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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Over the Rainbow!

被勇敢地梦想过的梦想终于实现,为什么我不能做快乐的青鸟,翱翔云端。

曲向天坐在飞机上两手冒汗,脑袋里不断闪回着过去的事情。

他是个挺不错的小孩,后来就长成了挺不错的小学生、中学生,变成了文科班的第一名。但他不是完人,因为他在高中的时候就交到了隔壁理科班的第一名吴媛媛当女朋友。文理双剑合璧,连教务主任都插手了他们的感情,万般隐性诅咒这颗早熟的爱情小果实会从芯里烂掉。不过曲向天和吴媛媛很争气,也没有像其他小情人们一样在报志愿的时候携手填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而是冷静地分别拿到了两所不同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时间传成小城市佳话。无数家长都巴不得自己的孩子能跟他俩一样,在考大学这项人生大事完成的同时还搞定了后半辈子的大事之一。

吴媛媛大学毕业以后就高兴地打起包袱来到曲向天所在城市准备结婚,家里连首付都准备好了,就等女婿长到法定年龄。曲向天七月五号过生日,七月六号就和吴媛媛领结婚证去了。十个月后,两人大婚。吴媛媛的第二步计划就是生孩子,她算好了,如果二十三岁就生第一胎,她可以休息一年带带孩子,然后趁年轻身体好,重新读个学位,等到三十岁之前再生一个。此时第一个孩子已经至少六岁,可以送到小学去,专心带第二个孩子容易很多。她问曲向天的意见,曲向天说他不管,反正他好好养老婆孩子就行了,只要别生出小妖怪。

“呸!”吴媛媛抱着怀里的女婴给曲向天看,“像你吗,妖怪?”

曲向天翻开字典说:“叫曲禾,行吗?”

“比你这鹅鹅鹅强得多,”吴媛媛把孩子给月嫂,“我要考社科院的经济研究生。”

曲向天点头:“考!”

就这样,吴媛媛几乎是还保留着一个孩子的样子就成了社科院经济研究生里不多的妈妈级人物,继续按预定步骤完成人生规划。到此为止,曲向天对老婆的旺盛精力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觉得他们生活挺好的,虽然有点儿结婚太早。结婚不一定是爱情的坟墓,但绝对是自由的坟墓,他多了一份责任,有时候这个责任让他觉得非常讨厌,它撒泼耍赖地躺在他高兴的那条路中间,你不能踢打它,只能绕道去不高兴的那边躲开它,或者放下前进的念头,抱起它来亲亲哄哄。但更有可能的是你放下它的瞬间,就失去了再前进的所有兴致。怎么表达这种复杂的情绪呢?曲向天虽然是听话的好孩子,但他骨子里很喜欢玩。甚至,他在高中和大学岁月里拼命读书,就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一辈子都能玩着过的机会。

毕业以后,他迅速被一家知名国企录用,开始用稳定的收入出去旅游,最初是带着吴媛媛,等她怀孕,他就开始和户外论坛里的朋友徒步。吴媛媛待产和产假的所有时间里,曲向天的徒步从来没有超过市郊的范围,等曲禾上了幼儿园,他才开始往远处撒网,开始是云南贵州,后来是西藏甘肃,徒步的时间骤然变成二十天以上。为了不被约束,他高职跳槽到了一家私企,谈下来的待遇非常好,每年总能有各种理由攒出年假出去跑个痛快。

只是有一点太不爽了。已经三十岁的曲向天把手心里的汗擦在座椅扶手上,浑身快要痉挛。私企哪里都好,业务遍布全球,作为主要负责人之一,他的出差频率从国企的六个月一次,几乎变成现在的一个月六次。国内事务还好说,四通八达的火车线路可以到达任何一个偏远的地方,但如果是国外,哪怕是隔了个小海面的日本,他也必须飞着去。

这对于有飞行恐惧症的曲向天来说,是无法逃避的折磨。

更恐怖的是前不久,法航447那么大一个飞机,说消失就消失了,曲向天听新闻听得夜不能寐,尤其是曲禾还抱着一本《百慕大之谜》来找他:“爸爸,这个科学吗?”

吴媛媛摘掉眼镜看着坐在自己脚边的女儿:“比较科学。”

“比较是百分之几的科学?”曲禾跟妈妈一样有缜密的逻辑思维,“比较是一个比较的词,不精确。”

曲向天几乎笑了:“好吧,这个有一半是不科学的。”曲禾若有所思地走了,吴媛媛打个哈欠:“几点飞?”

“九点半,”曲向天关灯,“咱小时候课本里就画着‘奔向2010年’,小孩都带着头盔在宇宙里飞,火车窗子外面有珊瑚——现在2009年了才知道这事扯淡,悲哀。”

吴媛媛轻蔑地说:“就你们傻文科生信这个,丢脸。”

但他还是得飞。空姐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请您系好安全带,调整座椅靠背,收起小桌板。我们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两个重复的起飞徒增曲向天的恐惧感,他开始胡思乱想,觉得“向天”本来挺好的,结果就因为自己姓曲,于是从宇航员变成了大白鹅。想着,飞机开始滑行,曲向天觉得自己都快要崩溃了,紧紧闭着眼睛死死抓住扶手。

飞机的头慢慢抬高,终于有那么一瞬间的失重,它离开地面,扎入云层。这才是开始,虽然人家都说飞行最危险的是起降过程,但曲向天的恐惧在高空更加明显:几百人性命就在平流层里高速前进,放在一个没有自主思考能力的合金家伙里,不靠谱,太不靠谱了!这也是他热爱徒步的原因之一。背着包踏在结结实实的土地上,一种安全感混着地气一路爬升到头顶,浑身舒畅。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曲向天看见黑色的云层和蓝色的闪电,他们的飞机却轻松地一头扎了进去,稳稳降落在目的城市的机场。离开座位的时候,曲向天整个后背衬衫都湿了,空姐微笑提醒他:“外面温差大,请先生披一下外衣,免得着凉。”曲向天飞奔出这个可怕的交通工具,第一件事就是给老婆打电话:“受不了了,再也不坐飞机了!”吴媛媛说:“那你走着去。等你走到了,别说新合同,你们那产品的山寨版都满天飞了。”

曲向天叹了口气:“行了,挂了,跟禾禾说,我给她买个惊喜。”

六月,曲向天成功为公司谈下了一个大项目,老板承诺了一笔丰厚的私人奖金,曲向天得寸进尺地多要五天假期,老板眉开眼笑:“你要是一天能把一年的事都干完,剩下时间随便你玩,碰见闰年算我的。”

曲向天给女儿买了一套户外装备,从背包到登山鞋,从帐篷到头灯,好几千块,都是粉嫩嫩圆嘟嘟的造型,漂亮到让她都看傻了。虽然她也在家嫉妒过班里某同学过生日的时候爸妈送的轿车,但她坚定不移地认为,这套装备的意义是“礼轻情义重”。曲向天在心底叫嚣:这可不便宜啊,亲爱的小姑娘……

吴媛媛很不高兴:“你给她买这个干吗?出去玩还带她啊?”

“照你的方法,准养出个五谷不分的城里姑娘。出去看看挺好的。”

“她周末补课,还要去跳芭蕾,哪有时间跟你徒步去?”

“请假!那补课你也知道,用补吗?提前把一本书的生字都写完也叫补课?浪费时间。”

吴媛媛瞪眼睛:“你就乱来。现在和咱们上学的时候不一样。再说,跳芭蕾的脚就是命根子,她要是崴一下,以后还跳不跳了?”

曲向天掀开被子坐起来:“你还当真了,你还当曲禾以后真要跳舞为生呢?这就一个爱好,放在古典音乐里熏陶一下,跳跳就算了。”

“凭什么呀?凭什么曲禾不能成舞蹈家呀?”

“你这就是纯粹的不讲理了。你心里知道芭蕾舞那是从小就跳、几百个孩子里就那么七八个有出息的,她那身体比例,没戏。”

“你怎么知道她没戏?”

曲向天只能选择闭嘴。吴媛媛吵架是一把好手,尤其是有“不讲理”这个武器辅佐的情况下。两人赌气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吴媛媛命令似的跟女儿说:“周六补课,周日跳舞,不准想别的,听到没?”曲禾把饭盒装进包里,得意地拍一拍:“杨老师给国庆节目排练去喽!”说完跑了。杨老师就是她的芭蕾舞老师,吴媛媛关了门回来大叫老公的名字,曲向天双手举得高高的:“又不是给我排练,别跟我撒气。”

那个周末,曲向天带曲禾去了附近的河谷。组织这次徒步的是他长混的驴友论坛的版主,外号“疯马”,是个弃商的自由职业者,平时组织徒步活动完全不收钱,没事了还给旅游杂志写攻略。大家有车的出车,有烧烤用具的就自带,该AA分的钱有个会计专业博士在读生管着,各司其职,非常有经验和秩序。这次多了曲禾,一拨大老爷们儿都很开心,小女孩长得水灵,又不到十岁,正是想法最多最好玩的时候,走不动了就随便爬上一个叔叔的背,还不忘记用她的儿童数码相机拍风景。所有人里面只有疯马一个人抽烟,远远躲开曲禾,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起来又落寞又孤独。曲禾说:“爸爸,马叔叔是不是失恋了?”曲向天说:“你懂什么叫失恋吗?”曲禾点头:“就是每次你和我妈吵完架,就失恋了,坐在那儿就这个样。”

曲向天听了心里酸酸的。确实,最近几年跟吴媛媛吵得越来越多。都说是早婚后遗症,小夫妻的新鲜劲儿和浪漫都磨成了学费和菜价,现实是无聊的、俗气的、丑陋的,但他们必须生活在现实中。于是他学会了闭嘴。最开始的时候,但凡吵架,两人必然要分出高下,从高中时候争到底是历史造就了英雄还是英雄改变了历史开始,曲向天就基本没输过。转机在于吴媛媛怀孕,性格变得特别敏感,看见路边一个不认识的小孩把手里的甜筒递给妈妈先尝,都能感动一天。那一年多,曲向天根本不和她吵架,本着包容和有利于后代的目的,他学会了躲避所有的矛盾。时至今日,躲避变成了一个必要的习惯,有关工作、有关未来、有关曲禾,他们之间能吵、该吵、必须要吵的话题越来越多,吴媛媛虽然在社科院教书,但逻辑思维从来不放在吵架上用,好几次曲向天差点儿爆发,但看着曲禾扁着嘴坐在一边就只能忍耐下来。这个婚姻不让人恼怒,却让人没有继续的激情。没有激情的婚姻也能过——所有婚姻到了最后不都是索然无味吗?只是有人乐在其中。曲向天厌烦了过去那些如标本一样的东西,好成绩、好大学、好习惯、好妻子、好女儿,每一样别人奢求的他却理所应当地都得到过,久而久之,这种优越感进化成了叛逆和追求狭义自由的偏执。

而徒步,恰恰让曲向天觉得自由。他有极强的方向辨识能力,体力好,又会摄影和煮野味,在任何一个户外俱乐部里都是风生水起的人物。而野外未知的危险和大自然天成的环境特质让他觉得自己并非无所不能的超人,从高处落回平常的感觉堪称良好。面对超出人类所及范围的力量,他可以随口说不,但在万恶的社会里,他必须扛起这个责任。

就在中午吃饭前,疯马发短信给他:“小曲,七月去新疆,有假吗?”

来不及跟吴媛媛商量,甚至,曲向天觉得心里有一股“就不告诉她”的恶流在作祟。他大略排了排工作,发现自己只要把新产品推广的企划方案在七月三号以前递到老板手里就可以。于是他简短回复:“80%,回去MSN上详谈。”

下午时分,他正在仔细研究工作计划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一个陌生号码里有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请问是曲禾的爸爸吗?我是她的班主任郑老师。”曲向天锁了门才回答:“哦哦,郑老师好!有事吗?”

“是这样的,”年轻的老师有点儿慌张,“刚才体育课的时候,曲禾立定跳远没做好,整个人扑在地下,把胳膊和腿都磕破了。您看,我是送她到您那里呢还是直接送去医院看一下?”

曲向天差点儿笑了。现在学校服务可真好,连擦破个皮都这么周到地要求送医院。他小时候经常为了骑马打仗磕得鼻青脸肿,老师从来没管过,还得狠狠骂他一顿才解恨。他看了看表,已经过去一节课还多的时间,想必曲禾后面也没有什么非上不可的课,于是说:“谢谢您,郑老师,我去接她回家吧。”

郑老师似乎是松了口气:“那好,那之后的事情我们学校就不管了。”

这才是中心目的。曲向天本想狠狠堵一句,转念一算,曲禾还要在人家手里过好几年才毕业呢,不找这个麻烦了。再说郑老师估计也是被学校的各种罚款和责任制度逼得没办法。这么想着,又堵车,曲向天非常郁闷,立刻给疯马打电话:“我去新疆!我一定得去!”

曲禾坐在医务室里喝她的白开水,郑老师拎着她的书包和校服。曲向天看了看,两边膝盖都被碘氟抹得黄黄的,一大块皮没了,左肘只是磕青了,右肘上一条血痕。郑老师说:“曲禾真勇敢,一直也没哭。不过她不让校医给她包扎。”小姑娘坚定地说:“这是外伤,多接触空气好得快!”曲向天拉她手:“马叔叔说了那么多废话,你还就把这句有用的记住了。”曲禾试探着走了两步,跟老师再见,然后笑嘻嘻地说:“爸爸,再去玩吧,我喜欢马叔叔。”

吴媛媛晚上进门就跟曲向天吵了一架。理由更简单了,曲禾摔成这样,怎么能不到医院看看呢?如果有什么事情,要算校方责任!转过头再数落曲禾:“你怎么能不听医生话呢?你怎么就不小心呢?摔坏了还跳舞吗?”

曲禾昂头:“不跳就不跳了!以前是因为顾依雯跳我才跳的,现在她都不跳了,我随便!”顾依雯是曲禾的幼儿园同学,然后和她升入了一个小学,本来两人说好一起学芭蕾,以后要跳小天鹅,结果顾依雯家长觉得学跳舞人太多,学不出来,强迫让女儿弹竖琴去了。曲禾第一次懂得什么叫“背叛”,而且发现一个人坚守承诺是徒劳、无聊的。吴媛媛特别生气,虽然在曲向天看来,这个气生得实在没意思。他试图劝,结果吴媛媛气更大,最后摔门进卧室,再也不出来。曲禾给她端咖啡,被骂哭了,坐在曲向天腿上委委屈屈地说:“妈妈真讨厌。”

曲向天打开电脑:“要么咱们让马叔叔看看你哭,如何?”摄像头一直开着,曲禾开始以为爸爸说着玩,结果真的看见自己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吓得赶紧逃到客厅去看动画片:“不要!”曲向天暗笑,疯马曾经说过,好玩的地方只能让不娇气的姑娘去,曲禾想去玩,所以她绝对不能哭,至少不能让她最爱的马叔叔看见她撒娇。

当晚,曲向天和疯马在MSN上聊到夜里三点,讨论行程、时间、路线。要去的地方从开始的十几处逐渐缩小,他们翻阅地图和资料,最终确定飞机到乌鲁木齐市之后,包车去布尔津,然后上山,到达喀纳斯景区徒步一周,再返回乌鲁木齐,去南疆走另一条线路。由于新疆面积实在太广大,花在路上的时间多,因此疯马给出的时间是二十五天。曲向天咬牙:“太多了,这样对公司有点儿不厚道。”疯马打字很慢,思考很久,等曲向天刷牙回来才收到这么一条回复:“二十天,绝对不能再少。新疆太远,人生太短,能去几次?我们至少走完喀纳斯这条线。”临睡前,吴媛媛似乎还是没有开门放他进来的意思,曲向天只好硬着头皮打开机票网站一遍遍刷新。

真是不想坐飞机,再也不想,永远不想!据说飞行恐惧症有遗传和心理双重因素,小时候不纠正过来,长大了就希望渺茫,因此曲向天不奢望自己会在某一天突然爱上飞行,但是……但是年假都是一天天攒出来的,用之前的拼命工作换来的,到新疆的火车至少都要四十八小时,他耽误不起。尤其是现在,他已经三十岁,花掉了生命的三分之一在完成预定目标——这点跟吴媛媛完全无分歧——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养家。他没有理由也不愿意把后面三分之二还用来好好完成好好过一辈子的好好计划。人一过三十岁,日子就一天紧似一天,变态的危机感容易让人做出冲动的决定,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新闻里那么多正是中流砥柱年纪的人忽然出家、忽然改行、忽然跳楼、忽然就去选了一些从来不曾考虑过的选项。他看过一个欧洲银行家在三十二岁的某一天转让了所有股份,欢天喜地地去做木匠了,但是吴媛媛说:“这兄弟脑残。”曲向天也说:“我要是一个银行家……”吴媛媛看着他,他耸肩:“那一定是没睡醒。”记得最后是被老婆在后背狠狠拍了一巴掌,大夏天的,他光着膀子,因而声音清脆响亮,楼下的汽车报警器都开始叫唤。他和吴媛媛笑得不能自已,肚子上那圈坐办公室坐出来的赘肉都在丝丝颤抖。

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如果自己是那个银行家,也一定会去做木匠。人不就活一个高兴吗?预定的计划只是计划,就像吴媛媛现在没有要计划里的第二个孩子一样——永远赶不上变化。养孩子的成本太高,他们负担不起更多,那个美好的姐姐照顾弟弟或哥哥疼爱妹妹的场面早就成了“想想就算了”的项目之一。

机械地摁着F5,曲向天忽然看见了红色的特价字样,从他的城市飞到乌鲁木齐只要三百块钱!几乎是不过脑地动鼠标敲键盘,曲向天一举拿下他和疯马的机票,畅然发个短信给对方,还顺手通知了其他几个驴友。疯马把电话打过来:“真神!还让你碰上了!省钱!”曲向天得意一笑:“这不没睡吗?老婆不让进门。”疯马揶揄:“呦呦,你怎么得罪人家了?”曲向天再笑:“她自己胡闹,跟我没关系。”

“你说谁呢?”吴媛媛穿着睡衣叉腰站门口。

曲向天潦草应付了疯马几句才挂:“怎么醒来了?”

吴媛媛眼睛是微红的,往沙发上一坐:“跟你谈谈。不睡了。”

曲向天主动倒水。

挂表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吴媛媛跟他说的话题却一点儿都不温馨。曲禾以后怎么办?你能把徒步给她培养成教委规定可以加分的升学项目吗?曲向天摇头。那她靠什么特长升学?别人都有特长,她怎么办?曲向天看地板。

“说话!你想不想过日子了!”吴媛媛气得跺脚,“说话!”

“你说她们一帮孩子,现在不玩,以后哪有时间玩?”

吴媛媛恨得咬牙:“真不知道你这个文科第一怎么得来的?曲禾玩的时候,别人孩子靠加分升学呢,回头人家读北大清华,你的曲禾就家里蹲着去吧。”

曲向天默不作声。他忽然想睡觉,看了一眼吴媛媛,又忽然清醒过来。两人都是压低了声音说话,生怕吵醒曲禾,让孩子看见父母吵架,即使只是短暂意见不合,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吴媛媛说:“我跟你说,我算是一路都顺利着活到这么大了,连医院都没怎么去过。所以我就怕曲禾有任何挫折。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她要是考不上重点初中呢?要是顾依雯上了,那她不得气死啊?”

“你总得死在她前面。管得真多,你管得到吗?难道你还能让她一辈子只遇见好事不看见坏人啊?”曲向天叹了口气,“她总有一天要明白的,早点儿明白好。”

吴媛媛说:“你这话真没意思,那你还不如把她直接送外地寄宿了呢,眼不见心不烦,等她有事找你再说。”

曲向天站起来:“话不是这么说的,你也不想想,她能够一辈子按照你划定的路线走吗?也许你走着挺好,等她能独立思考决断了,她不喜欢你给的路怎么办?”

“我给的好!至少我给的不害她!”吴媛媛激动了。曲向天摆摆手:“你冷静两天再说,反正就这两天也不耽误曲禾成长一辈子。睡了啊。”走到卧室门口他又转身,“哦对了,我买了去新疆的票,徒步。”

“你有完没完?”

“这不就徒步吗?睡了啊,七月五号飞。”

曲向天关上门以后忽然觉得浑身不舒服,再拉开门,吴媛媛在阳台哭。他这才意识到一件大事:七月五号是他生日,而七月六号是他们登记注册十年的纪念日,似乎他答应过她要特庸俗地去公园里再坐一次那个破旧到吱吱呀呀乱响的小号摩天轮,一人拿一个火炬冰淇淋,像他们高中时候那样天南海北地胡说八道整整一下午。而且,刚好,七月五日是周末,吴媛媛百分之百有假期,曲禾百分之百有假期。

但答应了七八个人的徒步百分之百不能毁约,机票是特价的,百分之百不能退改。曲向天用手机敲头:你傻呀,你刚订票怎么就不过脑子呢?这回玩大了。想给疯马发短信说改天再飞,两次写好了都不想发出去;想把吴媛媛叫进来说话,怎么也起不来。最后是吴媛媛踢门进来:“起床,吃早饭,吃完滚蛋。”

第二天,曲向天过得无比艰难。

他先跟疯马谈,疯马无比同情地说:“不就是三百块钱吗,机票废了就废了,老婆一定要哄。我让其他人改时间。”结果,曲向天刚给吴媛媛发短信说“我错了,我不去了”,疯马就在MSN上使劲发大锤子砸头的动漫给他:“喂喂,先别答应你老婆!小安早晨看到你短信就用累积里程兑了五号的票,生效了!”曲向天脑子里立刻开始放烟花,又热闹又乱。小安是个职场新人,大老板身边做翻译的,挣得不多又没什么福利,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每次出去玩的时候用里程兑机票。而曲向天知道这些累积的公里数不是白捡的,代表一次又一次辛苦的出差,实在不能就这么废了它。吴媛媛还没回短信,曲向天只好又发一条:“呃……老婆……事情有变,等等再说啊。”疯马开始联络其他人,好在只有他们仨有票,于是疯马说:“小安的票我出,咱们改天飞。”曲向天绝对不同意,要变时间的是自己,即使疯马早年做生意积蓄很多,也不能让他掏钱。况且,他们所在的论坛一向提倡节俭徒步,能省就省,他要遵守他的原则。正合算着看能不能退一部分钱的时候,小安忽然发来消息说能改签一次,问改成几号的。

真是柳暗花明,曲向天赶紧说六号以后都行,小安立刻打了电话,过一会儿发个笑脸:“搞定。八号。”曲向天长舒一口气,再给老婆发短信:“我改签了,亲爱的老婆,别生气了。”许久,吴媛媛回了个笑脸,什么话也没有。

结果下午茶时间里,小安打电话:“曲哥,改不了了,航空公司说临时变动,现在八号的飞机不一定能飞。”这些航空公司真没谱!曲向天拍案而起,飞机什么时候掉下来它们不知道就算了,但是什么时候飞总能确定吧?他打电话质问,得到的答案一律是:“不确定,先生,真的不确定。”

没办法,曲向天只能接受这个现实,还主动地帮其他几个朋友买了特价票。七月五号,他简直想都不敢想,长达四个小时的飞行恐惧不说,他更恐惧的是吴媛媛。因此,从回家吃晚饭一直挨到睡觉,他都积极敷衍着吴媛媛的各种话,直到关灯了才说:“那个,去新疆的事儿。”

“说。”吴媛媛点了缓解疲劳的眼药水,没抬眼皮。

“我还是得七月五号飞。”

吴媛媛沉默了大概有二十分钟,沉默到曲向天一度以为她睡着了。他坐起来看她,她说:“滚。”

“主要是因为……”

“我说滚你没反应过来啊?”吴媛媛腾地坐起来,眼睛水汪汪的,不知道那液体到底是眼药还是泪,总之它们存了一会儿就决堤,从她的睡眠面膜上冲下来,滴在被子上。

“大半夜我滚哪儿去啊?”

“客厅睡去。”

“凭什么啊?”曲向天有点儿来气。

吴媛媛掀开被子:“那行,我去。”

曲向天还是抢先一步出了门。没过多久,曲禾起来上厕所,看着他迷迷糊糊地问:“爸爸你又失恋了?”他在黑暗里点头。

这种“失恋”的气氛持续了三天,吴媛媛到底不是小心眼儿的泼妇,很快也就接受了这个现实,但时不时想起来总要堵他两句。曲向天开始玩命做那个新产品推介的企划案,连夜和设计公司校对所有细节,终于提前一周把整套东西放在了老板桌上。老板最近因为房价上涨的事心情很不好,对曲向天交来的东西毫无兴趣:“等你回来再讨论吧。”曲向天苦笑:“这样我没法休假了。”老板敲敲他的金笔:“现在做这个不挣钱呦!炒房子才挣钱!”说完了把手里一摞别墅宣传资料扔过去:“想换个大楼,涨价了,亏了,早知道上个月就要换。”

无论怎么说,老板到底没拦着曲向天的计划,可能是因为六月谈妥的生意一直很顺利地有大批钱进账,他心情好。但是曲向天心情太差了,离七月五号越近,吴媛媛就越敏感,总能把之前订票的事给翻出来。曲向天理亏,只能凭她随便唠叨。

其间他又花了时间去买帐篷和备用徒步鞋,吴媛媛恶狠狠地说:“一双鞋子两千多,鎏金的还是镶钻的?我还看上一件三千的大衣呢,你怎么不给我买?”曲向天连连叹气:“好吧好吧,哪一件,网上有图吗?给我看看。”曲禾也凑热闹:“哇哦,三千块钱?我也看看!”

谁知吴媛媛直接轰走父女俩:“滚滚滚,一个个闲的!”七月四号晚上,曲向天把背包放在客厅里,吴媛媛从曲禾手里抢过登山锁塞回小袋里:“没了这个,你爸就从山上自由落体了。”曲禾说:“爸爸爸爸,我要背一下你的包。”放了帐篷的登山包至少有十公斤,快跟曲禾一样高,她像个小蚂蚁那样把它在地下揉来揉去,又撕又提地往肩膀上捞。吴媛媛看着看着就走神,跟曲向天说:“别玩过了啊,疯马那是真的疯子,你别跟着他这儿也爬那儿也钻。他要是不疯了,好好的生意不做,整天带着你们全国当野人?”曲向天不好意思当着女儿的面亲他最爱的老婆:“纪念日我们回来补,好不好?原计划不变。”他知道她爱按计划行事,就像她这“完美”的,规划过的人生。

吴媛媛却有些惆怅:“你就装乖。我现在不答应,能行吗?”

第二天中午,曲向天再次带着满身冷汗和“再也不坐飞机”的怨言到达乌鲁木齐。这是一个奇特的城市,保持着大都市的严谨和烤羊肉串的散漫,疯马曾经的生意伙伴带他们一行八个人到最繁华的大巴扎市场去吃烤全羊,曲向天长这么大第一次对着整只羊啃。饭馆老板家的一对双胞胎姐妹在干零活儿,其中一个端了一碗酸奶给他,也不说话,微微低着头笑,一身鲜丽的民族服饰底下是水洗磨白效果的牛仔裤。外面人声鼎沸,曲向天给吴媛媛发短信:“好地方,很不错,我喜欢!”

当天下午,预定好第二天要去布尔津的司机请他们到自家的家庭旅馆去住宿,沿路开着窗,满街甜甜的瓜果味逐渐变得诡异。路边的很多人开始跑步,遇到跑来的人又反向跑了回去,就像城管来了一样,整条街逐渐开始慌乱,甚至有个小伙子扔下了整车绿得发亮的大西瓜,撒腿就冲进最近的小巷子里。就连司机都慌了,他用一串串即使曲向天他们听不懂也知道是不大礼貌的词汇跟亲戚说着什么,疯马从最后一排挪过来望着前面:“这干吗呢?”

是个人都知道这不是好事,只是他们要知道,坏到了什么程度。

终于,一辆呼啸而至的警车拦在路口,狭小的车身里蹦出了几倍于想象数量的特警,司机说:“封路了,我们要现在就离开乌鲁木齐。”说着,居然也不问他们八个人的意思,呼啦把车别进转向道里,插入小路,扬长而去。

“把玻璃关上!”司机命令。曲向天摇起灰蒙蒙的车窗,他们在一条小路里前进,路边有一个低头走着的年轻男人,看不见长相和民族,只是忽然开始拔腿就追车。司机骂了一句脏话,加速冲过路口,连续又插了几个小路,终于从近郊的地方上了高速。这情景就像是曲向天他们八个人被拐卖了一样,司机不说话,闷着头往前开,他们八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

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距离“乌鲁木齐欢迎您再来”的大标牌已经过了一个小时车程,司机把车扎在大风的路边,远处可以看见成片的白色大风车旋转,像大型食草动物那样悠闲。曲向天被吹得睁不开眼睛,死死捂着帽子跳下车。司机打完电话,拉住疯马,遥遥指着刚才那个令人热爱和恐惧的城市:“那边是乌鲁木齐,出事了。”

吴媛媛是第二天早晨在单位打开电脑才看到这个消息的。她几乎是疯了一样打曲向天的手机,结果一直接不通。最初的时候,消息还有封锁,她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了,只能猜。后来消息越来越多,她没法正视那些不知真假的图片,唯一能够安慰她的只有曲向天的声音。直到晚上,吴媛媛才听到了第一声不是“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声音,曲向天似乎很疲倦:“我没事,我已经在布尔津了。”

“管你是哪儿,赶紧回家!”吴媛媛站在小区花园的角落,远远看着曲禾和别人家的金毛玩扔球游戏,“早就跟你说别去别去!”曲向天沉默着。疯马第一次在房间里抽烟而没有避开大家,小安头枕双手躺在宾馆的大床上,而几乎是疯了一样开了一天车的司机已经睡着。

“会好的。没事。”

“你浑蛋!”吴媛媛骂他,“你要是有任何问题,我怎么跟曲禾说?就说他爸徒步着徒步着就死了吗?”

“你放心,我们明天就进山,这离乌鲁木齐可远了,你放心。”曲向天自己都说得有气无力。想回家的不止他一个,小安女朋友已经放话了,不回去就分手。但没有人送他们回去,一路上听传说,乌鲁木齐的事情不止是一两个无辜受害者这么简单。

疯马掐了他的第三根烟:“都他妈活腻了,嫌世界太安静。我明天进山,你们谁去?就是真出事的话,好歹死前看一眼喀纳斯。几千公里,来都来了。”

吴媛媛全都听见了。曲向天说:“没事儿,真没事儿。”

吴媛媛泣不成声:“你是不是有病啊……”

曲向天躲出去,站在街头。布尔津是距离喀纳斯景区最近的小城市,黄昏的时候有夜市,卖各种烤鱼。这里离乌鲁木齐足足有七百公里,对于那边发生的事情,他们甚至全不知情,依旧哼着欢乐的调子烤馕。曲向天说:“你别哭,我肯定好好回去。我发誓我回去以后就带你去那个摩天轮,咱们绝对好好庆祝结婚十年。”

“让你徒步!你徒步也不去个好地方!”

夕阳西下的布尔津像是金子砌起来的城市,小小一枚,璀璨鲜活。此时正是西北的傍晚,八九点钟,太阳还露了半边脸,而吴媛媛那边早就漆黑一片了。曲向天身边一个摊位的老板刚剖开一只巨大的甜瓜,他尝了一片,香糯清甜。他说:“怎么不是好地方呢,这儿很好。不用进山我就知道太美了,等曲禾长大了,咱们仨得一起来一趟。”

吴媛媛忽然恢复了正常声音:“来,跟你爸说话。”

“爸爸!”曲禾很高兴,“你说我们能不能养个狗?”

曲向天听见老婆忍不住呵斥“你每天一个新主意”,曲禾继续说:“我今天跟顾依雯说了,我爸去新疆了,她特别嫉妒,她说她爸都没去过,每天就知道给人家打官司打官司。我就跟她说,我让我爸给你买个那种跳舞的花帽子!你别忘了给她买一个!我也要一个!”小孩话特别多,曲向天吃了两片甜瓜她还没说完。后来是吴媛媛抢过来一边数落她怎么乱答应给同学买东西一边穿插着嘱咐:“哎,清醒点儿,要出事儿了赶紧跑。你那些东西什么的别要了,先跑。”

曲禾跳着脚:“小花帽要带上!”

曲向天背靠着带他们冲出城市的车笑出声来:“好好,我一路跑回家。”挂掉电话的时候正是太阳落山,好多摄影的人对着西边狂摁快门。布尔津的市民围在一边看,他们习以为常的景色在外地人看来有油画般浓彩的姿色。

他在咔嚓声里抚摸着车身上一路积攒的尘土,他终究要回去,经过乌鲁木齐。乌鲁木齐那时候也许又是漫天水果甜气,底下沉着孜然和辣椒面粉末,但他还是要回到吴媛媛和曲禾身边的。

曲向天忽然爱上了自己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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