了。我的脚怎么会动不了呢?难道是我瘫痪了?我的脑里轰一声响。我要是瘫痪了,我的下半生就将在床上度过了。这样,我将不再担心失眠或者醒不过来的事情了,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想什么时候醒过来就什么时候醒过来。可是,要是这样的话,副科就落不到我头上了。就算我满腹经纶,领导也不会把这个职位交给一个瘫子。而且领导说不定早就被小张的甜言蜜语打动,早就决定把副科给他了,只不过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理由。这下好了,理由自己冒上来了。其实不光副科,说不定薪水也就此没了。连床都起不来,还做什么工作!没做工作,谁还给我薪水!没有了工作,没有了薪水,这房子还供得起吗?这个天花板上喷了象牙白乳胶漆的房子,我每个月要拿出近一半的薪水来还按揭,那时候我去什么地方拿钱?无钱无房无工作的一个瘫子,老婆还会跟我过吗?也许老婆最初的时候会信誓旦旦地表示,她将照顾我一辈子,绝不离开。但是,终日面对一个一无是处连爱也做不了的男人,这漫漫岁月,她又怎么过得下去呢?我转头看了看躺在我旁边的老婆,此刻脸色潮红,嘴唇湿润,鼻息匀净,睡得正熟,但是,用不着过多久,她就会跟别人走了,她就会躺在别的男人身边,脸色潮红,嘴唇湿润。而我,今后的日子就只剩下两件事:睡觉,等死。

我的时钟停了。

一时间,我感到万念俱灰。打球游泳蹦的这些平时我最喜欢的运动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了,升迁当官有车有钱有地位这些理想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醒来还是睡着吃饭还是不吃健康还是生病活着还是死去这一切一切对我全都没有任何意义了。我的时钟停了,我成了一尊木乃伊。

多么恐怖!那个陌生的寂寞的世界多么恐怖!我可不能待在这样的世界里,不能,我不能就这样瘫痪了,我不相信自己就这样瘫痪了,我肯定不是瘫痪了。我把手放在腿上,我要掐一把,如果我真是瘫痪了,那脚一定不会再有知觉。可是大腿尖锐地疼起来!不对啊,脚怎么会疼呢?这说明我根本就没有瘫痪。没有瘫痪,副科还将是我的!老婆也只是我的!这座房子这张床也永远属于我的!不过,兴奋并没有延续多久,又一个问题,既然我没有瘫痪,这双脚怎么动不了呢?难道是,我还没有醒来,我所做的这些事情,我感知的这一切,全是做梦?

醒来

我想起我以前做的那些梦。一群恶狗(或者也不是恶狗,是魔鬼,有牙有爪子的东西)在后面追我,它们狂叫着,流着涎,速度很快。我撒开脚就跑,不让它们追上我。但是我的脚好像给什么缠住了,像是青藤,又像是踩进沼泽里,怎么也拔不出来,更跑不快。我低头看,但是我的脚光光净净,既没有青藤,也没踩进什么烂泥里。为什么我就是跑不起来呢?眼看它们白森森黑亮亮的爪子就要搭在我肩膀上了,我已经感觉到它们那热烘烘臭腥腥的鼻息了。可是,我一筹莫展。我急啊,急啊,急得满头大汗,然后我就醒来了。醒来我才发现,原来是做梦,我躺在床上呢。

那时候我明白了,一个人在做梦的时候,身体是不由自己支配的。梦支配的是他的灵魂,但是,其实灵魂也不由他支配,灵魂是自己由着自己,像脱缰的野马,想怎么跑就怎么跑,想跑哪儿就跑哪儿。身体成了它后面掉下来的枷,跌跌撞撞东倒西歪。我现在一双好脚不受自己支配,难道我仍然在梦中?问题并非堂吉诃德为命题,它原本就有崇高的意义?

然后我又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我好像并没有听到闹钟的声音?那声警笛并没有拉响?警笛没有拉响,我的身体就处于松弛状态,就动不了。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我们常常对我们身边存在的危险大声疾呼,传染病、生态危机、能源短缺、环境恶劣,但是,当这些危险还没实实在在降临到我们头上的时候,我们的心态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为此开展一场又一场的活动,我们甚至把它搞成一场活动秀,在活动中秀我们的聪明才智,秀我们的口才,我们的风度,我们独具一格的创新能力,并以此作为引起注目获得名利的手段。

我拿过床头的闹钟看。闹钟似乎并没有坏,秒针一下一下很匀净地跳着。那是一种很从容的跳,不慌不忙,气定神闲,根本就不像坏的样子。但是,让我不解的是,钟面上显示的时间居然是一点十分。这么说,还没天亮啊!可是窗外明显已经大亮了。这种亮度绝不是月光带来的,也不是夜晚的灯光带来的,这是太阳光,早晨的太阳光,晨曦,牛乳一样饱满清香的晨曦喷涌在窗子上。我人生近四十年的经验告诉我,现在应该已经是早上八点过了。孔子说,四十不惑。呵呵,怎么会错呢?

做梦

但是我却疑惑了。这究竟是子夜还是早上呢?如果是子夜,我应该继续躺下来,摈除杂念,闭眼睡觉,绝不能因为思绪过于活跃引起失眠。如果是八点,那么我该迅速起来,穿衣,洗漱,早餐,出门,走路,上班。因为已经推迟了一个多小时,这个过程中有一些可以省略的必须马上省略。比如早餐就可以免了,或者和走路重叠在一起,边走边吃。洗漱也可以俭省,用毛巾在脸上胡乱擦两把,把毛巾扔在盆里,晚上回来时再清理。还有,赶公交车改为打的。打的要损耗一些钱,但可以节约时间。如果为了节约那些小钱而迟到,而失去副科的职位,那就完全是得不偿失了!

我感到我又回到了第一个问题,或许,我仍然没有醒过来,仍然还在梦中。我所看到的这一切,想到的这一切,都是梦中的情景。它非常真实,又不太合理。真实是普遍的状态,不太合理是偶尔冒出来的一点插曲,是要提醒我这不是现实,是梦中的情景。这种情况和我以前的做梦刚好相反。现在做梦,梦中的内容和情景几乎与醒时越来越接近,甚至到了完全一样的地步。而我以前,尤其是儿时的梦,几乎都是些不太可能的东西。我现在看见躺在我旁边的是我的老婆,脸色潮红,嘴唇湿润,那么准确那么清晰可感。要是在儿时,如果我梦中有个老婆,她一定不会具体到脸和嘴巴上,她将是一种云气一样洁白春潮一样涌动溪水一样流畅的纯粹的事物。在我还没有为失眠苦恼以前,在我还乐此不疲地夜夜梦游的时候,我在梦中从来不会感到双脚陷入泥潭,以至于瘫痪不能动的时候。我几乎是没有脚的,也没有肉身束缚的,我想到哪儿就可以到哪儿,一蹦可以到达树巅,一展手可以从这个山头到达另一个山头。我要不想上学了,根本不会研究起不起得来的问题,我梦中出现的一定是星期天,是暑寒假,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老师父母也不会管我,不会喋喋不休地教导我,黑发不知勤学早,三更灯火五更鸡,少壮不努力,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些都不会,考试成绩对我不是一个问题,想得一百分就一百分,功名利禄对我不是一个问题,想当宰相就当宰相。八抬大轿,眨一眨眼就摆在眼前;成群妻妾,一转身都向我回眸。如果我想继续睡下去,天就不会亮;如果我想继续玩下去,天就不会黑。中秋那天晚上,父母把一块干硬的月饼分成几份,我们几姊妹每人一小块。月饼那个甜啊,我小口小口用舌头舔,闭了眼睛感觉舌尖上糖心那点强硬的味道。可是也就在这时候,已经三两口吃完月饼的弟弟趁我闭眼的一瞬间,从我手中一把抢过塞进嘴里转身就逃。那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进了一个堆满月饼的房间里,半屋子高的月饼,甜的,咸的,酸的,椒盐的,火腿的,冰橘的,各种月饼蜂拥过来,一直堆到我的脖子上。我不用手,我转了头就咬,把皮子吐在一边,专吃心子,吃腻,吃胀,吃得翻白眼——我在梦中赌起气来,就要,我就要这么吃!

醒着做梦

我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做这样的梦了,是在梦游醒来以后?是在失眠以后?是在读书识字以后?是在踏进社会以后?是在结婚以后?是在进城以后?是在进入机关以后?我使劲想了想,但过去的一切全是一片混茫。我只知道我现在很少做梦,做的梦也都和没做梦时一样。我对自己的这种状况有些不满,我既然是做梦,干吗还那样拘谨,紧张?我完全可以做得流畅一点,豪放一点,自然一点,我完全可以做一个我愿意做的那种梦。

我该把梦做成这样:不起床,继续睡,睡到我想起来的时候再起来。当我想起来的时候,我的脚不是不能动,不是瘫痪了,而是敏捷,有力,像脚下踩了风火轮。我按照自己的节奏做那些准备,穿衣,撒尿,刷牙,洗脸,吃饭,一样都不少。当我到达单位的时候,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写材料,做工作,绝不去揣摩领导的意图。如果有一个副科的职位,那肯定是我的,领导要徇私,照顾关系,好,大爷我不干了,一把把辞职书扔到他脸上,背一个牛仔包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和心爱的人一起,行侠仗义,浪迹江湖(电视里都这么说)。如果心爱的人(现在还是我老婆,她们还合二为一)骂我神经病(在骂我的那一瞬间,她们分开了),认为我的行为疯癫要和我离婚,那就离吧。我独自一人,天穹为被盖,大地为草席,大梦谁先觉,春睡日迟迟,从今天开始,做一个醒着做梦的人,扬鞭策马,绝尘而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一翻身从床上起来。奇怪,这时候我的脚居然能动了,敏捷,有力,像踩了风火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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