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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火车,火车

1

赵小明看到闪亮的铁轨那天,是一个温暖的春末的下午,晴空万里,艳阳高照。这样的好天气,站在鸡公山南麓能看到六十里外我们酉北县城玉屏峰顶的六角塔。虽然我们从没去过县城,但那塔却是经常看到的,见怪不怪,它在我们眼里比哪吒闹海里李天王手心里托的那个也大不了多少,我们放牛时都懒得看了。那天就是这样,我们把牛赶到鸡公山南麓的坡地上后,我和赵小五躲到一片柏树林里下五子棋,赵小明躲到另一片一株大柏树下看书。我记得他看的是一本地理课本。我们都是初三学生,马上就要中考了。我说的我们就指我和赵小民,不包括赵小五,他小学没毕业就打牛屁股了。赵小五不是读书的料,他爹要他上学,打断了好几根打牛屁股的竹条子,也没把他打回学校去。我和赵小明都准备报考转户口分配工作的中专学校。我们不想考高中,然后上大学,因为我们家里穷,只想尽快拿到铁饭碗。赵小民跟我在白沙中学同一个班,他成绩算拔尖的,在全年级总是前五名。问题是我们白沙中学只是一个乡级中学,每年考上中专的最多也就三四个,一两个的年成也有。再有一个多月就要上考场,赵小明得攒足最后一把劲冲刺一下,所以他走到哪里都是书不离手,周末在山上放牛也不例外。

我和赵小五一下棋就下入迷了,主要是赵小五的棋艺很好,我老是下不赢他。我又是个不服输的货,就纠缠着他不放。也不知道我们下了多少盘,阳光斜移,晒到坐在西边的赵小五的背上时,他才站起身来拍打着屁股上的草屑说不下了。我也站起来,朝那株大柏树扫了一眼,发现赵小明已经不在了。我没听到牛铃响,牛已经走远了,赵小明肯定看牛去了。赵小明是个认真负责的好青年,跟他一起放牛特别轻松,可以不管事,牛走一脚他也走一脚,我们只认黄昏时赶牛回家。赵小五也看到赵小明不在了,不慌不忙地褪下松紧裤,露出白嫩的大屁股撒尿。赵小五的一股尿刚飚出来,突然传来赵小明的呼叫声:“小平,小五,快过来看!”

赵小明的声音很大,很洪亮,来得突兀,吓得我和赵小五一个激灵,不约而同地抬头循声而望。赵小明的声音是从上面传下来的,中间隔了一块荒坪和一片小枞树林,我们看不到他人。赵小五嘀咕了一句:“这里又没种粮食,他大喊大叫什么,牛不见了吗?”见我没动,也没作声,他又继续撒尿,提裤子时他也惊叫起来,“日他娘,老子的尿都屙到鞋子上了,昨天我娘赶场才买的白球鞋,被尿沤黄了,她要骂死我的。”

赵小五抱怨声未落,赵小明的声音又叫起来了。这次他叫得更大声,更急促,“快过来呀,你俩快过来,小——平,小——五!”

我给赵小五说:“过去看看吧,莫是赵小明出事了。”我首先想到他可能掉天坑了,刚好抓住一根葛藤,一下子吓傻了,不知道喊救命,只会喊我们过去看。我有过这样的经验,有一年,我在猫庄水库洗澡,不小心滑进了深水里,一边扑腾一边一个劲地喊娘,当时我娘在家里,隔着三四里地呢。赵小民还有可能是被毒蛇咬了。

我和赵小五飞快地跑过去。我们几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那块荒地,穿过一片枞树林,朝鸡公山顶跑去。我俩跑出红汗白汗,看到赵小明时只差把肺叶气爆炸。赵小民并没有掉进天坑,更没有被毒蛇咬伤,他此刻正站在一块高大的石头上,手搭凉棚,目视远方,一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模样。赵小民听到我们跑动的声音,竟然头也不回地说:“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赵小五喘着气问:“看到了什么?”

赵小民说:“上来看吧。”

那块大石头重达几十吨,高约两丈,比猫庄的任何一栋房子不会矮,爬上去要费不少工夫。以前我们爬过很多次,早就不愿意爬了。

我说:“那上面能看到什么?”

我和赵小五一边捂着小腹,一边蹲下地去。我们明显是被赵小民这个老实人捉弄了,他叫得那么急促,那么声嘶力竭,只是为了测验我们短跑速度,更可恶的是,我们跑来了,他却一本正经地背对着我们,想日弄我们再爬那块大石头。我们才不会再上当呢。

赵小民等了半晌,见我们没上去,这才回过头来,说:“我看到了铁轨,两条铁轨,它在闪闪发光呢。”

赵小五抬起头说:“你骗鬼吧,这里根本看不到铁轨。”

我也说:“不可能看到铁轨,铁路离我们猫庄有六十里远呢。”

赵小民急了,大声赌咒发誓:“骗你们不得好死,我真的看到了铁轨,两条铁轨从涵洞里伸出来,弯弯的,又伸到山涧里去了,跑过火车的铁轨肯定会磨得光亮光亮的,太阳一照,闪闪发光,过一会儿兴许还能看到火车从洞子里跑出来。”

赵小民说得有板有眼,我和赵小五有些心动了。我们都没看到过铁轨和火车,只知道六十里外有一条铁轨从我们县一个叫皂角的小镇上穿过。这条铁路叫做枝柳线,初建时是作为战备铁路修的,我们猫庄的很多人,包括我爹、赵小五爹和赵小民爹都参加了修建。听我爹说过,这条铁路本来规划是要穿过我们猫庄的,在猫庄建一个小站,由于还没开建就发生了中苏珍宝岛战争,整条铁路全线南移三十公里,硬是把它从猫庄搬到了皂角村,让那个比猫庄还小的小村成了一个集镇。

赵小民又说:“快上来吧,等一下太阳阴了就看到不了。”

赵小五脱了鞋子,挽好裤脚,开始爬那块大石头,石头上有很多尖棱,他怕划破他的新球鞋和裤子。他爬上去后,我也爬了上去。石头顶端是个平台,很宽,站我们三个人绰绰有余。赵小民换了一种姿势,左手叉腰,右手平举,笔直地指向远处的一处山垇,像一幅油画里某位大人物一样指引我们去看闪亮的铁轨。我们顺着赵小民的手指看去,我首先看到的是一片层峦叠嶂的山峰,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峰像似突然从我们脚底下冒出来的,着实吓了我一跳。接着我看到了几条黄色的蜿蜒盘旋的公路,它们缠绕在一座座大山上,九曲回肠,突隐突现,然后我看到白沙镇高高低低的房子,我们白沙中学也隐匿其中,但我分不清哪一栋是教学楼哪一栋是我们住的宿舍。白沙镇后面是一条蓝色的飘带,轻盈灵动,那是酉水河。我的目光越过酉水河,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全是一片朦胧的雾气,也许是氤氲的水汽。我把上下眼皮拉到最大限度,眼珠子睁得比牛卵子还大,也没有看到赵小民说的闪亮的铁轨。

显然,赵小五也没有看到,他嘀咕着说:“什么卵也看不到啊!”

我接过赵小五的腔,愤愤地说:“狗日的赵小民,你日弄我们呀。”

赵小民回过头看着我们,问:“你们没看到吗?”他又用手指着那个山垇说,“那,在那里呀,它又闪光了,看到了像玻璃片一样发光的两条线状的光芒吗?”

赵小民双目发亮,神色肃穆,一脸的无辜,看他的样子,真不像是故意日弄我和赵小五。我和赵小民再次睁大眼睛,除了一团雾气,我们还是什么也没看到。这时,我一下子醒悟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我虽然没见过真正的铁轨,但我在电视匣子里是见到过的,其实刚才我用脚想一下也能想到,铁轨能有县城的六角塔那么大吗,六角塔可是高层建筑啊,隔了六十里看起来也只能像颗打蛔虫的宝塔糖。

在鸡公山是不可能看到铁轨的,赵小民一定是发魔怔了。我心里冷了一下,想起一年前,我们上初二时,赵小民有一次失踪了两天。那次他就是跑去看火车去了,不过他最终没看到,他从白沙镇老码头出发,沿酉水河走了二十里路,却被更宽的河面阻隔了。他舍不得过渡的两块钱,又走了一天一夜,走上百里路,走岔了,始终没有走到铁路线上,甚至连铁轨的影子也没见着。他回校后老师严厉地考问过他,他死不开口干什么去了。但他有一天晚上跟我说了,他说是去皂角镇看火车去了,他还说他听到了火车的拉呜声,那声音高亢雄浑得比猫庄所有的骚水牯发情的喊声还大,他是隔一座山听到的,声音都有那么大,那么惊人。他说他在那座山上转一天,每次都转回原来的山下,就是翻不过去。

我和赵小五下去后,赵小民一个人还在石头上站了半个时辰,直到满山满坳铺满了金黄色的霞光,二里外的山头都模糊起来,赵小民才下来跟我们一起赶牛回家。

2

赵小民对火车有着远比我们复杂的情感。我们对火车只是充满好奇,就像猫庄开通公路前,我们对汽车的好奇,也像我们现在对从猫庄天空中飞过的飞机的好奇一样。

赵小民不一样,他对火车不仅仅是好奇和向往,甚至有一种仇恨。赵小民曾多次对我说过,他以后要考铁路中专学校,当火车司机,让火车受他驱使和奴役。有一次,他甚至恶狠狠地说,它(指火车)要是不听话,我就把它开下桥去,摔死它个狗日的。赵小民很少像猫庄其他少年那样动不动就说粗鄙话,这是我听到他说过的唯一一次粗鄙话。

赵小民对火车的复杂情感来自于他爹赵成明。

赵成明是我们猫庄最后一批派出去修铁路的两个社员之一。时间是一九七六年初,那时赵小民才三岁。赵成明在铁路上干了差不多整整三年,从湖南修到广西,又从广西修回湖南,一直到一九七八年十二月,枝柳铁路全线铺轨接通后没几天才被人送回猫庄。是真正送回来的,两个白制服的公安送的。赵成明成了一个疯子了。三年前他高高兴兴唱着革命歌曲去修铁路,三年后却是疯疯癫癫地回猫庄的。至于赵成明到底为什么会疯,那两个白制服都没说,他们把人只交到猫庄大队部,让大队书记赵成林送回家的。关于赵成明疯掉的原因,多年来猫庄人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说他是在修涵洞时被炮震疯的,也有人说他是在架桥时掉下山涧里摔疯的,更有人猜测他是看上了铁路上的哪个女人,想疯的。直到几年后,同赵成明一起修铁路去的留在了铁路上工作的彭老七回猫庄探亲时才说,其实赵成明是被火车的拉呜声吓疯的。他说那天是十二月一日,铁路全线铺轨接通的仪式完工后,很多社员就回家了,但他和赵成明还有另外几个社员被选上了先进代表,还要在皂角站住一段时间,一边跟着铁工人修检路段,一边等着参加二十天后在怀化举行的通车庆典仪式。当时他和赵成明都已经知道了,他们路段的五名先进代表都会被正式招工,招成铁路路段工人,拿绿本子,吃国家粮,领国家工资。所以那天他们都很兴奋,通轨庆典上都喝了酒。他和赵久明都喝多了,回工棚他倒头就睡了,一觉醒来,他发现日落西山,还看到站台上停着一辆火车,围着很多人观看。他走出工棚才知道其实只是一个火车头,应该是从别处开来试轨的。彭老七说,虽然他们在铁路上干了差不多三年,但从没有看到过火车,火车头也一样,他们一直在深山老林里打洞和架桥,别说火车,连汽车都很少见到,修路物质全靠肩挑背负到工地上的。他也赶紧出了工棚,往站台上跑去。那是一辆东方红号火车头,浑身漆黑,像个庞然大物似的卧在铁轨上,那些人爬在火车头上就像一堵墙壁上的几只壁虎似的细小。彭老七跑到站台上时,看到赵明久站在车头的一块翘起来像个大铲子一样的铁板上,他整张脸都凑在冰冷的车身上去了,一双手也没空着,这里摸摸,那里摸摸,赵成明那是兴奋,很快他就要做铁路工人了,就要一辈子与铁轨和火车打交道,他想好好地摸摸火车头。彭老七说,他跑上站台,距离火车头还有百来步时,突然,火车头像发疯了似的传来一声号叫,呜——

那声音高亢、雄浑、歇斯底里,震得人耳朵一阵阵发麻。

接着又是连续三声:呜——呜——呜——,火车头像一个巨大的打屁虫一样,霎时被一团浓重的烟雾包裹了。火车第一声拉呜时,彭老七就看到很多爬在上面的人纷纷惊骇得往下跳,直到火车第三声拉呜时,他才看到赵明成从一团浓烟里跌了不来,摔倒在铁轨的枕木上。

赵成明虽是仰面倒下的,只是后脑勺在枕木上撞了一个包,几乎没不需要什么包扎,但到晚上他就发起了高烧。打了一夜点滴,烧退了,他这个人却痴痴呆呆了。工友们都说他是被火车的拉呜声吓傻,赵明久也不跟别人争论,第二天就一个人卷被窝搬出了工棚,住进山上一片树林子里,领导请他回去也不回,叫人给他送饭他也不吃。领导一下子急了,十二月大冬天的,夜里有零下三四度,怕他冻死,也怕他饿死,命人把他绑回工棚。赵久明一回工棚,就大喊大叫,吵闹不止。骂领导,骂工友,也骂更出格的话。工友们这才明白赵成明疯了,叫来卫生队的人送医院去,路段的领导说,又不是工伤事故,送什么医院,是他这个人废了,还是送回去吧。

赵成明从回来那天起就没走出过家门。他一个住在家里的吊脚楼上,不喊不叫不哭不闹,也不跟赵小民母子同锅造食,他自己搞个小鼎罐小砂锅,在楼上生火做饭,除了屙屎撒尿,他连楼都不下。当然更不能种田做菜,他的米、油和蔬菜都是赵小燕和赵小民姐弟送上楼去的。赵成明在他家的吊脚楼上已经蜗居了十多年,到现在都不肯下楼。现在我们猫庄很多人,主要是像我们这样十六七岁的孩子,都以为赵小燕赵小民姐弟没有父亲,是个孤儿呢,因为这些人从没看到过他们的父亲,也几乎没有人提到过他们的父亲,包括赵小民的娘苏三妹,也从不在人前提赵成明,仿佛她也把他忘记了。哪怕就是住他家隔壁,又经常去他家里玩的我,一年也碰不到一次赵成明,专门想看他也看不到。赵成明每次上楼后就会把梯子收上去,只有他自己要下来方便时才会放梯子,而他从来不在白天下楼的,就连生火做饭也是半夜三更,我哪夜若是半夜里起来上茅厕,准能看到他家的吊脚楼上火光跃动。唯一能够经常见到赵成明的只有赵小民,从十二岁赵小民能不用梯子爬得上楼后,每次放学回家都要爬上楼去看看他爹。赵成明跟谁都不说话,也只跟儿子赵小民说。他们在楼上说话嘁嘁嘬嘬的,细声细语,没人听得清。

3

回校后,赵小民天天认真学习,努力拼搏。这时候课都上完了,学生们主要是自由复习。我们白沙中学是乡级中学,管理混乱,不说社会青年随便就可以来教室里找人、滋事,就是那些差生们也整节课闹哄哄的,抽烟,说话,唱歌,你出我进,整个教室就像赶场一样。白沙中学的学生绝大多数一毕业就走上社会,考不上中专,也不会考高中,离白沙乡最近的高中有三十公里,县七中,升学率年年是零,没人会去做三年无用功。这些学生反正升学无望,马上就要踏入社会了,他们无所谓,也就不遵守学校纪律。所以我们成绩好点的,真正想考学的都不在教室里自习。去寝室也不行,比教室还吵,我们一般都去学校后面一个小山包的树林里。那片树林古木参天,有几十亩大一片林荫,不仅空气新鲜,而且安静,容纳十多个学生复习,可以互不影响。白沙中学真正想考学的毕业生还不到十个呢。

我和赵小民每天天刚放亮就去那片树林。我们要走十五分钟,到了树林里刚好天光大亮。我们先在树林外看书背诵,等太阳出来后,再转移到树林里去,那时林子里就亮堂了,到吃午饭时回校吃饭,然后下午再来。每次我们都在自己特定的一株大树下复习,赵小民演算数理化公式,我则背历史政治题答案。我的数理化比赵小民好,但学习没赵小民勤奋,他早就把那些需要死记硬背的课目背得滚烂熟。我们学习的时候,我的背诵老是被赵小民打断,他一碰上不会做的数理化题目,不管我是不是正背的入迷,立即屁颠颠地跑过来问我,我只好放下课本,耐心地给他解答。其实我自己考中专的愿意并不比赵小民弱,因为我家跟他家一样的穷,甚至比他家还困难,我家人口比他家多两倍以上,爷爷和母亲都是病号,常年要煨两个药罐子。我就是考得上县一中,估计家里不会再盘我了。没钱啊!

虽然我的时间很宝贵,谁让我跟赵小民是堂兄弟呢,他问我难道可以不理吗?

赵小民真把最后的一个多月当成了短跑冲刺。他不但白天认真复习,晚上也很刻苦,从来都是最后一个下晚自习,几乎准时踩着熄灯铃声进的寝室。后来我听老师在课堂上不点名表扬班上一位同学,说他半夜里都在厕所里看书,我对赵小民看了一眼,他马上转过脸去了。其实他不转脸我也知道是表扬谁,我虽然睡觉从来是一挨床铺就能睡到大天亮,但我猜也猜得出毕业班像那样刻苦的只会是赵小民。

一天是早上,太阳刚出来不久,我正在树下读背中国历代朝代表,赵小民突然叫我:“小平,你信不信?”

我头也没抬地说:“什么信不信?”

赵小民说:“我又看到铁轨了,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抬头看。赵小民站在一条土坎上,周围都是树林,那个地方我也站过不知多少次,我喜欢在那里撒尿,土坎下面是一块大石板,尿线落下去铮铮作响,清脆悦耳。再下面不到十米,就是宽阔的酉水河面。但我知道在这里不大可能看得到铁轨,隔铁路线差不多二十公里呢。

我想起半年月前赵小民在鸡公山那一幕,心里琢磨赵小民是不是又在捉弄我。

赵小民笔直地站在那里,还像上次一样,他不再回头跟我说话,我只好过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走出树林,来到那个小土坪,我就晓得在这里根本不可能看到铁轨,因为赵小民面对的是东南方向,此刻是逆光,太阳光正从那边强烈地照耀过来,不但人的眼睛花花的,远处的山头也一片霞光,就是酉水河对岸有一栋大建筑都难以看清楚,更别说一条小小的铁轨线。

我走上去摸了摸赵小民的额头,故意开玩笑说:“你没发烧吧?”

赵小民说:“你才发烧呢。”

我怀疑赵小民心理压力太大,从而出现幻觉,我不好点破,就给他说:“你不能那样死搞,看书看到半夜,没有什么效率,要注意休息。”

赵小民说:“笨鸟先飞,考上了中专就好了。我爹常给我说,吃得苦中苦,方做人上人。”

赵小民一提到他爹,就两眼发光。

赵小民的刻苦没有多白费,五月上旬县里举行的中专资格统考,他果然考上了。这个统考虽然不是正式的中考,但对想考中专的毕业生至关重要,只有考上了才有资格报考中专学校。否则,就没资格了。这次统考,我们白沙中学只考上四个人,我和赵小民都榜上有名。

赵小民兴奋了三四天,很快就变得忧心忡忡了。据从县里参加阅卷的班主任向老师说,这次白沙中学考得一点也不理想,全县砍了中专资格考生一百九十六人,比去年多出了二十个名额,但白沙中学却只上线四个,比去年还少一个。向老师还说,今年全县只录取九十八个中专生,包括部属省属和地区中专学校的全部名额。他说他在县里看了这次统考成绩,白沙中学这次取得资格的四名考生没有一个人进入前八十名,成绩最好的赵小平只考得五百六十二分,刚好排在八十一名,其他三个考生都没有进入前一百名。向老师又说,当然大家也不要有思想包袱,这次统考的题目要比真正的中考深得多,每年的中考都不会出像这次统考这么偏的题。学校的想法是今年我们保住两名中专生,当然,更要争取四名考生全部全能考上。考不上中专,也得多争取几名考上县一中。

赵小民的成绩只有五百三十八分,排在一百五十多名。

统考取得资格后,能不能考上,关键是填志愿。去年白沙中学五个考生考上了四个,就是他们志愿都填得低,考的就是我们县民师。我们县民师招收的名额多,每年有三四十个,再之,县里那些一中二中的尖子生,眼睛都盯着外面的部属和省属,他们不会考本县的中专,竞争相对不大。县民师一般也就是差生们的竞争。要知道,一中二中很多尖子生抱的是这种心态,没考上好的中专,就继续上高中,考大学,实在是家庭贫困的,退而求其次,也会报考地区的中专。我填志愿的时候就犹豫了好多天,决定不下。以我现在的成绩,只要不考失意——譬如会做的不做错,作文不走题,考县民师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至于部属,那是不敢想的,省属要靠撞,如果能超常发挥,也许考得上,但那样风险太大。班主任向老师建议我报省属,他是要保住白沙中学一个省属的名额。虽然他建议我填的农机校不是什么热门学校,竞争不会像石化、铁路、邮电学校那么激烈,但我心里还是没有底。

我也想考得越远越好,我对外面的世界有一种强烈的渴望。犹豫了整整一个星期,最后,我自己打败了自己,不敢报省属学校,报了州民师。

赵小民报的是铁路学校。不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是班主任向老师给我说的。我填完志愿的第二天,也就是填报志愿截止的前一天,向老师把我叫去他的宿舍,拿出志愿表说:“你劝劝赵小民吧,他要考省属的,悬啊!现在改报还来得及。”

我早就晓得了赵小民会填省属的铁路专科学校。我们州虽然有铁路,州里却没有铁路学校。省属中专,又是热门,说实话,我连想都不敢想。赵小民填报这个自愿,他是豁出去了。

向老师又说:“我劝他填县民师,把握大一些。他虽然这几个月很刻苦,很努力,毕竟底子薄,就是吹猪,一二十天也吹不肥。”

我说:“赵小民不想上民师,他想上铁路学校,当火车司机。”

向老师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如果考不上,他这几年书就白读了,还得回家打牛屁股,我给你讲,明年很可能上面会取消复读生报考中专的资格。以他的底子,也很难考上县一中,上大学几乎没希望。你去劝劝他吧。我让他回家跟大人商量一下,你们是堂兄弟,你跟他一起回去,做一下他父母的工作,他们也不想孩子因为好高骛远而考不上学吧。记得明天上午一定要赶回来,下午学校要把志愿表送到县里去。”

我找到赵小民时,他正在宿舍里睡觉。侧着身子,背对着我,我叫了他几声他都没应。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的脊背在不停地起伏。他正盯着墙壁上的斑点或者闭着眼睛,冥想刚刚填的志愿的后果。

我摇了摇他的身子,说:“向老师让我们回去一趟,去不去?”

赵小民知道我的意思,他说:“我不回去了,回去有什么商量的,是我爹让我报的,他一定要我考上铁路学校,让我当上火车司机。”

我愣了一下,我想到了赵小民考铁路学校的强烈愿望肯定来自于他爹,但没想到就是他爹要他考的。我确实替赵小民担心,我的担心跟向老师的肯定不同,他想到更多的是学校的声誉,我担心的是赵小民的前途。作为堂兄弟,作为八年的老同学,我希望赵小民能稳稳妥妥地考上中专,吃上国家粮,我不愿意看到赵小民名落孙山,沦为像赵小五那样打牛屁股,一辈子勤扒苦做还穷得揭不开锅的农村人。我说:“你还是好好想想,要不我陪你回去问问你娘,让她给拿主意。”

赵小民幽幽地说:“我娘除了做工夫,她晓得什么,她还不是听我爹的。”

我本来想跟赵小民说的是,你爹是个疯子,你怎么能听他的呢?但我没有说出口,我怕伤了赵小民的心。他听了这话,准会和我打架。打架我还真不是他的对手,他不仅大我一岁,长比我长得结实,力气比我大得多。

赵小民隔了一阵,又说:“考不上铁路学校,做不了火车司机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辜负我爹的希望,也不想一辈子做个小学教师,就在猫庄或者白沙镇上待一辈子,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小平,我就报铁路学校。我想好了,就赌这一把,也许赌赢了呢。”

我说:“要是赌输了呢?”

赵小民似乎早就想好了,接过去就说:“那就再复读一年喽,明年再考。”

4

等中考成绩出来绝对是一种煎熬。虽然我自认为考得不错,没有太大的失误,作文没有写走题,该做对的题目都做对了,自己估分在六百分上下。往年州民师录取的成绩也就在五百八十分左右,从没超过五百九十分。

中考后,我还是天天和赵小民、赵小五一起放牛。我们还是天天把牛赶到鸡公山南麓的坡地上,我和赵小五还是下五子棋,回家的时候砍一捆柴回去。赵小民不下棋,一到山上他就砍柴,一天要砍七八捆。他把都码在那块荒土坪里,支起来,让太阳晒。自己只背两捆回去——夏天我们守早夜牛,清早和午后都要放牛,也就是上午和傍晚都得把牛赶回家。然后等柴晒干了,跟他母亲和姐姐一起再背回去。那样柴要轻一些,每次能多背一些。我们砍柴都是乘早夜凉快的时候去砍一阵子,赵小民一砍就是一个上午和下午,六七月天,天气本来就热,砍柴得在荆棘丛里钻来钻去,赵小民每天脸上、脖子、手臂上都是一杠杠的红印。那些红印会又痒又痛,让人十分难受。

赵小民砍柴是为了挣钱,他说自己至少要挣去省城上中专的学费和路费。

赵小民一副铁定考上了省城的铁路中专的样子。

从表面上看,赵小民没我那么焦虑,他似乎对自己的中考很有把握。中考一结束,我们都去班主任那里对过答案,出来后,我问他估计能考多少分,赵小民笑笑地说:“六百二三十吧。”

他当时的估分让我大吃一惊。

平时模拟考试赵小民从没上过六百分,难道这次他会拉下我二三十分?

赵小民在鸡公山的土坪里码了半屋高的生柴时,中考分数终于出来了。看分数是我去的,因为我想第一时间知道我考了多少分,所以到公布公数的那天我去了一趟县城。那天赵小民本来也想去的,但先一天他爹又一次疯了,突然跑出吊脚楼,在村子里乱跑,边跑边号叫。赵成明的号叫声不但兴奋、高亢,而且“呜呜”地长啸,用猫庄人的话讲像发情的黄牯子喊一样。赵成明奔跑和号叫了一下午,晚上又号叫了大半夜,鸡叫后才平静下来。

第二天赵小民就没去了,他要看着他爹,我到县城,已经十点多钟了,好不容易找到教育局办公楼。成绩榜已贴了出来,我在第三张红纸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615分。我对自己的考分应该说有点惊喜,比估分多了十多分,这在我有意料之外。我注意到了,这个榜是以分数高低排的,我在第三张纸的顶端,我数了一下,每张纸是三十个人名,我是第七十一名。取州民师应该没有悬念,等于是水缸里捞王八,跑不掉了。每年县里要有十来个部属和二十来个省属名额,至于地属的,都是大几十个,比我分数高的人不可能全报州民师吧,还有卫校、财校、农校、农机校、商校、交通校等十多所呢。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我去找赵小民的名字。很显然,赵小民没有考得他估的那么多分,因为在第一张和第二张纸上没有他的名字。我是在第五张纸最下角找到他的名字,他只考了576分,排名要在一百四十多名。虽然有心理准备,我还是被吓了一跳,赵小民自己说过估分在620左右,竟然估岔了那么多!好几十分啊!

虽然部属、省属和地属的分数线还没出来,但赵小民这点分数,当初要是填县民师,可能还有希望,可怎么样也上不了省属线了。看来他真得复读一届,明年再考。

回猫庄的时候,赵小民在车路边守着我,一听我说他的分数,脸就黑了,一副难以相信的样子,喃喃自语:“我算起来应该不少于620,怎么就576?”

我说:“怎么估分会有那么大的悬殊?”

“我算了,是有那么多分的,”赵小民声音哽咽起来,“我爹问起来我怎么给他说呀,那点分肯定是取不上了,我只能给他说再复读一年了。”

我刚要说当初你要是填县民师的话,也许能取得上,我想了想,说这话只会更刺激他,只能闭口不说了。

赵小民默默地走了。我看着他勾着头,步子迈得很快,但肩膀却一耸一耸的,他在无声地抽泣。

赵小民一连好几天都没出门,每天都是他姐姐赵小燕跟我们一起放牛。赵小民肯定没有跟家人说他中考落榜了,赵小燕已经跟我打听了几次中考分数出来了吗?有一天,我去大水井挑水,赵小民的娘也问起过我。我不敢跟他们说我考上了,赵小民没考上,每次都是含含糊糊地说我还不知道,过几天分数才出来吧。

过了几天,赵小民的爹赵成明却死了。这些天来,赵成明一直在发病,日夜号叫,特别是夜里,他的叫声瘆人,呜——呜——呜——,猫庄老辈人都说比狼嚎声还大,还凄厉。没有听到过狼嚎的年轻人都说像黄牯子喊。吵得整个猫庄的人晚上都睡不好。我一直怀疑赵成明是在模仿火车的拉呜声,因为我听赵小民说过,他说他爹给他说过火车就是呜呜呜地鸣叫的。

赵成明这几天感觉到了儿子赵小民考没考上铁路学校,当不成火车司机了吗?

赵成明可能是晚上撒尿时跌下吊脚楼摔死的。其实也不能说是纯粹的摔死的,他家的吊脚楼并不高,离地不足两米,如果真的摔在地上,也许不至于毙命。关键是他家吊脚楼下不是地面,是一口荷塘。今年六月和七月大旱,水塘只有一层薄薄的水面,水下却是几尺厚的淤泥,赵成明摔下去是头朝下,整个头颅陷在淤泥里拔不出来,闷死了。

赵成明的死,赵小民娘并不伤心,这些年她跟守寡也没什么区别,反而更多的是受赵成明的拖累,最伤心的应该是赵小民。丧事期间,赵小民跟我说,他最对不起的就是他爹,爹临死前问了他很多次考上了铁路学校没有,他不敢说实情,每次都骗他说分数线还没出来,要等到八月下旬才晓得取没取上。我都怀疑我爹是不是听哪个讲了我没考上,他才会死的。

我忍不住问说:“你爹怎么硬是要你考那所学校呢,考其他的不行吗?”

赵小民说:“我爹就是要我考铁路学校,他就是想让我当火车司机。”

5

到了八月中旬,猫庄人开始盛传赵小民疯了。

赵成明死后,赵小民又接替了姐姐赵小燕天天放牛,每次牛一赶到鸡公山上,他就往山顶跑,站在那块大岩石上眺望。下来后他都会给我和赵小五说他又看到了闪亮的铁轨了。说得像真的一样。他根本不在乎我们信不信,说完转身就钻进荆棘丛里砍柴去了。

最先怀疑赵小民疯了不是赵小五,但赵小民天天在鸡公山顶看到铁轨这一信息肯定是赵小五传出去的。它一开始吸引了不少猫庄的小孩和少年,每天都有人爬鸡公山去看铁轨,后来发展到一些大人专门去那块大石头上眺望。只要赵小民在,他都会殷勤地给那些看铁轨的人指引方向,告诉他们应该从哪道山垇看过去才看得到。那此人除了一团雾气,自然什么也看不到,而赵小民又说得那么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简直就是一口咬断真的看到铁轨和火车,猫庄人便开始相信赵小民疯了。

那天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去区派出所和粮站转户口和粮油关系,回来听母亲说赵小民疯了,我立即就愣了。母亲说,猫庄人都在传赵小民疯了,天天在去鸡公山上看什么铁轨和火车。

听母亲这么说,我想可能是我考上了,得了录取通知书,转了户口,成了公家人,是不是刺激了赵小民。而且这时候赵小民应该也知道了,如果他当初报县民师,肯定也取上了,我们一个班的向大发就只考了571分,我在派出所转户口时碰到他也在转。他比赵小民还少四分呢。继而我又想,是不是赵小民早就疯了呢,要不怎么会自不量力死心塌地的听他爹的话,非要考省属的铁路学校?还有,他中考后的估分也让人百思不解,要是脑子没有问题,怎么会差那么远?

那么他是从哪时候开始疯的,从他第一次在鸡公山顶看到闪亮的铁轨那天吗?

中午,我去赵小民家,他正在家里吃午饭,吃得津津有味,见我来了,问我:“吃了没有,要不要添双碗筷?”

我说:“刚吃过。”

他又问我:“户口转好了没有?”

我说:“转好了,现在就等上学了。”

赵小民看不出一点不正常的样子。我离开他家时,他问我下午去不去放牛,等下他来叫我。

这天下午,赵小民和赵小五打了一架。我们把牛赶到鸡公山后,我和赵小五就用树枝画了棋盘,开始下五子棋。下了三盘,我没听到牛铃声,随口问赵小五:“赵小民呢?”

赵小五说:“肯定在山顶上那块大石头上看火车。”

我几天没跟他们一起放牛了,赵小五以为我不知道赵小民天天都去山顶上的大石头上看铁轨和火车,就把这几天猫庄人都被赵小民日弄上鸡公山看火车的笑话说给我听。说完,他又神秘兮兮地对我说:“猫庄人都讲赵小民疯了!”

我说:“赵小民不像疯的样子。”

赵小五说:“什么样子才是疯?猫庄人都讲他癫了,讲他考学没考上,怄癫了,也有人讲是他爹把癫病传给他了。他爹就是在铁路上癫的,现在他偏偏也是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铁路,你说巧不巧?”

赵小五话刚说完,背后响起了赵小民愤怒的声音:“你讲哪个是癫子?”

赵小五和我都没想到赵小民什么时候待在了我们身后,赵小五有些尴尬说:“没说哪个是癫子呀?”

赵小民不依不饶,指着赵小五的鼻子说:“我听到你讲了。你爹才是癫子,你也是癫子。”

赵小五顿时火起,去捞赵小民的那根手根,他手伸过出去,赵小民立即收回了他的食指。赵小民知道那根手指不能让赵小五捞着,不然一下子会被他掰断。赵小五说:“你爹不是癫子吗,你不是癫子吗,你爹不是癫子会整夜叫喊,你不是癫子人家看不到的你看得到,你以为你是神仙啊。”

赵小五没说完,赵小民大声地“噢”了一声,猛地扑上去搂住他的下腰,箍死,往上一抱,一下子就把他摔下了地。赵小五也不示弱,从地上爬起来后立即又向赵小民扑去。他们两人扭打成一团,任凭我怎么喊别打了,双方都不松手。我看到他俩抱在一起在地上滚了好几米远,最后赵小民爬起来骑在赵小五的肚子上,左手按着赵小五的头颅,右手举着一块不知什么时候拿到手的尖石头,嘴里骂道:“狗日的,谁讲我爹是癫子老子就搞死他。”

赵小五身子动弹不得,依然鸭死嘴硬,丝毫不服软:“你爹就是一个癫子,你也是一个癫子,猫庄人都说,你们家没命出国家干部,只会出癫子。”

眼看赵小民的那块尖石就要朝赵小五头上砸去,那会出人命案的,我赶紧跑过去,一手夺下赵小民手里的石头,我大声地说:“赵小民,你真疯了吗,这一家伙下去,赵小五还有命吗?”

我的叫声把赵小民吓愣。我把赵小民从赵小五身上拉起来,赵小五也没再反扑,站起来盯着赵小民看了一阵,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嘀嘀咕咕地看牛去了。

赵小五走后,赵小民还蹲在地上不起来。我走开了一截,听到身后传来赵小民的哭泣声,又折身去劝他。我在他身边坐上,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知道怎么劝他好。

赵小民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我,问:“小平,你看我是不是疯了?”

我心里惊了一下,说:“你看哪个疯子会说自己疯了呢,就凭这句话,你不可能是个疯子呀。”

“我为什么能看到铁轨?”赵小民眼泪汪汪地说,“你们都不相信,但我每次真的看到了,我没说瞎话,它们真的闪闪发光,有一次,我还有到了火车,冒着白烟。”

我叹了一口气,安慰他说:“没事的,再复读一年,你肯定考得上铁路学校,当得成火车司机。”

赵小民听了我的话哭声更大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听诺里湖的胡长顺说,他前几天看到向老师了,他听他说国家很有可能今年取消复读生考中专的资格。”

我说:“这门经念了几年了,也没见执行。”

6

我去州城上去学那天是八月三十日,早饭后动身的。我先去白沙码头赶船,坐一个小时船到一个酉水河边的大集镇,再从那里转汽车,半小时就能到皂角火车站,然后坐一小时火车,直达州城。之所以这么麻烦,不是我非想坐火车不可,我不是赵小民,对火车没那么大的兴趣,而是从猫庄坐汽车去州城更麻烦,先得坐一个多小时到县城,从县城到州城还有五六个小时车程,而从猫庄到县城的汽车每天只有一班过路车,中午才来,到达县城都下午两三点了,再从县城坐到州城得到后半夜,人家学校早关门了,我得掏钱住一晚旅社,既划不来又不安全。

从水路走,虽然多转两趟车,时间要少一半以上,三个多小时能到达州城。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我晕汽车,坐那么长时间我受不了,更宁愿多换几次车船。

我背着一个大旅行包坐猫庄人赶场的手扶拖拉机去白沙镇。在白沙镇一下车就碰上赵小民。他是走山路来的。他说他去学校看看,要是今年复读生真的不准考中专,他就另想办法,出门去做工。赵小民说反正猫庄他是不想待了,再待下去他不是疯子也要被猫庄人说成疯子了。赵小民还告诉我,他听彭老六说他兄弟彭老七那里要人做搬运工。我只跟赵小民同了几十米远就分路了,他往上走去学校,我往下走去河底的码头赶船,我就没再追问现在彭老七在哪里,若是中专不招复读生,他会哪天去。

我走了一两百米,开始下了河岸的台阶时,听到赵小明喊我的声音,回头去看,见他站在一条土路上向我使劲挥手,喊的什么话我听不清楚,大概是祝福我的语言。

在码头,我只等了几分钟,船就开了。一个小时零四十五分钟后,我就到了皂角火车站。皂角火车站建在半山腰上,从汽车站到火车站有三四里路。我跟着同车赶火车的人走的是近路,爬了一截陡坡后就上了铁轨,沿着铁轨大约要走七八百米才到火车站站台。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铁轨,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的兄弟——赵小民。要是赵小民此刻也在这里,第一眼看到铁轨,他该是怎么的惊喜或者惊讶呢?

我站在铁轨中央的枕木上。铁轨在我身体前后无限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它跟我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并不宽呀,两条轨道再加上路基最多也不过两三米吧,铁轨只有约三指宽左右,除了顶端锃亮锃亮的,其他部分都是锈迹斑斑的,下面的轨木涂了沥青,更是黑不溜秋,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一点也看不到它的任何部位在闪光,赵小民怎么老是说它是闪光的呢?这么窄的铁轨,别说隔三十公里,就是隔三里,丝毫看不到它的影子。我向站台走去。火车站倒是停了一辆火车,远远看去它就是个庞然大物,光一个车头比猫庄任何一栋房子都大。那是一辆货。我走上站台上时,特意去数了一下,它挂了几十节车厢,逶迤了差不多一里多路。

我去售票处买了去州城的车票,下午两点三十九分的,候车室墙上的钟表显示现在才十一点五十,我还要等近三个小时的车。候车室里长凳上坐满了人,我来到外面,穿着铁路,到对面一株桂花树下去,那里有一道很高的土坎,背阴。那个位置刚好距那列货车的火车头不到两米远,我还可以仔细看看火车头。我在树下刚刚蹲下,正想好好研究一下,突然车头上冒出一股白烟,呜的一声巨响传入我的耳膜,我浑身一抖,吓得仰面翻倒下去。

幸亏火车再没有鸣叫了,而是像深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样,“嗤——”的一声,随后咔嚓咔嚓地启动起来,往前开走了。要是它再叫两声,没准就会把我吓到退到后面的水沟里去了,说不准也会把我吓成猫庄的第二个赵成明呢。我敢说,就是让全猫庄的几十头黄牯水牛一起嚎叫,也没有火车头发出的这一声高亢和嘹亮。火车开走了一阵,我才回过神,从地上爬起来,我看到站台那边有几个嘿嘿地对着我笑,他们一定是看到了我被火车吓翻倒头的狼狈相。

那天火车晚点了大半个小时,我是三点二十八分才登上火车的。三点三十一分,火车就启动了,慢慢地驶出站台。

火车停下来时我刚好站在停住后的火车头的位置,我顺便就上了第一节车厢。人不多,车内很多空位,我把旅行包在顶架上放好,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后,就把脑壳伸在车窗外面的。我没坐过火车,不知道会不会晕车,脑壳伸出窗外会好受一些的。

我能感觉到火车一驶出站台,就开始加速起来,铁路两旁的建筑物和人都在快速往后退,扑面而来拍打我的脸颊的风也越来越有劲。就在火车加速的时候,我看到从几百米前头一个豁口钻出三个人,走上铁轨边的路基,朝火车站这边走来。老远看去,那三个人一个是佝偻着腰背着背篓的老婆婆,另一个是高大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个是个穿白衬衫的少年。三个人一齐从豁口下钻出来,看他们匆忙的样子,似乎都是赶这趟火车的乘客。我看到那个老年人和中年汉子看着火车呼啸而来,不由得赶快步往路基外的草从里避让。由于路基是斜垒起来的碎砂石,那个老婆婆一个趔趄,差点滚下去,幸好被那个中年男人一把扶住了。但那个白衬衫的少年却站在路基上纹丝不动,呆呆地,似乎是被突然出现的火车吓傻了。或者,他根本就没把火车当一回事,想等火车近一些再闪开。

那是一个身子单薄的少年,我看不清他的脸,他面向火车头,他的脸跟我的视线不是垂直的,即便是,也看不清楚,隔着几百火远呢。突然,我看到那个少年举起右手高声呼喊着什么。他很可能也是像我这样赶车的一个少年,从没见过火车,以为火车像汽车那样可以随叫随停。他不知道火车一开动起来是很难停下的。我正为他捏了一把汗,却突然看见他一步跨进了铁轨里,我伸出身子对着那个少年挥手,大声喊:“闪开,闪开呀!”我的声音对着呼呼的风声,根本就传不出去。喊了两声,他已经到了铁轨中间,我也看不到他了,只好缩回头,坐了下来。

大约只有几十秒钟后,我听到火车发出一串兴锐的拉呜声,随后突然咣哐地晃动一下,停了下来。这是一个急刹车,抖动很大,顶架上的箱子、行李纷纷掉落下来,车厢内一片惊叫,几个小孩吓得哇哇大哭。我的头重重地磕在茶几上,磕在额头上的,双眼却冒出一串火花,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车厢里的人纷纷打听出什么事了,有人估计是撞牛了,也有人说怕是撞人了吧?车停下来后,乘务员下了一会儿车就上来了,她也没向大家解释为什么停车了?车门始终关着,大家都趴在窗口上伸着脑壳往外瞧。

我的头鼓起一个大包,疼得眼泪直流,我连眼都睁不开。这是列慢车,我又是第一次坐车,不知道有没有医务室,很多人都叫痛,也没见有穿白大褂的人过来,我只能忍着。一手捂着左眼上那个像初生牛犊犄角的大包,另一只右眼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到耳边一片嘈杂声。

火车大约只停了两三分钟就哐哐当当地启动起来,我放下捂着的那只眼睛,看到窗外有几个模糊的影子,抬着一具担架慢慢地向后退去。那几个人有穿铁路制服的,也有乡民模样的,我没看到穿白大褂的,那个少年想必是断气了,所以才没有医生来。

7

我们的民族师范学校舍坐落在州城火车站旁边的一座小山脚下,教学楼和宿舍楼都在铁路坎下。上课时火车站里火车的拉呜声听得异常清楚,频繁的拉呜声经常盖过学校的铃声和老师的讲课声。我睡的宿舍在三楼,几乎与铁路持平,距离铁轨不到五米远,我们常常被火车吵得不能入睡,有时刚刚睡着,又会被一列列霸道的在州城火车站不停的客车或货车震醒。那些不减速隆隆驰过的火车,会带来整个大地强烈的抖动,整幢宿舍楼都会晃动起来,像发生了大地震似的。

我一直睡不好,每晚都难以入眠,睡着后很多次都梦到自己被火车撞飞,血肉模糊,很快就会惊醒过来。醒来后都能听到火车高亢的拉呜声,或者轰轰隆隆地奔驰声。火车远去了很久,我的床还在战栗、抖动。我只能会睁大双眼,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出神。

每次半夜被火车惊醒,我都会不由得想起我的兄弟赵小民,赵小民对火车充满那么强烈的好好奇和渴望,要是让他睡在这里,他会被火车的鸣叫和震动折磨得苦不堪言,难以入眠吗?这在么巨大的噪音里生活一段时间,他还想当火车司机吗?

等寒假回去时得跟他好好聊聊火车,我想。

一直过了两个月,我才慢慢地习惯火车带给我的困扰,勉勉强强地能睡好觉。我每天带在眼眶里的黑眼圈跟两个月前磕在火车车厢茶几上的那个包都在慢慢地在消退着。

十一月初的一个星期天,赵小五突然来学校找我。当时我正在躺在宿舍的床上看书,赵小光突然出现在门口,大叫一声我的小名,吓了我一跳。天气已经很冷了,赵小五光着头颅,只穿一件脏兮兮的劳动布工作服,脚上一双解放鞋,袜子也没有。

赵小五说:“我来学校找了你两次,今天才找到你。”

我请赵小五到食堂里吃午饭时,才听他说到州城已经半个月了,在火车南站(货运站)里做卸货和上车的搬运工。猫庄的彭老七介绍他来的。赵小光说,彭老七已经从下面的工务段调到州城火车南站,当了个小头头,猫庄已经有几个人都在南站给他干活,七块钱一天,比在家里做阳春强。

我说:“你比以前更黑更瘦了,做搬运工很苦吧?”

赵小五说:“都是百把斤一袋的包子,也不苦。”他笑了笑,又说:“我睡不好,火车吵得夜夜难打瞌觉。”

我说:“一开始来我也睡不好,慢慢就习惯了。”

赵小五笑了一下,说:“赵小民肯定会睡得好,他那么喜欢火车。”突然,他的脸色就变了,口气庄重地问我:“赵小民死了你晓不晓得?”

我大吃一惊,拿在手里的碗差点滑脱下地,问:“赵小民怎么会死,你咒他死吧?”

赵小五说:“真死了,好像就是你上学来的那天,在皂角火车站被火车撞死了。要不是他死了,我就不会来州城,他就是听彭老六说他弟那里要人做工跑来找彭老七,在皂角火车站出的事……”

那天我看到被火车撞飞的那个人竟然是赵小民!

我知道赵小民很可能没有上学了,因为开学不久我就听到同学们说了,今年上头取消了复读生考中专的资格,而且查得很严,换学校、改姓名都不可能得逞的,因为会追查所有制假的人,包括学校领导和教师。我以为赵小民一直在家里跟赵小五一起放牛呢,没想到那天被火车撞的那个就是他!

赵小五又说:“给赵小民收尸的那天我也去了,火车站那边硬说他是自杀的,自己朝火车撞的,一分钱的赔偿也没有给赵小民娘。他们有很多证明人,当时在现场。”

赵小民是自杀的吗?赵小五这么一说,我倒糊涂了。那天他是想追上我跟我一列车去州城,却不知道火车开动后就不能停下来,像我们猫庄人赶汽车一样想拦住它,还是真的跑到火车站去自杀的呢?抑或是他早就疯了,想拦下火车仔细的研究一番?

赵小五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一直很纠结地在想这个问题。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想明白。多年来,作为一个乡村教师,我再没坐过一次火车,偶尔看到火车,它都是从我的梦里轰轰隆隆地驰过,跟多年前我见到赵小民最后一面,他向我使劲挥手时一样面目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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