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5岁的妹妹出走了。
正是队里上工的时候,我在空旷的村庄奔跑,我想不透除了家除了那片树林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德三爷爷拦住我,问明情况向我吼着,还不赶快告诉队长!
大人都来了,争论、猜测加剧了焦急,父亲一言不发地向田野走去,母亲一边埋怨着奶奶没有看管好,一边向屋后的树林找过去。于是,热心的乡邻在讨论后都确定了田野是最可能去的地方之后出发了。我很清楚地记得长长的队伍在嘈杂声中迅速滚动着,仲春的田野没有遮拦,队伍便四散向场屋向树林前进。长长的喊叫声在旷野中飘散,当所有的可能都排除后,母亲歇斯底里了,她跳下那条浅浅的长着蒲草的小河,很多人跳了下去,来回趟着。
水很快浑了,象父亲的脸,没有清晰的颜色。
依然没有,有人说这是好事,说明没掉进水里,有人嚷着那孩子又上哪儿去了。河堤上充斥着无助和焦急。
还有母亲的哭声。但空气似乎静止了。
这段回忆经常让我惊悸,因为那年刚刚八岁的我,突然间就经历了离别,经历了恐惧,阵痛猛烈的袭击而且让人窒息。
但妹妹终究回来了,邻村的人用自行车载着她送到充满新鲜气息的田野中。
她一个人沿着村道行走。
她想知道货郎老王来的地方是不是充满了糖果和玩具?
二
高中时的班主任,有一句口头禅:向城市进军。
面对着整个班的高粱一样的学生,他说,我们来自哪里?
大家齐声说,农村。
我们现在在哪里?
声音更加响亮,县城。
你们满足了吗?你们理想是什幺?
向城市进军,我们一脸的虔诚。
于是他很高兴,说有一种生活叫奋斗,有一个地方叫城市,城市很美,城市很大,城市里靠奋斗生存,你们要不要奋斗?我们说当然奋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矣,必先苦其心志……孟先生的话真能振奋精神。
班主任也是,像一团火,经常给班里加温,他喜欢看到沸腾的样子。只有在晚上,大家都学累的时候,他才和我们心平气和地说,说一些美丽的记忆,比如北大,有漂亮的湖和一些雕像,比如清华园的建筑,武汉大学的樱花。
怎么都是大学?城市应该很大,在我们的想象中。
大学是一座城市的瞭望塔。向城市进军,就要从登塔开始,他比划着。
可敬的班主任又开始勾勒蓝图,当然,首先要向往,向往是最美好的开始。
于是我们便经常向往,向往遥远的地方有一座完美的城市,有山,秀气宜人;有水,弯弯曲曲;有树,郁郁葱葱。当然,一定有大学,不知名但真实存在着。
储存向往的梦开始缤纷多彩,迤丽并且漫长。
三
我在一个学校教书。
学校不大,周围都是豆子和麦苗。我的家在学校深处,学校就是我的巢。
时间长了,我很想出去。我想知道课文中的故宫,雨果笔下的圆明园,鲁迅笔下的酒店,南湖游船。其实是想替学生知道,他们在教室里都是闭着眼睛努力地想,肯定比我们教学楼漂亮,我表扬了他们,比老师想像的还真实。
很多时候我坐在书桌前想像大海,一种颜色的单纯和内在的深刻结合在一起;或者是高山,一种力量的突起与视线碰撞;或者是古迹,一种心情的苍桑在速度中延缓。想像就逐渐美丽,而且丰腴。
课文中的词语就跳出来,顺着豆子和麦子向前漂动。村庄的前方是一条小河,词语就变成了“奔腾”;小河的两岸是树林,词语就闪烁成了“宁静”;树林的边缘有一座小桥,词语依稀可见“古老”。这时,想像是一条河,词语是片片白帆,诗意地漂流。
有时学生跑过来,长城真是那么长吗?圆明园还在吗?我喜欢拍着他们的头,长大了,看看就知道。
那很远吗?比县城还远吗?
我笑笑,不远,只有几年的路程。于是我就想起似乎我有些印象,一些关于高高矮矮的山,长长短短的水的印象。想起我原来在城市里上过学,一个很远的城市,有一些天南海北的同学,他们给我一些印象。
我就在巢里想念遥远的同学,想着他们也许在想念我。想念我给他们带去的淮北平原印象。我便快乐。
对于他们,我就是远方。远方的我回老家收割黄豆,在黄豆中,我忘记了高高矮矮的山,长长短短的水。周围的玉米和镰刀成了我最清晰的印象。
四
五岁的妹妹没有看到远方,她的脚步很小,迈不到小镇上。可是她后来走了,在上海,在温州,在一家家工厂里挥汗如雨,用电话或者邮戳变换着远方的足迹。
想起妹妹就想起那个被数学老师画了一个圈站在里面,被家长锁在屋里不去上课拼命画画的三毛,她也是将梦想的种子恣情地撒泼,撒到万里之遥的非州,撒到沙漠。
她就去了,用一生在行走,不曾停歇。
原来,远方是幼小心灵最初的向往,最神奇的憧憬。远方没有距离,孩子,却有了世界。
年轮增长,世界变得很近,高中时的同学,清晰地触摸到了远方的脉搏,在我们班的网页上,大西洋彼岸的那个胖乎乎的家伙在微笑,非州远洋轮上的小陶正在张网,天南海北,一下子像雾一样散开了。连那个带着我们喊着“向城市进军”的班主任,也迅速地率先行动,搬家到了上海,在那里滔滔不绝为城市的子弟讲着同样的课文。
上海也好,非州也罢,它们都是一个点,连在无数可能的线上。这些线缠绕着,指向可能的方向。梦想就是他们的坐标,没有极限,只有方向。
远方,是青春的地球仪,轻轻一拨,天涯咫尺。
远方是一道风景,有珍珠似的光芒照在童年,有火一样的热情燃烧青春。不独我们,遥远的古人也在辛勤地憧憬,辛苦地跋涉。孔子周游,边讲边走;李白在走,边走边饮;苏轼一路辗转,且行且唱;顾城去了,世外桃源,且耕且读……诗词歌赋在行走中吟唱,远方在匆匆的脚步中互换。
人在旅途,远方就在来来去去的身影中交替。月下思乡的不仅仅是李白,张继也在寒山寺的钟声中孤独难眠。十年生死两茫茫,思念爱妻的是苏轼。行走的文人在不经意间回望家乡,泪水涟涟,故乡竟然又成了希翼的远方。所以,陶潜在东篱下把酒临风,悠然见南山。所以,孟浩然安居鹿门山,听风雨声知花落多少。三毛长途奔袭,终于回到了台北。英儿在顾城的目光中悄然隐去。翻山越岭的跋涉,心房突然在瞬间加重了砝码,那是来自一片土地的召唤,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在梦中在眼前都悄然远去。有一些人,呵护自己成长的亲人朋友,也成了遥远的思念。追寻多年,渴慕多年的情愫竟在身边调换了位置。
憧憬是一片湖泊。远方,不在此岸,就在彼岸。
从上海回来的妹妹,嫁在了一个小村子,开始养猪养鸭养鹅。她忙碌着,说这才是归宿。
我依旧读书,在书中找寻远方,累了,就吃一些食物,馒头,米饭,它们都是我的承包田的产品。承包田离学校不远,我在里面除草或者看书,心里便很安静。
再累了,就去妹妹家,很近,二里路。说说还在上海工作的弟弟,远方就变得近了,童年也变得近了,仿佛就在小时候,我们坐在一个桌子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