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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全世界只想你来爱我

全世界我只想你来爱我,我把心情谈得那样赤裸。

程丹青离开家的那天,刚刚是正月初三。江南冷雨阴绵几日,冰寒入骨。还未到春运返程高峰,小小的站台上人丁寥落,程丹青的母亲替她拎着带给同学的腊肉虾脯,自顾嘱咐着这样那样。

火车在双桥镇只停三分钟,乘警们吹着哨子将送站的亲友拦在明黄色的警戒线外面,母亲惶惶然地把装满特产的提兜塞在她的手里,犹自大声念着“路上小心”、“到了要给家里打电话”之类毫无新意的唠叨。程丹青一一虚答应着,然后上车。

火车离站的时候她一直站在窗边,车厢里有暖风,全封闭的车窗上蒙了一层白色的水汽,她用一根手指在上面划开一片,向外望去。

他真的在,驼色的风衣,米色的围巾,撑一把鸽子灰和宝石蓝格子的大伞站在那里,背光,她瞧不见顾知帆的容颜和神情,只有那高挑挺拔的影子。火车渐渐加速,他也远去,终究退成“双桥站”那三个大字下面小小的黑点,后来,就再也看不见了。

程丹青给他发短信,带着娇憨小女人才有的那一点儿矫情和琐碎写了很长很长,他隔了很久才回复,里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路平安,小心风寒”,一如他们的这么多年。

顾知帆比她大十岁,是双桥镇医院年轻的医师,名牌大学出身,却在这小小的镇子里安安静静地待了好几年。小镇没有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等一个蔷薇般颜色的女子,他那么爱她,可是她嫁给了旁人,从此再不回头。

程丹青是典型的水乡女子,肤如白瓷,纯净细腻,似是不食人间烟火。顾知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十三岁,怯生生地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外,手里紧紧攥着她的中考体检表格。顾知帆当天负责的是听力,进来一个学生他就按一下老式的磁带录音机,统一的听觉测试带里那个女人的声音缥缈如同戏文念白,程丹青用一只塞了豆袋的搪瓷杯子掩住一只耳朵细细听了再念出来:“梨花?礼花?”

顾知帆点点头。他身后有扇小小的玻璃窗,洗得褪色的蓝色窗帘,打了个好看的结,随着窗外的风一点儿一点儿地摇荡。他的眼神飘到窗外,低吟:“……梨花小窗人病酒……”

程丹青讶异地看着他,他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专心给她的体检表上画钩,又寻出话来赞她:“这么小便要读高中了呢,真是聪慧过人。”

她不留意间对上了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急忙挪开目光,抽出自己的表格,怀里揣着小鹿,几步就逃出门去,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隔壁班的女同学在门口窃窃私语:“呀,那医生长得可真好看,像是电影明星。”

顾知帆确实像是电影里走出来的人。他住一栋很老的洋房,客厅里挂着古旧的画,兰风梅骨,画上的鸟却白眼望天,愤世嫉俗。顾知帆不在医院值班的时候常常站在厅堂里拉小提琴,翻来覆去只是一首《花与爱丽丝》,程丹青想那背后一定有缠绵悱恻的故事,她从未问过,可是每每想起,心中就无限难过。

后来就渐渐熟识起来,程丹青关于高中的全部青涩记忆几乎都与年轻医师有关,他的小提琴,他半旧的格子伞,他用繁体字写的卷轴,他总是那么好看,她甚至一厢情愿地认为,全世界没人比他更适合穿白色的医师褂,就连他戴口罩的样子都那么迷人。那个离开他的女人一定后悔得每天在被子里哭,一辈子年华蹉跎。

“那是因为你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生。”程丹青大学里的死党付秋诗在麦当劳里面跟程丹青说,“等你再见到他的时候,就会失望地发现他不过是个普通顺眼的男人而已。唔,老男人。”

可惜顾知帆并没有像付秋诗或者程丹青的追求者们希望的那样,在短时间内退出历史舞台。大一那年暑假,程丹青在家里突发高烧,顾知帆拎着医药箱冲过去急诊,他给她试体温,用听诊器听她肺部的情形,她朦胧里感觉到那小小的金属块碰到她的内衣又离开,他戴着冰凉的医用手套握住她的手,然后扎下吊针。

记忆里第一次牵手,她昏昏沉沉地落下泪来,耳边只有母亲忽远忽近的安慰,他轻轻掰开她的手指,然后刷刷地开始写处方。很多年后程丹青才恍然意识到,那竟是他们的唯一一次亲密接触。

大概那以后的两三天,顾知帆每天会来一次,程丹青很快可以下床,他们就会一前一后地沿着古老的风雨长廊散步,谈美好的绘画和诗歌。他是个痴人,对情对诗书画乐都有种近乎狂热的执著,只是双桥镇实在太小,他已孤独多年。程丹青在大学里读的是中国古典文学,略略能跟他谈上一些,待丹青开学返校后,他便开始偶尔出现在她的博客上,留一两句点评,永远用繁体字,永远一针见血。渐渐地,程丹青的电脑默认输入法变了,她开始习惯繁体竖排,习惯用繁体字写博客或者私人信函。他们互相加了MSN和QQ,程丹青看着他的头像亮在那里,就会有种他们非常接近的错觉。

她习惯了这种错觉,并且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姑娘一样,渐渐就当了真。

可是毕竟隐隐不安,她下意识地放弃了本校保研,自修了日语要去日本京都的大学进修。大学四年级的春节,程丹青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家,她已经决定,如果顾知帆真心留她,她就回到双桥镇,在镇中学谋一份闲职,从此风花雪月柴米油盐,一心一意做他的小女人。

最终她还是独自离开,因为她提到留学的时候,他说“哦,恭喜你”,她提到她可以放弃可以留下来的时候,他仍旧远远地负手而立,说:“不,你会后悔。”她连冲过去握住他的手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绝望地问:“你会送我吗?”顾知帆转过头看她,然后微笑:“看看吧。”

卧铺火车还算干净,程丹青把母亲费力托人搞到的下铺换给一对带幼童的夫妻,吃力地把随身的行李扛到上铺去。一夜颠簸,惊醒数次,片刻浅眠都被混乱的梦境所扰,梦到远远站在双桥上的顾知帆,梦见那些只剩片段的少女时光,梦到真的嫁给她恋了这么久的男人,两颊灿若蔷薇,他轻轻地叫她爱丽丝。

列车早点近两小时,程丹青从北京南站走出来的时候,天还完全黑着,干冷干冷的风瞬间吹透两层羊绒围巾,冻得她牙齿打架。春节的假期仍未过去,满地都是鞭炮的碎屑,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程丹青艰难地拖着箱子走了二百米,成功上了一辆出租车。

然而司机是男人,留两撇看上去像坏人的胡子,程丹青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却又下车不能,只能表面镇静内心慌乱地盯着座椅靠背,下意识地给熟识的号码发短信算是求助。

发给付秋诗。这丫头显然还没睡醒,驴唇不对马嘴地回复:“噢,我过了十五才回学校,现在正与父母在三亚度假。”

发给顾知帆。他没有回。程丹青苦笑,医生总是比平常人更会养生,若是不需值班的日子,他每天晚上九点一定会关闭手机,直到第二天早晨八点。

某作家说,如果女人需要的时候男人不在,那么以后他也不必在了。

程丹青心跳很快,一时竟忘了恐惧,整颗心像被人狠狠揉着,每一片里都想着顾知帆,可是理智却又一遍一遍重复着人家从未对她动心的事实。

正当她沉浸在往自己伤口里撒盐这样没前途的自虐行为里不能自拔的时候,面相凶恶的司机忽然稳稳减速,程丹青悚然抬头,后视镜里他露出八颗牙的微笑,说:“到了,十九块。”计价器啪地重新弹起,打印机吐出一张标准发票。

程丹青手忙脚乱地付钱离开,司机热心地说:“慢点儿,小心那些放炮的。”她勉强露出笑容,然后拖着行李走进小区。

大学四年,程丹青并没有像同学们那样热衷于做家教或者促销的兼职,她每天都在图书馆花费大把的时间,钻研文学殿堂里各种偏门冷僻的学问,从诗词歌赋到酒令护身符,再将她的研究成果用通俗易懂诙谐有趣的句子写成笔记,偶尔穿插点儿饮食男女的爱情故事,专供都市白领快餐消费,因此向来销量不菲。几年下来略有存款,去年学期结束的时候,趁房价暴跌,她凑足首付置下一套极小的公寓,不过二十多平方米,胜在坐北朝南,明厨明卫,从早到晚阳光普照,温暖宜人。

只做过基础装修的房子看上去相当凌乱,唯一的好处是灯一开就满室明亮,不像顾知帆那栋老洋房,每次程丹青去的时候都要从门廊开始开灯,一直开到书房还觉得光线晦暗气氛清冷。

还想他做什么呢?程丹青拿出手机来看,顾知帆仍然没有回复,倒是付秋诗大概醒过味来,打了四五个电话问她是否平安到家。程丹青给她回了短信,想了想,终究忍不住也给顾知帆发了一条“平安到达,勿念”。

他又何时真的念过她?程丹青下意识地哼起《花与爱丽丝》,不知不觉就哭出声来,终究一脸泪痕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太阳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然后就是更新的一天。程丹青埋首故纸堆,又将新的稿子发去给熟识的编辑,办理留学东洋的诸般手续,转眼就是三月初。她还是搁不下千里之外的顾知帆,隔三差五寻些古籍里的事情问他,他会回得极尽翔实,字字有据可查,有时候甚至多达十数条。她至今存着他们之间所有短信,却失去了一条条翻看的勇气。

学校已经开学,但大四几乎没有任何课程,只需每周回校一至两次,与导师交流毕业论文的进度而已。天气晴好的时候,程丹青就把笔记本电脑拎到小区中心的活动区去,那里有一片小小的荷塘,周围都是嫩绿多情的垂柳,湖心亭有若干石桌石凳,范围内可连通免费无线网络。如果把面包的碎屑扔进池塘里,肥硕的锦鲤就会跃出水面,雪白的鸭子也会从荷叶的阴影下直冲而来,一时风动莲影,水波荡漾,比闷在家里悠然舒适得多。

付秋诗跑过来住过几天,对这地方赞不绝口:“这样的地方,适合艳遇,真的,丹青你应该交往个靠谱的男朋友。”

“顾知帆是个君子,”程丹青回答,“我从未觉得他有不足。”

“所以他对你把生活搞得烟雨蒙蒙一片黯淡无须负责,他是个真正的君子,可是与你无关。”付秋诗认真地看着她,“你的生活需要彩虹糖,玫瑰花,猫,或者任何活生生的东西,而不是一个翻手阴云密布覆手阳光灿烂的神,相信我。”

程丹青心里明白她说的每句话都十分有道理,但仍然难以接受感情落空的现实,更不相信自己有开始一段新的情感的能力。这么多年,同龄的男生哪有一个入了她的眼?

“这里只有下棋的大爷和带孙子的大妈,绝对没有什么艳遇。”程丹青说。

“永远别说绝对,亲爱的。”付秋诗走的时候这么断言。

事实唯物辩证地告诉程丹青,她之前的观点实在是形而上学老化僵硬,这个世界每一天每一秒都在不停变化,万事皆有可能。

某个春天的清晨,程丹青像平时一样走进湖心亭,却没办法像平时一样立刻在她喜欢的邻湖风水宝地坐下。一只硕大的金毛猎犬盘踞在她最喜欢的石凳旁边,她一走近,它立刻虎视眈眈地站了起来,她试图把东西放在石桌上,它就抬起一只爪子不耐烦地往外推,同时有节奏地摇着项圈上的铃铛,眼神无辜姿态郑重,程丹青甚至不忍心厉声跟它说“让开”。

杨花纷纷扬扬地吹过,程丹青和金毛像绝顶的武林高手那样对峙着,智慧较高的那方半蹲着,把三明治中间的那片火腿肠托在手里,但人类最忠实的伙伴不为美食所动,转头专心看那湖水。

忽然金毛开始对着程丹青疯狂地摇尾巴,呜呜有声,她心中窃喜,正要奉上贿赂,只感觉到头上一阵劲风,然后石桌上“吧”地放下一个金色手提电脑包,金毛欢乐地一跃跳过她的头顶,还在她的背上蹬了一脚,她回头一看,只见大狗人立起来,扑在一个男孩身上又舔又嗅,尾巴摇得像电动玩具。

原来金毛真的是来占座的!

程丹青气结,大学四年,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占座方式千奇百怪,她见过一张床单占八个位子的,见过一卷卫生纸占上整排的,只没见过这般耍赖的,何况这里不是图书馆!

金毛的主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小男生,皮肤是那种长时间在户外活动才会有的蔷薇般的蜜糖色,眉目俊朗,可惜品味太差,穿了银闪闪的外套,银红色的户外鞋,头发挑染明黄,最离谱的是他还在左耳上打了洞,戴一只蓝闪闪的石头耳钉。

程丹青愤愤然地把自己的笔记本包压在那只跟主人一样嚣张的金色笔记本包上,怒斥:“是我先来的!”

不良少年的活标本钩起嘴角,扬起下巴说:“没上过大学还没见过占座吗?明儿请早儿了您哪。”

“你才没上过大学!你一户口本都没上过大学!”程丹青憋红了脸,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只能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了好几遍。无奈人在矮檐下,她舍不得放弃这个总让她文思泉涌妙笔生花的宝地,何况这张桌子的网络信号最好,而她的小公寓又至今没来得及拉网线呢。程丹青舔舔嘴唇,把笔记本包挪了一下,拿出跟盗版碟贩子砍价时的气势来,指着石桌旁边的四只石凳说:“一人一半!不然我让你也用不成!”

小男生自顾坐下,把笔记本包扔在一张石凳上:“我三你一,要不我揍你信不?”说着敲个响指,一直在他脚边腻歪的金毛立刻人立起来,两只前爪搭在石桌上,尾巴放在另一张石凳上,无辜的湿漉漉的眼睛看着程丹青,后者无奈投降,几乎不顾淑女风度嘶吼:“成交!”

风和日丽,鱼戏莲叶间,路过晨练的大妈看到美丽的女生和英俊的男孩面对面地坐在同一张石桌旁边敲键盘,漂亮的金毛猎狗卧在他们俩之间打瞌睡,不由赞叹这和谐的场景:“瞧人家小两口,真用功!”

程丹青抖了一下,抬头看那小男生,只见他神情专注,手指飞快地按着键盘,显然是什么也没听见。

一腔怒火没处发泄,她不由狠狠跺了一脚石板地,金毛被惊醒,看着程丹青,大人一般叹了口气。

如果事情可以一直这么和谐友爱地发展下去,那么程丹青保证她会化悲愤为力量,飞快地完成预定的工作然后去吃一顿好的,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可是对面的人似乎偏偏是上帝派来给她添堵的,就在她培养好了悲伤的情绪准备杀死自己小说里的女主角的时候,对面的小男生恨恨地骂:“我操!”然后随手就抓起什么扔了出去。

程丹青被惊动,侧头一看,很好,自己的乐扣水杯凄凉地翻滚在具有按摩作用的碎石头路上。金毛以为这是一个游戏,离弦之箭一样冲过去把它叼了回来,欢乐地递给它的主人。小男生的全部心思还在电脑上,一只手继续飞快地敲着键盘,另一只手接过来随手又是一扔。金毛喜欢这游戏,这次它可以跑得更远。

程丹青彻底火了,噌地站起来,猝不及防地一巴掌把他的电脑屏幕按了下去,居高临下地吼:“你有完没完!”

小男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只是一声惊呼,根本没空搭理程丹青,慌忙扶起屏幕,只可惜游戏的画面已经变成令人绝望的黑白,他的小人躺在阴暗的地府,敌人和怪兽都已经不见踪影,只有负责复活的NPC老太太和蔼地站在面前。

他气得一把扯掉耳机,跳起来呵斥程丹青:“你丫有病吧,发什么疯!”

金毛大狗已经乐颠颠地回来,叼着程丹青沾满了泥、茶叶在里面乱翻的杯子,仰头递给小男生,他瞪了它一眼,夺过杯子狠狠地扔得更远:“早跟你说不许乱捡垃圾!”

程丹青看得目瞪口呆,过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待她。书中人物总能信口说出的狠话,她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大狗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低头哀哀呜咽。那一夜自南站返家时的孤独委屈又回心头,她死死咬着嘴唇,眼泪不知不觉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小男生本来半蹲了身子抚慰他的狗,忽然觉得头顶有水珠落下,抬头就看见程丹青正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随即也恍悟了原来是他连着扔了三次人家的杯子,不由讪讪,一只手胡乱抚弄着他的狗,一只手插在屁股兜里,扭捏地说:“喂……”

程丹青不理他,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她还没发现自己不是生气眼前这个人,而是生气自己怎么在个陌生的小男孩面前这么软弱。

小男生转身就走,程丹青反倒愣了,女人总是习惯掉眼泪的时候有人安抚,无论真情假意,女人就是吃这一套。连顾知帆都会在她因为打针疼得掉眼泪的时候说一句:“不哭,就好了。”可是,可是这个家伙居然就这么走了?

她认定了,现在的小孩都是浑蛋,90后没一个好东西!

金毛犹豫到底是留下来替主人看东西还是追随而去,尾巴摇得十分不起劲。程丹青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正要走,只见他迎面而来,手里拿着她的水杯,居然洗得干干净净,上面还滑稽地戴了一个金灿灿的迎春花枝条编的花环。他说:“给你,别哭了啊。”

程丹青赌气不接,他也不好收手,连金毛都看出他们之间的尴尬气氛,于是它轻车熟路地从小男生的笔记本包侧袋里拖出一袋小包装的狗零食,献宝似的给她。

她怎么肯接,小男生低下头安抚他的狗,眼睛却瞧着程丹青:“喏,人家看不上你最喜欢最喜欢的零食,总之道歉也没用的话,难道要我向警察自首?带着你?”

真是越说越离谱,程丹青欲哭无泪,这个坏蛋明显就是装儿童胁迫她,刚刚威胁说要揍她,现在反倒弄得像被她欺负了一样。她无可奈何只能接过杯子和零食,拿了一颗逗那大狗,在狗狗欢乐的叫声中听见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程丹青。”她一出口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都说宠物女人孩子最好骗,她应该牢记那些不要跟陌生人说话的安全典范,死不开口的。她正要瞪他一眼,他已经撑不住笑得快趴在地上了,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拍她的膝盖:“盛蛋清儿?哈哈哈,笑死我了,你是不是不爱吃蛋黄?哈哈哈……”

程丹青傻了,从小到大每个人听见她的名字都只品出诗情画意,顾知帆都说:“你穿长裙站在双桥上的样子,真是人如其名。”可是眼前这个家伙……程丹青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外太空,成熟稳妥的一面彻底离她而去,她现在智商情商急剧退化到初中水准,不服不忿地问:“你又叫什么好名字了?”

抱着他的金毛笑得几乎岔气的人断断续续地回答:“我姓孔,孔方……哈哈哈哈,盛蛋清儿小姐……”

这回轮到程丹青大笑了,她毫无淑女风度地说:“你为什么不去姓钱?”

孔方眨巴着眼睛不理解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姥姥姓钱,你怎么不知道正常人都跟爸爸姓,我爸姓孔,我妈姓方,所以我叫孔方,不好吗?”

程丹青笑得乱捶石桌,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好的好的,好得不能再好了,真的,孔方兄。”

孔方很得意地大力拍她的背,说:“不用客气,以后我罩着你!”

程丹青边笑边回答:“就凭你,小屁孩儿?”话音未落,只觉脖子后面一阵凉意,回头只见一条翠色的小蛇蜿蜒而下,一双火红的眼睛十分慑人。

毕竟是女孩子,她一声惨叫,花容失色地跳了起来,孔方趁势一把将她抄起来,程丹青已经顾不得尴尬,只紧紧搂着孔方的脖子,闭着眼睛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她听着他稳定有力的心跳,便觉得略略安心。

鼻头有点儿凉,她睁开眼睛又看到那条蛇近在咫尺,后面是孔方笑得十分恶劣的俊脸,那蛇不吐信子,随他手摇就摇,他一松手,就“啪”地消失在他的外套底下,他又拽出来给她瞧,十分得意地说:“瞧,我给它尾巴上拴个松紧带,突然扯出来的时候,大老爷们儿都吓得乱叫,别说你了,哈哈,好玩吧?”

简直是一点儿也不!程丹青现在也不生气了,她开始头痛。孔方跟她以前认识的所有男孩子都不一样,他显然不会刻意地讨好她、照顾她,跟顾知帆也不一样,虽然都是漂亮极了的男生,可是白衣的医生总是站在云端高高在上,孔方却人如其名,是这芊芊世界里最俗又最活泼跳脱的一个少年。那个短促的恶作剧似的拥抱,让她的心第一次为顾知帆以外的人过速跳动。

一定是因为蛇!

程丹青自欺欺人地点头说:“好吧,我要回去吃午饭了,再见。”

孔方已经重新打开了网游界面,正忙着喊人组队,完全没心思理她,只是摆了摆手,敷衍说:“下午见。”倒是那大金毛一路送她到花园外面,犹自认真地摇着尾巴,她忍不住摸摸它的头,它无辜地看着她,欣然接受了包括冷掉的火腿肠在内的所有好意。

分享湖边风水宝地的惯例就这么延续下来了,孔方依旧每天早晨会派他的金毛去占位子,然后给程丹青留一半。他总是从早到晚地玩一个大型的武侠网游,说起来的时候滔滔不绝,刷到好东西的时候眉飞色舞,遇到麻烦的时候骂个不停。程丹青从受不了到习以为常,后来甚至被半强迫地装了那游戏,论文和书稿的间隙,他就手把手教她玩一会儿。

顾知帆能握手术刀的手修长有力,中指因书写的缘故有小小的茧,程丹青太多次想象过被那双手牵住的快乐,可是那些都是少女怀春的梦,他只握过她一次,还戴着医师专用的消毒手套……

孔方则不一样,他的手指虽然修长,可是从手掌到手指都是茧,连小指外侧也一层厚皮。教她玩网游的时候,他总是站在她的身后,右手按在她的手上教她点这儿点那儿,左手按在她的键盘上快捷操作。她每次都有被拥住的感觉,少年刚刚刮过的下巴蹭着她的额头,她的脸就红了。

孔方惊讶地说:“虽然你真是太笨了,可是也没必要不好意思,万事开头难嘛。”他仗义地大力拍她的后背,保证说:“不会练级也没关系,有我呢!我罩着你!”

他真的在网游里面放话说她是他罩着的女人,于是他的兄弟们都跑来叫她嫂子,他的仇人们寻隙偷袭,程丹青担惊受怕地杀着新手村外的兔子的时候,孔方就戳着他的大刀守在她旁边,一面教她注意捡地上掉的兔肉兔毛什么的,一面不露声色地把偷袭者砍去见婆婆。

程丹青不得不承认,这种她以前完全看不上、认为是浪费时间的消遣玩意儿,真有点儿要命的小浪漫。

甚至,比跟顾知帆面对面坐在茶楼里翻古籍聊文学,更浪漫。

自此,程丹青的生活从文艺片变成了荒诞片,像是达利那些色彩艳丽的绘画,时间那么柔软,夕阳下的天空呈现出明丽的橘红色。

那是一个暮春的傍晚,程丹青刚刚和孔方吵了一架。为了她挚爱的繁体中文和他觉得很酷的火星文。程丹青最近很上心恢复繁体的倡议,但是这件事明显遥遥无期,本来心情就烦闷得很,此刻借题发挥,连带骂上了对传统文化一无所知的90后和罔顾汉字起源强行简化的老专家,吵得孔方一头雾水,最后只能抚弄着他那只名叫柯南的金毛猎狗,用小狗一样无辜又受伤的神情瞧着程丹青。

程丹青气结。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总是过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水墨画般的生活,她像是明清文人画里清丽的仕女,莳花烹茶,吟诗作赋,凡尘俗事皆不能入她的心,不会太快乐或者太兴奋,但也不会太难过或者太郁闷。

顾知帆就是这样的,潜移默化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孔方,她一定会认定这就是生活应该的样子。

可是不得不承认,她就是有点儿喜欢粗鄙、没内涵、没礼貌、没学历的孔方,她干脆不说了,叹口气看那斜阳,说:“算了。”

孔方没心没肺地一声欢呼,柯南更没心没肺地跟着雀跃起来,程丹青没好气地白了他们俩一眼,顺从地把沉甸甸的笔记本包交给孔方拿着,后者知道这就是和解的信号了,他们一起走出花园。

“其实柯南有特技的,我一直在秘密地训练它!”孔方眨巴眨巴眼睛,神秘兮兮地逗她开心,“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狗……”

“我知道!”程丹青继续板着脸,普通的狗能替主人占座吗?

孔方完全不介意被打断,突然从后面捂住程丹青的眼睛,手心的茧子磨着她的睫毛,酥酥麻麻,她的心里立刻进了只袋鼠,扑通扑通跳得毫无章法。

他在她的耳边说:“柯南是只导盲犬,来,今天让它带你回家。”

程丹青不安地挣扎两下,却依然没反对孔方用她的丝巾蒙上她的眼睛的举动。夕阳金红色的光芒还有一点点透露进这简易的眼罩,她的眼前一片光明的黑暗。她一只手握着柯南的牵引绳,另一只手被孔方轻轻放开,她听见他柔声对他的狗说:“好了,带蛋清儿小姐回家。”

狗走得非常稳,路线也很直,程丹青的心仍然怦怦乱跳,不是为了这片黑暗,而是为了她竟然轻而易举地把信任交了出去还没有感觉任何不安,孔方离她不远不近,她能听见他比平常人略轻略快的脚步声,她一叫他的名字,他就立刻答应。

有车子经过的时候,柯南都会让她停下,有转角也会放慢速度,像只真正的导盲犬那样尽职尽责,程丹青想起去年残奥会开幕式上那只出尽风头的导盲犬,想起电影里的小Q,想起每次谈起养猫养狗这样的话题时,顾知帆从不开口。他是医生,从精神到生理,都有洁癖。

正当程丹青走神的时候,柯南突然来了个急停,她完全没有料到,一步踩下去立刻就空了,整个人还没来得及惊叫,已经被孔方抄在怀里,孔方奋力一跃,跳过物业工人刚刚挖的维修沟,稳稳抱着程丹青,对她说:“做我女朋友好吗,盛蛋清儿小姐?”

这一定是那条开满丁香的小径,暮春的风暧昧多情,程丹青白瓷般的脸颊映了夕阳,呈现出一种美丽的红晕,她微微低下头,听见孔方有力的心跳,闻到这个年龄的小男生都喜欢的那种运动香水的味道,只要她点头,他就会像在游戏里那样陪着她罩着她,而不是QQ上的一个头像,博客里的两条留言,或者,心间的一个影子。

繁体怎样简体怎样火星文又怎样,到最后要的,不过是一个知冷知热、真心实意的爱人。

孔方很焦虑,因为程丹青的沉默,他把她搂得更紧,发誓一样说:“我是喜欢你的,真的,我喜欢你。”

还不是“我爱你”,可是对于十八岁的少年来说已经很难,程丹青出其不意地挣开了蒙眼的累赘,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对方几乎涨红的脸,他看着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充满了期待。

“不行。”程丹青表面平静内心窃笑,她指着他那只蓝闪闪的耳钉说,“你不是同性恋吗,想耍我?没门!”

孔方显然对此非常意外,他着急地叫:“我才不是,这是我老爸老家的风俗,独生子都要戴的,保平安什么的!好了我摘掉!”说着就一只手乱扯,他大概从小到大都戴着这玩意儿,一时手忙脚乱怎么也摘不下来,真是好笑极了。程丹青大笑着钩住他的脖子:“好了不用了,其实我知道的,潮男都有好几个,别弄了……”

孔方停下来,认真地看着她:“你是说……”

“如果你不介意九月份我就会去日本留学而且我比你大两岁,那么……”她侧过脸贴在他胸前,“我愿意。”

孔方开心地把她举起来原地转了好几圈,大声地叫:“我不介意我不介意!”

柯南不明就里,也跟着欢乐地又叫又跳,程丹青晕头转向地看到周围成片的丁香花簌簌落下,他和他的狗还没心没肺地踩了好几脚。

真是太可爱了。

程丹青正想着,孔方已经一个吻落在她额头,她还没有怎样,他的脸就又红了。

孔方是单亲家庭的小孩,或者说属于没人要的小孩。这家伙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出国发展,从此再也没有回家。他的母亲很快嫁给了别人,他就一直跟姥姥长大,中考考上了美院附中,可惜他性格太坏,高中一年级就为了兄弟的事儿跟人打架,差点儿闹出人命来。为了息事宁人,他妈妈不得不托人把他送去部队当兵。“部队真的很无聊,我只是为了不写作业才考美院附中的,可是部队……唉,你知道,写心得体会能写到吐!”孔方愤愤地讲给程丹青,那时候他们并肩躺在孔方姥姥留下的房子里,程丹青笑眯眯地把他的手指摆来摆去,让影子看上去像小狗或者鸭子。他虽然在部队听了无数的荤段子,甚至也看过A片,可是毕竟是初恋,哪怕上无父母老师看着管着,也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只是牵着手走一下就可以兴奋半天。

程丹青的博客渐渐更得没那么频繁了,读书只凭兴趣,简体字和繁体字的争端淡出视线,后来依稀听说改了几个字的写法。程丹青拿给孔方看,给他讲字源的秘密,他居然听得兴味盎然,令程丹青十分意外。她暗自决定,以后写了书稿就拿给这家伙看,若是他喜欢,必然能迎合社会大众的普遍口味。

四月最晴朗的日子里,他们结伴去看透纳的画展,这位英国最杰出的风景画家善于描绘光和影的微妙联系。“最为难得的是,他笔下最黑暗的暴风雨夜也没有一丝暴力倾向,充满力量却又那么纯粹。”美院的肄业生孔方难得地叹了口气:“去年在四川,我才真正看懂透纳,过去真是太狂了,白白浪费了好时光。”

程丹青凝神听着,孔方把她鬓角的一缕乱发重新别到耳后:“背炸药上堰塞湖的时候,领导要我们写遗书,当时我甚至不知道写给谁,等回头听说有兄弟单位的战友牺牲,才知道后怕。蛋清儿,以后我可以写给你吗?”

程丹青噗地笑起来,在美术馆长长的走廊里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温柔地说:“没门儿!”

孔方举起拳头仿佛要打她,却终究只是哈她的痒,程丹青整个人软在孔方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比我还小,一定要等我死了才能死呢。”

这七拐八绕的情话算不上承诺,可是孔方听懂了,他低头响亮地吻她的脸颊,不错不错,这次居然没有脸红。

毕业论文答辩的那天,付秋诗跟程丹青在学校里见了一面,其间孔方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旁听席,低着头玩他的PSP。付秋诗对程丹青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恭喜你从画里走出来了。”可是她脸上没有笑容,接着说:“那个孩子真可怜。你为什么要学顾知帆?”

程丹青笑着摇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不是他那样的君子,你早晚会知道。”

付秋诗愣了一下,有些话不能开口。程丹青已经拿了她的提纲盈盈地走上台去答辩,言辞温婉观点犀利,付秋诗转头看她的小男生,孔方早已放下手中的游戏机,托着腮听得专心,可是他那表情,绝对就是最最典型的“一头雾水”。

好吧,就像程丹青曾经那样迷恋着顾知帆,爱情原本就没有理由可言。付秋诗低头专心准备自己的答辩材料,余光看到孔方噌地站起来,完成答辩拿到全优的程丹青像风一样冲进他的怀里,两个人正旁若无人地、面对面地傻笑。

程丹青后来给付秋诗发了条短信,上面说:“生活真的不是水墨画,可是比彩虹糖好得多,是里面有巧克力芯的MM豆,我从未如此快活。”

毕业典礼的那天还是孔方陪着程丹青,她破天荒接到顾知帆的电话,他的照片亮起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感觉,孔方环着她的腰,听她客气地挂断电话,然后对身边的付秋诗做了个鬼脸:“亲爱的你是哲学家,我真的已经离开双桥离开了他。”

付秋诗目不斜视,挑眉说:“过去迷恋你清清冷冷如画似梦的男生都在看你,别让他们为真相幻灭,乖。”

程丹青板起脸竭力淑女,可是没一刻钟就按捺不住,她给孔方比了个“撤退”手势,后者立刻拉着她迅速安静地离开了会场,回想起大一大二时在点名以后偷溜出教室被当值的教授抓个正着的糗事,只后悔没有早认识专业的侦察兵小朋友。她把这心思说给他听,他笑眯眯地坐在草坪上扯着她的学士帽穗玩儿,说:“早两年我还在附中画光屁股的大卫呢,傻蛋清儿。”

程丹青忽然默然,早两年她人在北京心在双桥,在北京的时候愁云密布,回到家乡更是阴雨缠绵。她故意找各种借口从顾知帆的门口经过,他在的时候就会略略停一下听他拉琴,心里总是揪起来没着没落,这样那样,跟着他起起伏伏。

程丹青侧头看孔方,他难得穿了水磨白的牛仔裤和手绘的灰太狼T恤参加她的毕业典礼,青草郁郁,金色的阳光照在他蔷薇般的蜜色肌肤上,闪闪发光。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难过,几乎要落下泪来,只有这几个月的时光,只有她自己知道生活从黑白变成彩色时那种欣喜,那个暮春的傍晚,她被蒙上双眼的时候忽然知道了光明的可贵,她忽然找到了他。她从未如此自由和快活,甚至梦里也没有这么好的,顾知帆那样的人,绝不会在艳阳天带着她骑摩托,不会费心教自己的狗给她送一个山桃花编的小花环……她忽然很抒情地握住孔方的手,细细摩挲那些因为握枪或者握画笔留下的茧子,一面在心里感慨那些奇妙的缘分和一起走过的路,一面动情地念:“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孔方一如既往迷惘地瞧着她,高深莫测地说:“青,你能用简明标准普通话翻译一下吗?”

程丹青打了个寒战,虽然孔方的声音也很好听,虽然顾知帆和其他一些文字上的朋友也这样叫她,可是让对面这个金毛小子一说,就立刻变了味,程丹青眨眨眼睛,认真地回答:“这话就是说,如果我嫁了别人,我一定会念着你,忘不了你的。”

“嫁别人?那你想着我干吗?”孔方噌地坐起来,眼睛都瞪圆了,“你想嫁给谁?”

“如果,这句话是说‘如果’!”程丹青赶紧像对付金毛大狗那样顺孔方的毛,后者愤愤不平地把她搂过来,给她看自己硕大的拳头:“谁敢抢我的女人,我揍扁他!”

程丹青赶紧答应着,心里期盼他能说留她的话,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搂着她躺在草坪上,看喜鹊来来去去。

分别的那天,孔方向朋友借了辆很旧的捷达送程丹青去机场。他一大早就到她家里,这个地方始终没来得及细细装修,家具也是这两个月来才一一添置起来的,她躺在心形的大床上看孔方从煤气到电闸细细检查,连落地窗上的灰都不放过,团了张报纸飞快地擦:“到外面租了房子,水闸电闸都要时时注意,我听人说有个留学生在伦敦时,不留神家里水管爆裂,淹了楼下邻居,一下就赔了十万以上。”

程丹青的眼神一直跟着他颀长的影子,孔方平时说话不是这样,总是吊儿郎当含讥带讽。前阵子她和他常常携着手逛家具城,每次她看上了什么华而不实的装饰品,并且试图用华丽的辞藻说服孔方同意购置的时候,他总是摸着她的头跟热情的促销员道歉:“别当真,我媳妇就是好背课文。见笑了您哪。”一面说一面利落地几下封住程丹青并不十分真心实意的拳打脚踢,怎么看都是一对打情骂俏的新婚小夫妻,那时光真是美不胜收。

“别擦了,我们说说话好不好?”程丹青跳起来拖孔方的手,孔方正向玻璃上的一块小污渍呵气,头也没回地回答:“你不懂,房子一尘不染地交给房客,人家才不好意思糟蹋,你不想回来看到到处乱糟糟,地板上都是烟头、墙上都是乱画的画吧?”

程丹青无奈望天——所以我才租给同学啊,熟人怎样也不会太离谱,大哥你就不用想象那种龙卷风过境似的画面了。程丹青眨眨眼睛假装很贤惠地拿了块抹布蹲在他对面擦,头靠在玻璃上凝视孔方:“乱就乱呗,反正我回来也不住这儿。”

孔方果然紧张起来,看着她欲言又止,不过程丹青猜,那句没说出来的台词一定不是“你要回家乡”就是“你不打算回来吗”。

可是正确答案却不应该是女孩说出来的,程丹青狠狠掐了孔方的脸颊一把,哼说:“自己想去!”

气氛一时变得非常冷淡,孔方执著地擦干净了每块玻璃,然后跟程丹青说:“走吧,万一路上堵车就完蛋了。”

程丹青顺从地拖起行李箱拎着她的手袋,孔方替她锁好门就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两只硕大的行李箱,大的扛在肩上,小的单手拎着,还很有力气地嘱咐程丹青:“看路,戴隐形了吗?在鬼子国走路别想东想西的,看到花花草草猫猫狗狗古代建筑什么的也别走魂,当心脚下,要不早晚磕破蛋壳,蛋清儿流一地,看你怎么收拾!”

程丹青瞧着他利落地拉开后备箱,拿出一捆军用的背包绳把两个箱子都五花大绑,弄得结结实实的才摆进后备箱,年轻有力的身体像是大型的食肉兽,玩闹的时候戳过他鼓鼓硬硬的肱二头肌,他管它叫“我的小耗子”。

如在昨日,如梦似幻。

上车后,程丹青凄然回首,住了几个月的小区渐渐远去,他还在她的身边,可是她就要远去,她把头枕在孔方的大腿上,闷闷地说:“留我吧,我不走了。”

孔方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轻抚她的秀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大腿的肌肉踩油门时的松紧收放,他说:“乖乖滚蛋,学费都交了,不能白便宜了鬼子!”

程丹青抬头瞧孔方,他今天特意穿了很文艺青年的白衬衫和黑裤子,头发也梳得很整齐,甚至还喷了发胶。他正专心致志地开车,时不时盯一眼后视镜,就是不看程丹青,反倒一味催她起来:“别闹,小心出事。”

程丹青委委屈屈地起来,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戳孔方:“你就不能说两句甜言蜜语?”

孔方很不屑地瞥了她一眼:“还大学生呢,‘口蜜腹剑’这词儿学过没,在外边儿,谁要跟你甜言蜜语你就抽丫的!谁冲你笑你就瞪他两眼!”

程丹青恨恨地盯着他好看的侧脸运气,深呼吸决定念诗,专挑情诗念,就甜言蜜语怎么着?她先挑个最浅显易懂的:“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长江怎么了?”孔方专心超车,随口问,“这又是什么调皮话儿?我知道长江7号。”

真是胡扯!程丹青注意到孔方嘴角十分恶趣味的弧度,但她忍着,伏在驾驶台上侧头看着他说:“意思是说,我在京都,你在北京,你日日都思念我,可是见不着,只能想着,我们都喝同样的水,安慰彼此的心灵。”

孔方面无表情地把她按回座位上:“你挡着后视镜了。喝什么水,海水吗?喝了你就成咸鸭蛋了。”

程丹青觉得他肯定是明白了,就是绷着,于是她又换了首元曲:“黄莺乱啼门外柳,雨细清明后。能消几日春,又是相思瘦……”

她念到这儿忽然顿住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放着那么多杜牧秦观温庭筠不念,偏偏是这首不知名的小调,孔方以为她真生气了,拿胳膊肘戳了戳她,道歉似的:“喂……”

“……又是相思瘦,梨花小窗人病酒。”程丹青念完,鼻子酸酸的,可是还不至于流泪,她把手搭在孔方膝盖上,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那么多年前的自己:“这是伤春伤别的曲子,说的是一旦错过,就算天天懊悔沉溺酗酒形影消瘦,也再回不去……”

孔方突然打轮,连续并了三条线,把车子违规停在应急通道上,“啪”地开车门出去。程丹青吓了一跳,她盯着他绕到后面,拎出什么东西就走,她推开门看时,他已经跑了回来,距离捷达一百米外,中规中矩地摆着两个应急停车标志。

“车坏了?”程丹青问,奇怪的是心里一点儿也不着急,反倒非常欢喜,她宁愿这车就一直停在机场高速公路上,一直修不好,永远都到不了机场。

“没有。”孔方的回答简短有力,程丹青失望地“哦”了一声,话音未落人已经被紧紧抱住,孔方说:“你不就去两年鬼子的地盘读书吗,怎么就错过了?”

程丹青钩着他的肩膀,怎么能跟这个少年说:“我们都还年轻,尤其是你,你会遇到比我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孩子,个个热情如火,她们会陪你通宵打网游,会陪你唱K,和你一起吃夜市上串起来卖的臭豆腐,天高水远,你会忘了我。”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重复:“留我吧,留我吧。”到现在才明白顾知帆对那个蔷薇女子的爱顶不上他对错过的无奈,他恨的不是她而是自己,所以程丹青永远没有机会,又或者他亦知道,若是允许她走进来,她就不会那样地迷恋他。

年轻的时候我们疯狂地迷恋一个人,年老的时候才知道,我们恋上的不过是亲手为他们织就的那件华而不实的外衣。

可是孔方不是外衣,他真真切切地抱着她,温暖她,让她黯淡的生命重新鲜活起来,让她的二十岁美若幻梦,她知道如果错过他,或许她就是第二个顾知帆。

这样确定的爱只有一次,怎能不紧紧握在手里,就算是被它伤害也在所不惜。她知道为了这些,她情愿放弃那个她向往很久的城市,那有盛唐长安遗风的京都。

孔方把她按在副驾的位子上,漂亮的眼睛里有血丝,他说:“我为什么要留你?你那么想去,还有四年我才满二十二岁才能跟你结婚,你留下来也是浪费时间……”

程丹青的感伤一下子被这句“还有四年我才满二十二岁才能跟你结婚”给驱散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哪怕十八岁的誓言随时会飘散在空中,可是她相信,她握着他的手欢乐地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就在这儿浪费时间了,怎么着吧!”

孔方察觉到她雀跃的源头,脸又红了。他装作满不在乎地看窗外,嘟囔着:“不去怎么行……呃,早点儿回来就可以了。”

程丹青贴过去靠着他:“我是真的不愿走了。”

孔方轻轻推开她,下车去收回那两个骗人的应急停车标志,回来时人已经冷静许多,他捧着程丹青的脸,飞快亲了一口说:“太任性了你,哪能说不去就不去,好了,你得相信……相信我们会在一起……”

就这么到了候机大厅,程丹青一直要求孔方拢着她,这样她抬头就能看到他的眼睛,闭上眼睛可以蹭到他的下巴。甚至有调皮的幼童推着行李车来来回回试图撞开他俩都浑然不觉,一向敏锐的前侦察兵也丧失了所有的警惕心,满心只有她。

要进闸了,程丹青说:“你应该站在那边的落地窗那儿,然后追着飞机跑,对我挥白手绢。”

孔方提着她的手袋,不屑地撇嘴:“那多老土,等我把衣服脱了,内裤穿在裤子外边,飞过去坐机翅膀上陪你聊天。”

程丹青在熙熙攘攘排队的人群中笑,她还搂着他不肯撒手,说:“你这超人连眼镜都不带,太不敬业,我早知道了。”

她仰着头对他微笑,像是盛开的花儿,他忍不住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低下头,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程丹青的心跳很快,她顺从本能闭上眼睛,然后感觉到两片微干的唇对上她的。

他的初吻,她的初吻,两个人笨笨地互相摩擦,彼此试探,周围的人群挤过他们,她感觉不到,他也感觉不到。芸芸众生中偏偏找到你,怎么能不记一辈子刻骨铭心?

程丹青终于被放开的时候,她的航班已经开始LAST CALL,她晕晕乎乎地被他推进闸口,晕晕乎乎地过安检,晕晕乎乎地上飞机,空姐和空少周全的服务被她视而不见,飞机滑离跑道的瞬间,她看到候机大厅的落地窗旁那小小的人影,真的在跑,他的手里,真的有一块白色的手绢或者餐巾纸什么的。

首都机场阳光灿烂,她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到达日本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入境大厅上网,她打开他们一起玩的那个网游客户端,登陆,他不在线,她就给他留言:“我爱你,我爱你,我只爱你,我永远爱你!”点“发送”前她又后悔了,巴巴地搜索了一个火星文转换工具,重新写:“涐噯伱,涐噯伱,涐呮噯伱,涐詠逺噯伱觸!”

她又把自定义称号改成“尐銭銭の耒婚萋”,在最繁华的主城大街上顶着走了好几圈才心满意足,想着他的样子他的表情,想到他的狗他们俩的房子他们将会有的快活日子,“小钱钱的未婚妻”就忍不住微微地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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