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走，这儿走！小心别跌跤，小姐。”特尔尼普殷勤地照顾着金曼小姐。加特林和辛普金斯跟在她身后，阴沉的弗洛雷斯把他的宽檐帽一直按到了眉头上，在队尾殿后。
半路上，他们开始碰到一些穿着破衣烂衫的岛民，全都是披着头发黝黑的南方人，有几个黑人，还有3个中国人……他们无一例外，全都用贪婪而好奇的目光盯着这几个岛上新来的居民。
在几条出自不同时代和不同民族之手的小帆船当中，也就是在岛的正中央，矗立着一艘巨大的，保存得相当完好的巡洋舰“伊丽莎白”号。
“这就是总督府。”特尔尼普肃然起敬地说道。
在这个府邸的甲板上，站着几个颇有点儿像仪仗队的人：6个持枪的水手，身上穿着同一式样，而且是相当体面的衣服。
总督大人在一问宽大的船舱里接见了来客。
看了那些破烂船只令人沮丧的景象之后，这间船舱叫人不能不感到震惊。
船舱里一派生气勃勃的气象，陈设得几乎可以说是相当豪华。只要看眼那些五光十色、风格迥异的摆设，就可以断定，他们是把漂到这个奇怪岛屿来的所有船只上全部值钱东西都搜罗到这儿来了。
地板上铺的是贵重的波斯地毯。花架上摆着几个精致的中国花瓶。深色的护墙板上刻着花纹，黑构木板壁上挂满了名画，全是出自荷兰、西班牙以及意大利等国大师之手：委拉斯开兹、里贝拉、鲁本斯、提香和佛兰德斯画派的风景画家泰尼埃。还有一幅草稿，画的是一条用两条后腿站着的狗。而在它旁边，全然不顾风格协调不协调，挂着一幅丝线绒的大和绘画风格的精美日本画，上面画着一只仙鹤站在覆盖着积雪的树枝上，背景是富士山的锥顶。
一张大圆桌上摆着几个16世纪威尼斯的古老棱形花瓶，几个督政府时期的法国青铜枝形烛台，还有几枚罕见的玫瑰色珍珠贝。笨重的雕花家具上蒙着压出花纹的猪皮，皮子边缘上吊着一枚枚小金环，这些家具给船舱增添了一种庄严味道。
沉船岛的总督弗格斯·斯莱顿船长靠着书橱站着。
跟其他岛民相比，他算是养尊处优，大不一样：他身强力壮，保养良好，面孔刮得光光的，穿着一套相当不错的船长制服。
他那略嫌扁平的鼻子、往下耷拉的大下巴和肉感的嘴巴，并不完全能给人造成良好印象。他那一双阴冷的灰眼睛死死盯住进来的人。他一声不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仿佛是在研究他们，并在权衡着什么。这是一种惯于左右别人命运，并从不顾及别人的意愿、爱好和兴趣的人的目光。他的目光从辛普金斯身上一掠而过，显然，他认为这个人不值得注意，他久久地盯着金曼小姐，然后把目光挪到加特林身上，接着又重新注视着金曼……
这种一言不发的凝视使金曼感到窘迫，也激起了加特林的火气。
“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是雷金纳德·加特林。这两位是维维·安娜·金曼小姐和吉姆。辛普金斯先生。我们都是遇难的‘本杰明．富兰克林’号轮船上旅客。”
斯莱顿毫不在意加特林说什么，自顾继续盯着金曼小姐瞧。然后，他走到她面前，殷勤地向她问候，同时也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去，跟加特林和辛普金斯握了握，请他们坐下。
“是的，我知道，”他说，“我知道。”
当斯莱顿丝毫不差地指出他们的轮船是在何处何时遇险的时候，加特林感到异常惊讶，因为这事他们之中谁也没有向岛上的人提过。
斯莱顿几乎是专对金曼小姐一个人说道：
“假如是偶然的机会把您带到这凄凉的岛上，金曼小姐，那我们岛民只好感谢命运给我们送来了绝妙的礼物啦。”斯莱顿板着脸说出了这一番颇令人难堪的恭维话。
“唉，我可不并不感谢命运如此支配我。”金曼小姐回答道。
“这可说不准，谁知道呢？”斯莱顿高深莫测地答道。“住在这里并不像头一眼看上去那么糟糕，小姐。您会弹琴吗？会唱歌吗？”
“是的……”
“妙，妙极了。在这里您可以找到最棒的埃拉罗钢琴和很多乐谱。书也足够看的。在我们岛民中有不少很有趣的人物。就拿这个特尔尼普来说吧。诚然，他是大大地落魄了，但他见多识广，知识丰富，也曾经大大地风光过。现在他是挺可笑，但也挺有趣。还有鲁德尔斯，一个德国人，他是我们的历史学家和科学家。他正在研究造船史，因为我们的岛是一个真正的博物馆，难道不是吗？”
“造船史？这很有趣。”加特林说道。
“这跟您的专业有关吗？”斯莱顿漫不经心地问道，眯着眼睛瞧了他一眼。
“对，我是船舶工程师。”加特林答道。
金曼小姐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她还连这都不知道呢。
“这么说跟您谈话就有意思多了，先生怎么称呼？”
“加特林。”
“加特林先生……鲁德尔斯收集了一批极为有意思的文献，其中有航海日志和我们周围沉船上所有死者遗留下来的笔记。瞧……这份材料，可我并不劝您看……是啊，这份材料足够写上10部长篇小说，不过它的内容太凄惨了，在读完这些文献之后，您会感到马尾藻海就是但丁所描写的那些地狱当中的一个。”
“那么，在这些船上，你们显然找到很多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吧？”辛普金斯插了句嘴。
斯莱顿更为注意地瞧着辛普金斯，似乎要在脑子里记住什么观察印象或是结论，然后才回答说：
“是的，有哇……”他也学着辛普金斯那样，故意停顿了一下，“有珍宝。我们这儿珍宝也有整整一个博物馆呢。假如您对珍宝有兴趣的话，我会找个时间让您看一看的。”
“但遗憾的是，我们这儿也有不足之处，”斯莱顿又扭脸对金曼小姐说道，“这就是缺少妇女。自从我的妻子过世以后，”斯莱顿叹了口气。“岛上就只乘下两个妇女了：玛吉·弗洛雷斯和伊达·都德或是伊达·特尔尼普，我们都这样称呼她丈夫。她是位上了年纪的可敬的女人。我叫她来照顾您。”
“饭菜已上好了，”一个黑仆通报说，为了欢迎新移民，他换上了燕尾服，戴上了白手套。
“请你们赏光在这个新住地吃顿便饭吧。”说完，总督就领着客人去了饭厅，那里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丰盛的早餐。
进餐时，斯莱顿又叫加特林大吃一惊，他竟然非常熟悉世界各地的现状，并知道最近的世界新闻。
总督注意到他们惊讶的眼光，便第一次自豪地笑了。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把我们看成是鲁宾逊。不过，我们是20世纪的鲁宾逊啦。不知你们是否注意到那些系在桅杆和柱子上的电线没有？沉船岛上还有电话呢。我们本来还可以用电灯照明，不过，我们的燃料比较缺乏。但我们有无线电台，还有扩音器。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们从最近几年漂到这儿来的那些有无线电设备的船上弄来的。你们想听听吗？”说完，斯莱顿打开了无线电收音机。
于是，在这艘古老巡洋舰的船舱里，在沉船岛上，突然响起了著名女歌星在纽约演唱的一支时髦歌曲。这支歌金曼小姐不止一次听过。
歌声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使她激动过。
金曼小姐的保护神
岛民中的女性把金曼小姐当成她们的有生力量。
如果说玛吉·弗洛雷斯和金曼小姐之间建立的是同龄人的友好关系，那么，那位上了年纪，外表看起来颇为严厉，而内心极为善良的阿里斯蒂德。特尔尼普——都德的妻子——伊达——马上就把金曼小姐置于自己慈母般的保护之下。
玛吉·弗洛雷斯在头一天就对维维安娜·金曼讲述了自己凄惨的往事。当命运把她抛到这个岛上之后，她便遵照岛上的现行“法律”和程序，嫁给了弗格斯·斯莱顿总督。婚后她生下了一个男孩，成为岛上新一代的唯一代表。弗格斯对她极其粗鲁，甚至可以说是残暴，但她一直在忍受着……
在德国战争时期，一只德国潜水艇漂到了岛上，艇上只剩下了3个活着的人：一个水手、船长和一个年轻的法国姑娘。她是被这艘潜水艇击沉的一艘客轮上的乘客。
当这位法国姑娘上岛之后，弗格斯又想娶她作自己的妻子，结果和潜水艇的德国船长发生了争斗。最后，德国人被打死，而法国姑娘便成了斯莱顿的妻子。玛吉拿到一纸离婚证书，不久就成了弗洛雷斯的妻子。
弗洛雷斯也很粗暴，但他爱玛吉，而且他身强力壮，不让任何人欺侮她。
后来……后来那法国女人死了。斯莱顿说，她是偶然中了鱼毒死的。但岛上的人都说，她是服毒自杀的，因为她爱那个被弗格斯杀死的德国船长。成了光棍儿的弗格斯·斯莱顿又想要回玛吉，但弗洛雷斯声称，除非是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否则弗格斯休想重新得到玛吉。
对斯莱顿来说，从弗洛雷斯的尸体上跨过去，就好像跨过一根木头那样轻而易举。他本来也想这么干来着。但岛上全体居民却都站在弗洛雷斯这一边。总督明白了，这个火玩不得，只好让步了。
“这样一来我就仍然是费洛雷斯的妻子啦，”玛吉讲完了自己的故事。“您瞧，就在这个时候，亲爱的维维安娜小姐，您来了……您明白您的处境会有多难吗？假如您瞧得上这个弗格斯·斯莱顿，那，那这事就好办啦。可是，要是您心上还有别人，”她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维维安娜，“那就得小心啊。得特别小心，提防斯莱顿！……”
金曼小姐脸红了。
“我没有心上人，”她回答道，“但我也不打算成为斯莱顿的妻子。”
谈话又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都德太太向金曼详细讲解了岛上的人是怎样生活的。
“我们储存的食物相当多，大都是些罐头。不过，因为不知道这些储存的食物将来能不能得到补充，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才动用这些存货，特别是面粉。而面包、酒、肉类和蔬菜罐头只给病人吃。平时的食物就是从海里打上来的鱼。因为总吃一种食物，常常会有人得坏血病。只有得了这种病的人才能分到一份储备的食品。”
“您说这里所有的船会不会沉下去？”
“我们的教授鲁德尔斯说，这里的水并不深。沉船在几个世纪之内把海底都填起来了。咱们现在待的地方就是沉船聚成的岛。咱们这里还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有自己的街道和广场——就是大船的甲板，也有‘山峰’和‘山谷’……跟我们在一起生活的还有6只猴子，几条狗和养熟了的鸟儿，这些鸟儿是飞到岛上休息时被我们抓住的，”老妈妈叹了口气，“怎么说呢？人有什么事情不能习惯呢？可是，毕竟还是想看看陆地，想把自己的这把老骨头葬到陆地上……”
玛吉担心的事很快就发生了。金曼小姐很快就和斯莱顿发生了冲突。
斯莱顿邀请金曼一道喝晚茶。可当她刚一进门，他几乎就是开门见山地提出要她做自己的妻子。她坚决地拒绝了。斯莱顿一开始向她请求，紧接着就是威胁：
“您得明白，这事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对您大有好处。您和我在一起会非常安全，一切必需品都会得到充分供应。会把您照顾得无微不至……我知道您的父亲很有钱——可跟我所拥有的财产一比，只能算是几个小钱。我可以让您看看整船整船的金子，成堆成堆的宝石和珍珠；您可以从我的宝库里一捧一捧地拿绿宝石。而这一切都将属于您。”
“我又不是小孩子，玩那些小石头干嘛？在这儿您的全部的宝贝只有一个用处，就是把它们从一只手倒到另一只手而已。”
“答应吧！行行好答应吧！不然的话……”他紧紧攥住了她的胳膊肘。
“我是不是把托盘忘在这儿啦？”突然，都德太太把门推开，走进舱房问道。
斯莱顿不高兴地皱皱眉头，松开了金曼小姐，一声不吭地等着都德太太离去。
老妈妈继续在舱房里磨蹭。他终于忍耐不住了。
“您能不能快点儿离开这儿？”
都德太太双手叉腰，摆出副要打架的姿势，她把斯莱顿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出人意料地向他扑去，像只护雏的老母鸡一样把姑娘挡在自己身后。
“不，我不离开！不，在你没有回答我的所有问题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听着，你是不是岛上的总督？”
“我当然是！还有呢？”
“是不是你公布的法律？”
“是我公布的法律！”
“假如你头一个不按法律办事，那谁还会遵守你的法律？”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个疯婆子？”
“你才是疯子呢！法律是你公布的，每一个来到这岛上的女人都必须出嫁！这当然不错。但这个女人有自由选择丈夫的权利……可你是怎么做的呢？”
“你在偷听？”
“对，没错，我是偷听了，而且我没有白听！难道我们这儿就是客观挑选丈夫吗？为什么你想欺骗她，瞒过所有有权被她挑选的人。你想破坏法律，没门儿。我要把这件事在岛上四处张扬，所有的人都会起来反对你。你还没忘玛吉和弗洛雷斯的事吧！现在，我向你提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打算按照法律和规定的程序让维维安娜·金曼小姐挑选她的丈夫呢？”
斯莱顿瘪球了，但不感到他只能屈从。
“好吧！要是你真希望如此的话，咱们就照章办事！不过，你会看到结果反正一样。小姐才不会愿意嫁给一个黑鬼或我那些破衣烂衫的手下呢。”
“这我们可以走着瞧。而现在呢，姑娘，跟我走吧。”说完，她胜利地带着金曼小姐离开了。
岛上的法律
傍晚太阳渐渐落向地平线，晚霞照耀着马尾藻海翠绿的水面和沉船岛上的桅杆。这是一座历经暴风雨摧残和时光磨难的森林，而那些横七竖八的破烂横行、七零八落的帆篷碎片，就像是劫后的残枝叶——这一切即使是最想得开的乐天派见了也会垂头丧气。
“加特林！弗格斯·斯莱顿船长请您光临。”
加特林抬头看见了一个半裸着身子的黑人。他那黑皮肤在落日余晖照射下成了古铜色。
“叫我干什么？”
“他敬请您光临。”黑人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加特林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沿着一座座摇摇晃晃的小桥朝总督的“府邸”走去。
斯莱顿还像往常一样大模大样地接待了他。
“加特林，我必须跟您谈一谈。您爱不爱金曼小姐？”他突然出其不意地向加特林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认为没有必要回答您！这不仅仅是只涉及我一个人的问题！”
“对，它不涉及到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既然如此我可以宣布，我个人，从没有对金曼小姐——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转过任何‘念头’。我和她是朋友，我对她十分尊重，而且这友谊使我承担着某种义务一不允许任何人违背她的意志而企图决定她命运的义务。”
“请不要忘记，加特林，在这里是我有权力允许谁做什么和不做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有权这么做！”略停片刻，他又加上几句：“您听清楚，加特林！我可以把您送到亚速尔群岛的海岸去，我可以为您准备一大笔路费。”
加特林气得满脸通红，攥紧了拳头。
“住口！”他叫道，“您竟然想贿赂我吗？您竟然以为我会为金钱而出卖朋友吗？”说完，他就向斯莱顿扑了上去。
斯莱顿回敬了一拳，就吹了声哨子，不同种族的10个衣衫褴褛的人冲了进来，这是斯莱顿的卫队。他们向加特林猛扑过来。
加特林冲着四面八方拳打脚踢，由于寡不敌众，几分钟之后，他就被牢牢地捆住了。
“把他扔到黑牢里去！顺便把那个辛普金斯也给我抓起来！”
当加特林被带走后，斯莱顿问了一个仆人，知道选婿仪式全准备好了。
“妙极了。那就今晚9时进行！”
船上的大厅已装饰得富丽堂皇。墙上挂满了从沉船上搜罗来的五花八门的各国国旗，还挂着花花绿绿的彩色布条。房间里纵横交错地扯着马尾藻做的花环。天花板下吊着五颜六色的灯笼，使大厅里的气氛显得更加热烈。一张长长的桌子上摆着许多冷盘、葡萄酒，甚至还有几瓶香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