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县委的小车司机就开车来到娄老师家门前，揿了几声喇叭，又喊了两声“尹科长”。岳母没听出“尹科长”指的是谁，打开门对着门外说道，这儿没有尹科长。尹凡正在洗脸，忙三把两把搓完毛巾，跨出门去：妈，找我的。又对司机说，稍等一等，马上就好。就回到屋里，把已经空了的旅行箱提出来，准备上车。岳母笑道：
哎哟，这司机叫“尹科长”，我还当是叫谁呢，直接叫尹凡不就知道了吗？又回头对着小两口的卧室喊，虹儿，虹儿，小凡要走了呢。
娄虹昨晚睡得迟，到现在还没醒，尹凡阻止岳母道：让她睡吧。好不容易过个元旦，她也没休息上。边说边走出门去。岳母便代替娄虹出来送尹凡上车，并问：
吃过早饭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今天说不定就要赶回河阳呢。说罢，一躬腰，进了车里。
到阳谷宾馆的时候，已经见县委几位领导陪着杜南从楼上下来，往餐厅走。程洪敏看见尹凡来了，连连招手：来来来，先吃早饭。
早餐的品种还是比较丰富的，有包子、烧卖、油饼、馄饨、几样糕点，还有水饺、皮蛋粥、白粥、牛奶、豆浆等，每个人面前还放着一碗鹌鹑肉饼汤。
杜南说，想不到你们这个宾馆里早点还有这么丰富，都快赶上省城的南方宾馆了。
黄民生谦虚道，哪里哪里，杜部长过奖了。不过搞市场经济，我们这里的服务条件要尽可能地与大城市接轨嘛！他转过头对其他人：你们说是不是？其他几个县委领导均点头道，对，对，黄书记这个观点很对！
用过早饭，黄民生、赵忠和齐坚陪着杜南在房间里说话，程洪敏则到尹凡的房间里，把一沓材料交给尹凡，并说，你们元旦都下到县里来，实在太辛苦了。黄书记交代，考察的事，不久前已经搞过了的，这次也就是补充一些材料，就用不着你们辛苦，让县委组织部帮助收集整理了一下，你带回去，大体上根据这些材料写考察报告也就差不多了。而且这个材料昨天晚上给了黄书记一份，他一定向杜部长作了汇报的。尹凡就不说什么，把材料装进包里，程洪敏握了握尹凡的手：
阳谷是你的老家，以后可要常回来看看。家里面有什么需要解决的事，你和我们说，我这里能帮的都会尽力帮忙！
尹凡便一迭连声地：谢谢，谢谢程部长的好意！
回到河阳的时候，是上午十点钟的样子。将下车时，杜南问尹凡：怎么样，小伙子，这两天挺紧张的，是不是先休息休息？
尹凡说，休息就不必了，杜部长。我反正一个人没什么事，还是先把考察材料整出来吧。
杜南满意地点点头：那你就辛苦了。他正要转身走，又回过头来交代：阳谷县委组织部写的材料我看过了，基本就那样吧，你根据他们的材料弄一弄就行。材料弄好后，直接交给我。
司机王军让尹凡先坐在车里等他一下，他替杜部长把出差行李送上楼，下来后，王军又把车直接开到尹凡所住的楼道口，然后把尹凡的行李从后备箱里拿出来。尹凡接过行李时，发现多了一个纸袋，便说，这个不是我的！
王军说，拿着吧，每个人都有呢。并看看四周，向他使个眼色。尹凡明白他的意思，是不要让别人看见，便不再说话，连纸袋一块儿拿着上了楼。
取出钥匙开了门，他将纸袋提起一看，原来是一套名牌西服，盒子上面标着价格：2080元。尹凡心里一惊，心想这一定是县里同志送的。他打开包装试了一下，挺括合身，名牌衣服就是不一样，人穿在身上要精神得多了，要是穿着这身衣服去见危雅箫，她大概一定（他同时在心里面用了这两个带有矛盾的词）会夸赞的。可是，尹凡毕竟是初次接受这么贵重的礼品，心里面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别人——不管是个人还是单位——送东西给自己，总是要有所求的吧？自己以后拿什么来回报人家？再有，要是穿着它回家，那娄虹万一注意到了，打破沙锅问是哪儿买的，怎么回答？可是这衣服又不能马上退回去，毕竟王军说是“每个人都有”，这等于就是说杜部长也同样接受了这份礼品，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一个人退回去，将置杜部长和王军于何地？几个问号在脑子里一转，尹凡知道没别的办法了，既然不能穿，又不能退，只好暂时将衣服先冷处理，放在衣箱里再说。
放好衣服，洗把脸，就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了。元旦期间机关食堂不开火，尹凡随便在街上的小饭馆里吃了点东西，在床上稍微躺了躺，便到办公室里去。
他拿出程洪敏交给他的那些材料仔细地看了一遍，觉得这已经是一篇完整的考察材料了，里面除了简略复述上次考察材料写过的内容外，把有关对涂小明的举报内容有的作了解释——实际上是替他否认和开脱，有的则进行了回避。总之，基本上是替涂小明评功摆好。尹凡虽然没见过涂小明，但他这个人在自己头脑里已经有了印象，就是这个人恐怕实在不怎么地道。这次同杜部长对他进行考察，目的明摆着，就是要为他的提拔补完最后一道手续。所以，想想这次到阳谷考察，不光是例行公事，简直就是一场荒谬的游戏，除了吃了几顿饭，见了几个领导，再就是去洗了一次色情温泉浴。他无论如何没想到，这种荒诞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真是“人在其境，身不由己”啊！他想起到机关以来的种种境况，真正体会到所谓“被动性生存”的真实含义。那么，这次怎么办？涂小明的考察材料怎么办？尹凡已经在心里替自己找好了理由：自己所从事的这份工作如同一辆预先设置好运行轨迹的车，你只能沿着那条轨迹前行，不能自作主张，除非你不愿继续在这条路上走！给涂小明写出一份让上面满意的考察材料，正是一条设定好了的轨迹。这样想了，尹凡的心理包袱解除了，但工作热情也荡然无存。干脆，他把阳谷县委组织部写好的那份材料又看了一遍，在那上面改动了几个字，然后用科里的电脑敲出来，一份正式的、代表河阳市委组织部的“关于涂小明同志的考察材料”就完成了。
材料交给了杜南以后，杜南看过，自然表示满意，并告诉尹凡，自己马上就会去向市委领导汇报。一场任务就这么简单地完成了，但尹凡心里却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反倒平添了一股压抑的情绪。今天是2号，离放完假正式上班还有一天多呢，剩下的时间干什么呢？回阳谷，他觉得心里有些惭愧，回去就没多少意思了。看看书呢，又感到自己在慢慢适应机关生活的过程中，这种心情也在逐渐淡漠了。似乎所有书中所讲的道理，或者不如生活来得丰富和深刻，或者就是与生活的本质脱节。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过去他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倒觉得有点真是这么回事了。活了三十多年，尹凡从没感到过百无聊赖，此刻竟头一次有了这种感觉。不过，不管怎么样，假日剩下的时间总还得想办法度过，于是他掏出手机打电话。
他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吴心仁。翻出吴心仁的电话号码，拨出去，电话里传出的声音竟然是“您所拨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这家伙，跑哪儿去了？他又拨通了巫军的电话，巫军说他正在办理一个紧急案子，此刻在开往外地的车上。话没说完，声音断了，大概巫军的车进入了手机盲区。
连拨了两个电话都没有拨通，尹凡觉得有些沮丧，心想，自己一介书生，过去一直承蒙几位老同学的帮助，从来没有用任何方式感谢过大家，而且现在到组织部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新近又提了副科长，按照当今朋友相处的习惯，怎么样也应该对大家表示表示谢意才好。本来正好乘元旦放假之机，请吴心仁他们一起来吃个饭，大家聚一聚，也算个叙旧迎新的意思，可是这个心意却没法了了。他打开房间里那台十二英寸的旧彩电，换了几个频道，无非是些歌舞演唱，再就是播音员故意用充满喜庆的表情播报的新闻。他看了两分钟，觉得心里更加空虚，一个人独处斗室，简直有困兽在笼的感觉。干脆，再给吕丽娜拨个电话看看，反正自己没别的意思，向她问候一下新年嘛！他拨了吕丽娜的手机号，听着听筒里的呼叫音，心里想她会不会在河阳，还是到省城丈夫那儿过新年去了？
当呼叫音响到第五下的时候，吕丽娜接电话了，她的声音温婉而文雅：是尹凡吗？新年过得好吗？
尹凡没想到她竟然把自己的手机号码记下了，从来显里就知道是自己的电话。电话通了，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连忙道，我在加班呢。又说，刚才给吴心仁和巫军打电话，都没打通，恐怕他们都不在河阳呢。哎，本来想借新年的机会，请你们几位老同学吃个饭，感谢一下你们对我的关心的。
吕丽娜在电话里笑了一下：既然他们不在，请我一个人也可以呀。
听吕丽娜这样说，尹凡一下被点醒了，他问道，你在河阳吗？没去省城过新年呀？
尹凡这样一问，吕丽娜沉默了，尹凡猜她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马上说，那好，我请客照请。别人不在，今晚就请你一个人吃饭！
吃饭的地点是吕丽娜定的，就在吕丽娜的住所附近，一家叫“新马泰大酒店”的地方。这是一家新开张不久的酒店，老板是外地人。酒店格调高雅，气势豪华，在河阳市区堪称一流。尹凡到达的时候，见吕丽娜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快步踏着高高的台阶走了上去。
吕丽娜今晚穿了一身黑色的厚呢套裙，上装是中式的对襟款式，纽扣也是中国传统的那种，一头一个绊，套入另一头的扣眼里；从衣领到胸襟处，用金线绣着似凤又似花的图案，线条流畅而遒丽，很富动感。她的洁白的颈脖上围着一条带暗花的红色透明纱巾，脚穿一双高腰细麂皮鞋。看见尹凡过来，她启开嘴唇微笑了一下，那笑中有一种一闪而过的灿烂。
尹凡走到她面前，想出于礼貌地和她握手，但又有些不好意思。吕丽娜见他犹豫，也只是宽容地一笑，和他并肩走进酒店那扇自动开合的门。
尹凡第一次到这家酒店来。他记得这儿原来是河阳市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店，不知怎么商店一下就摇身一变变成了私人老板的酒店。经过重新装修的酒店里面和外面一样气度不凡，布局和陈设与过去简直是天壤之别，大厅里人造的假山、喷泉饰以缤纷的彩灯，一座很小很小的石桥是仿造赵州桥的样本建的，桥下是鹅卵石铺底的一条小溪，溪里的五彩防水灯照得水流有如碧玉，若干游鱼正在碧玉般的水中嬉戏。假山喷泉的后面是酒店的大厅，二楼则是包厢。一位身材高挑、笑容可掬的迎宾小姐引着尹凡和吕丽娜登上镂花不锈钢扶栏的弧形楼梯，沿着过道朝里走，两边各个包厢门口站着的服务员小姐见到他们过来，一律点头并用温柔的声音说着：晚上好，欢迎光临！
当迎宾小姐把他们带到一个叫做“廊桥”的小型包厢时，做了个手势：里面请，这是你们订的包厢。尹凡这才知道，吕丽娜在他到来之前已经把包厢给预定了。
这个包厢里放的不是圆桌，而是一张小小的西餐桌，坐两三个人再合适不过。靠墙的地方有沙发、彩电，壁上挂着一幅行草书法，写的是“文朋酒侣，对月当歌”，字迹飘逸潇洒。
落座后，以吕丽娜为主点了菜，吕丽娜又要了一瓶干红、一瓶雪碧，这使尹凡很惊讶，但由于是自己说请客，客人要了酒你要是阻止的话，会显得小气没诚意的。尹凡便笑着开了句玩笑：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想不到你的酒量一下子大增了。
吕丽娜说，我也不是绝对不喝酒的。今天还是新年，喝点酒气氛好一点。反正没有其他人，也不斗酒，喝多少算多少，要是觉得酒精度数高了，可以兑雪碧，兑多兑少由自己，你看怎么样？
好，我赞成！
等菜上来了，服务员给两人倒上酒，又兑上雪碧。尹凡怕自己喝多了难受，特意让服务员多兑点雪碧，把一杯干红冲得淡淡的。吕丽娜说了句：耍滑头啊？也不真计较，先举起杯来。两人碰了杯，喝了几口酒以后，尹凡突然想起似的，问，你孩子呢？
吕丽娜一听，有点勉强地笑笑：孩子在他外公家。他不愿意在自己家呆，嫌冷清。外公家里过节会有伴儿玩。
那……尹凡本来想问孩子他父亲元旦没回来吗？可又觉得这样太唐突，就没问。吕丽娜知道他的意思，说道：
他爸爸是经常不回来的，说是公司里生意忙。而且有两三个春节都没有回来，只是幼儿园放假时带孩子去北京和深圳玩过两次。
从吕丽娜的语气里，尹凡猜测她的家庭生活很乏味，而且还不仅于此，他发现吕丽娜谈到丈夫时的语气几乎不带一点情感色彩，很平淡甚至很冷淡，似乎是在谈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也难怪，像吕丽娜的丈夫这样的高干子女，依托父辈的余荫从事经商，钱来得十分容易。他们从小就受到百般的娇纵，不少人放纵声色，沾染许多的恶习，传统的道德观念于他们差不多是不足挂齿的。类似的传言，社会上比比皆是。就包括现在市委某些领导的孩子，一副恶少做派，在社会上为所欲为的例子，尹凡也没少听人家说过。吕丽娜从小家风还是很正的，她接受不了丈夫的某些习气也是有可能的。
喝酒吧！吕丽娜举起杯子，显出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尹凡也就把话题转到其他方面去。两个人谈起了当年的学校生活，谈到给现代汉语老师起外号，叫他“白头翁”，因为他的头发有一撮白的，偏偏那一撮白头发又留得很长，上课的时候，他老喜欢把头一点一点的，那一撮白头发随着他的头上下跳动。学生们感到枯燥的时候，难免开小差，而往往首先拿老师那一撮白头发说事。他们还谈到那个时候高专男女生之间交往还存在的种种忌讳，谈到当时学生中的文学情结和诗歌梦，吕丽娜说：
没想到你这个才子最后没有当诗人，却弄起了什么社会学！
尹凡道，我这个人虽然也做梦，但做梦的时候也是很清醒的。毕竟我的家庭出身农村，我知道只做一个诗人是没办法改变自己的生存处境的。
我一直觉得你这个人孤傲难接近，没想到你还真的这么实际。吕丽娜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道火花一闪而过，就像那天在雅园看见的一样。
我倒是一直不大敢近距离地和你说话，就像今天一样。
学校里的生活一晃已经过去快十年了，虽然一些细节都还历历在目，但毕竟已经是明日黄花了。
毕业那一年，我写了一首诗给你，不知你还记得不？尹凡有意不看吕丽娜，而是盯着酒杯里剩下的酒，问道。
你的诗太朦胧了，叫人不大好捉摸。吕丽娜说着，又道，我就记得里面写了一段：
梦的脚步轻悄悄走近
走近你那无上的清纯
灵魂深处一道轻微的闪电
能否唤醒生命的花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