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安宁露出容颜时,东陵时瑾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看去。一来是因为他已经提前见过。
短短一个月不见,许安宁脸上的扭曲疤痕比原先缩小了一圈,其上的起伏凹凸也平坦很多。且不论许安宁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复了疤痕,只看现在,疤终归是疤,而她在来山寨之前又在旧疤上添了新伤,此时看起来仍是狰狞可怖。
东陵时瑾不能分心的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他要悄然观察着林道,不放过对方透露出的任何一丝情绪,以此把握最佳的说话时机。
“伤从哪来?”林道抓过一个火把,大步走近。
“如此美娇娘,竟被伤成……”带着黑布眼罩的乔松林有意打趣,结果被东陵时瑾和林道双双瞪视。
旁人都看到东陵时瑾目露杀气,假若他手中此时有剑,一定毫不犹豫地刺过去。
而林道倒不是紧张,他只是认为这不是适合开玩笑的时机。
面对林道的问题,许安宁无语凝噎,一字未发。
东陵时瑾捏拳而立,炯目中倒映着火把的烈焰,“我们背井离乡来梅岭城投奔亲戚,怎料夫人在外出时偶然被一个狗官看中。那狗官趁我不在家之时,派人来抢夫人入府。娘子忠烈,不甘受辱,便以油灯之火烧面毁容……”
虽然在场都为壮汉男丁,但听到这一段时,每个人心头都捏紧了一下。如此娇柔如花的容颜,被付之一炬便再难回头,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才能做出此等举动。
“夫人容颜毁去后,竟还是惹怒了那狗官。那混蛋命人将夫人卖去青楼,扬言要毁了夫人的余生!身为男人,若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废物有什么区别?!所以我重伤那混蛋,拼死救回夫人,但梅岭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我只得带着夫人逃离梅岭城!”
林道多看了一眼许安宁脸上的伤疤,心中生出几分恻然。
他看向身侧的一名壮丁,吩咐道,“天色已晚,有什么明天再说吧。刺头,你带他们去北边找间屋子歇下吧。”
“寨主,不可。”乔松林上前半步,拦住就要提步离去的壮丁,“怎能单凭他二人一面之词就收留他们?万一他二人就是官府派来的奸细呢?”
一连三句反问让林道又多了些心思,他眼珠一转,对上乔松林的视线,“依松林兄弟的意思,这二人是收留不得了?”
“寨主,小心一些总是好的。”乔松林转而看向东陵时瑾,“我们秃鹰寨的确是与官府之人势不两立,所有受官府屈辱、自愿投靠寨子的兄弟,都是我们的家人。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才要对每一位兄弟负责,你们初来乍到,不免是要受点委屈的。”
这番话说到了林道心坎上,他体内滚过一阵热血,顿时心胸激荡,笑道,“松林兄弟觉得怎么才好?只管说!”
“今晚且让这位——”乔松林顿了顿,“敢问兄弟怎么称呼?”
“敝姓董。”东陵时瑾随即答上。
乔松林摆摆手表示领会,“让董兄弟歇在我那里,他夫人就送到九娘那里去吧。”
将来人分开两处,且都配上寨中有能者相陪,既能牵制又能监视,的确是不错的应对。
尽管林道为山匪,但摸爬滚打多年,也不是空有一头热血的蛮子,于是欣然接受了乔松林的提议。
这一夜,许安宁在秃鹰寨中睡得很好。重逢了娘亲,又目送爹娘有说有笑离开的泓熙在连翘的照顾下也睡得很好。
天初蒙时,两个兵头模样的人翻山越岭出现在秃鹰岭山脚下。巡山的秃鹰寨山匪遇见他们先暴打了一顿,然后将那两个人押回山上。
两个兵头是派过来打探情况的,如果情况可观,他们还被允许和山匪谈判。但他们没有料到的是,他们还没有入寨子就已经被打了个半死,其中一个气息奄奄,命悬一线。
许安宁被彪悍的九娘叫醒,对方的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喂!你们招惹的是哪个狗官?怎么这么早就有人追上门来了?!”
昨夜本就合衣睡下的许安宁用面纱沾水简单净面,而后将如瀑长发放垂于身后,罩上大斗篷便随九娘往秃鹰寨前厅去。
她们来到时,一个兵头已经因为伤重而死,另一个兵头鼻青脸肿,根本分辨不出样貌。
东陵时瑾站在两层人群之后,乔松林站在他身旁。显然,乔松林一定是为了山寨的利益,先不让兵头知道他们找的人真的就在这里。
“还敢装死!”一个蛮汉抬起脚踩在兵头脸上,“敢来就不要怕死啊!”
“老六,你再把这个打死,我们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另一个蛮汉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
“说!谁派你来的!派你来干什么!”
地上躺着的兵头因为肢体上的疼痛而蜷缩,俨然也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许安宁的兜帽下,忽然传出二字,“让开。”
九娘叉着腰站在她旁边,起初还没听得很真切。
“你说啥?”
“叫他们让开。”许安宁补充道。
“让开!”九娘的泼辣在秃鹰岭出了名,前边的山匪们闻声都立马闪到两边。
许安宁整张脸都被兜帽罩住,躺在地上被血浆模糊了双眼的兵头即便能勉强睁开眼,也看不清对方的相貌。
许安宁在众人的注视下蹲下身去,她语调如冰,缓缓交待,“去告诉他们,他们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这样的答复是对的吗?周围山匪都在小声嘀咕。
“他们,已经被我们杀了。”许安宁的声音宛若鬼魅,说完她便站起身,回归了山匪阵营。
坐在厅中央的林道一语不发。
乔松林清咳一声,推开挡在前面的人,走到林道身旁,“既然是来探风的,就让他们那群恶狗见识一下我们的厉害,就让这厮回去传话,吓破他们的狗胆!”
“对!”
“吓死他们!”
乔松林说完后,主厅中登时一呼百应,大家都振臂高呼,像是刚刚抢了一车珠宝回来。
“杀了他。”
人声鼎沸,以至于一个稳如泰山的声音响起时好些人还没听见。
“寨主?”乔松林嬉笑着挑眉,他离林道很近,因而听得很清楚,只是有些没料到这一出。
咚。
林道的鹰鸮锤猛然间落在了兵头的脑袋上,四周围顿时溅洒出脑浆和血液混杂的凝液。
“啊!”最先看清楚情况的几个山匪不免大吃一惊,紧接着,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
许安宁隐藏在兜帽里的双眼微微闭上,她鼻息叹出的那口气,没有任何人察觉。
她这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这位山匪头子内心的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