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笏山风景区离河阳市区有三十多公里，一条半新不旧的柏油马路直通山脚，上山则有两条路，一条是年代古老，但却经过重新修整的石阶路，沿着茂密的林间逐级向上，可直达山顶；另一条是细砂石公路，汽车从这条路盘旋而上，能够开到半山腰的梵音寺庙门前。
玉笏山是从邻省西部的大莽山绵延过来的一支余脉的尾端。它与阳谷县一带山区的那些山并不相连。本来，这支余脉一入河阳境内就渐渐低矮下去，几至要变成丘陵和平原了，没料到就在它看看将要消失的时候，突然又奇峰崛起，形成海拔数百米的高度。由于山起突兀，其势峥嵘，凡初次见到这座山的人都会留下很深的印象。整座山侧面看像一只蹲着的猴子（也有风水先生说像龙头），正面看则像古代大臣上朝用的笏板。很久以前，这座山曾经叫过猴山，以后大约是地方上陆续出过一些出将入相的人物，当地的士绅们便觉得猴山这个名称不雅，不能表征出这一带钟灵毓秀，聚精华，沐皇恩的内涵，于是将其改名为玉笏山。当然，玉笏山虽属后起之名，至今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事了。
若说起风光，玉笏山虽不如湖南的衡山、江西的庐山出名，也算独有特色。朝晖夕阴，晨岚暮霭，飞瀑溅雪，流泉泻碧；古木森森，修竹飒飒，春花烂漫，冬雪晶莹。这里还有若干古迹，比如葛洪炼丹之井，苏轼题诗之壁，虽说都有相应的传说为其佐证，但到底是否历史真实却也实难考证。而且，近代以来，政治风云变幻，加上扫荡封资修文化，这些古迹多已荒芜颓败，更难得识其究竟。玉笏山风景区管理委员会虽然对山上的古迹作了一些勘察，也用少量的资金对其中一些进行了维护，却因款项无来路，只能点到为止。山上唯一保存（准确说是修复）完好的一座古迹就是梵音寺。那梵音寺建于唐代贞元年间，最初来这里建这座寺庙的智远和尚来自江西洪州的开元寺。禅宗六世祖慧能开宗立派以后，佛法大兴于江南一带。马祖道一从怀让禅师习禅，在洪州开坛讲法，四方信徒云集，使开元寺成为江南佛学中心，并很自然地向周围各省辐射、扩散，裔脉所传，至于河阳，梵音寺便成为这一带香火很盛的佛门福地。辛亥革命以后，梵音寺逐渐衰落，解放以来，扫除迷信，这里便更是冷清。到了“文革”时代，梵音寺和尚都被迫还俗，只剩下住持海会带一个老和尚在此看守庙门。到改革开放以后，前来烧香拜佛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原先走了的一些和尚重新回到庙里，并且这两年还又有一些新的佛家弟子剃度出家，这里便开始重现当初的辉煌。
海会法师虽是佛门传人，但屡经国内政治风云的“洗礼”，早已经懂得了关心政治的重要性。政治是什么？政治是上层建筑中的统领，上层建筑的各个门类包括宗教，都必须对它俯首称臣。不懂政治，就搞不好宗教，也传不了法事。经过这么些年与各色人等打交道，海会对此已颇有心得，因此，他长年好在外游走，名曰化缘，实际上也是去结交政界人士，以图谋“发展”。海会与市外办、市旅游局的领导都熟悉，而且跟马世龙的关系尤其地好，令外人不可想象。庙里前不久购进一台桑塔纳轿车，就是用市旅游局拨的修缮款买的。至于庙内日常的法事活动，他都交由大弟子弘印主持。他已听说马世龙因为和市里那家涉外宾馆的工作人员的“桃色事件”而受到上面的调查，今天是星期天，市里面各机关休息，海会便特意抽出时间想去看望和安慰一下马局长。
簇新的桑塔纳轿车沿着盘山公路蛇行而下，快到山脚的时候，远远地透过车窗，看见一辆乳白色的轿车朝山上驶来。海会已经习惯了对上山来视察、指导、游玩以至拜佛的领导们给以关注，市里哪些单位的头头来得较勤，他心中也都大致有数。如果遇上有实权的人物，不用领导秘书交代，也不用旅游局或风景区来电话，他每每会主动以留下用斋饭为名，与之拉关系，套近乎。他眼睛盯着白色轿车，心里猜又是谁上山来了？两车接近的时候，他看清了那辆车的车牌，是个不熟悉的号码，连车的样子也很少见，不是领导们惯用的什么桑塔纳、奥迪、红旗或者本田、铃志之类。司机弘止倒认识这种牌子的车，说它是“赛欧”，一般是家用型的，马上，海会又看清坐在驾驶坐上一边叽里咕噜不停说话一边开车的，是个长发披肩的年轻姑娘，这才收回了自己的眼睛望向正前方。赛欧车在和桑塔纳交会时连速度都没减，只稍微往右偏了偏，“呼”的一声就驶过去了。
驾驶那辆“赛欧”车的果然就是危雅箫，而和危雅箫同乘一辆车而来的，则是市委组织部干部科副科长尹凡。
正是阳春四月一个难得的晴朗天气，阳光灿烂，和风吹拂。前段时间，尹凡就谋算好了要和危雅箫再一起上哪儿玩一次。危雅箫从北京回来后，尹凡和她联系上了，可危雅箫说手上的事情还没做完，还要和朋友到深圳去一趟，等到从深圳回来，会主动和尹凡联系。果然，大约过了一个多星期，危雅箫的电话打了过来，说是刚在深圳签下了一笔广告代理的合同，可以轻轻松松玩一玩了，难得尹秀才会主动打电话找她，现在她可以和尹凡放松玩，想干啥就干啥，想干几下干几下！尹凡听出她话里的隐语，心里不禁有了一股冲动。不过，他过去很少想到玩，也基本上没到什么地方玩过，一些流行的玩法又不会，于是，“想干啥就干啥”还真难倒了他。后来他想到，过去读书时，从小学到大学，每到春天，学校或班级都会组织去春游，那倒是一项非常好的活动，现在正是春天，不如约危雅箫去玉笏山玩一次。危雅箫一听尹凡的这个建议，倒真的很愿意，说是很久没有这样玩过了，于是就和大姐危雅琴讲，要选个晴天和朋友一块去玉笏山爬山玩。危雅琴见她那副高兴的样子，心想箫箫又不知要和哪些朋友出去“疯”了，嘴上却说，去玉笏山玩，可是要注意安全，山上的路不好走，靠近山崖的地方最好不要去，草深的地方也不要走，那地方有蛇，危险！危雅箫对姐姐的唠叨已经习惯了，所以手上忙着自己的事，听见就跟没听见一样。到和尹凡约好上山的头一天晚上，危雅箫又一趟去姐姐那儿，危雅琴说，箫箫，你去玉笏山时帮姐办件事，危雅箫问什么事？危雅琴交给她一个厚厚的红纸包，危雅箫打开纸包一看，里面包了一沓崭新的人民币，大面值和小面值的都有，她数了一下，一共是1888元。危雅箫不知姐姐何意，说道：
姐，上玉笏山，你让我带个红包干啥，莫不是让我给山神行贿不成？
你这个丫头，就知道贫嘴！危雅琴嗔道，还有两三个月，滔滔就要参加高考了，这对他可是非常关键的呀，他现在自己在努力，其他我和你姐夫也帮不上他。你既然明天上玉笏山，就替滔滔在梵音寺的菩萨面前烧炷香，许个愿，祝愿滔滔能考上重点，最少也要考上一个本科吧！
危雅箫本来想说：你还真信这一套呀！可是见危雅琴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也就把话咽了回去，收好钱，点着头，一脸虔诚状地说：
这么个事呀，姐，你放心吧，我一定在菩萨面前把滔滔的心愿带到。
第二天一早，尹凡还是在广场花园那儿等着危雅箫，这次他知道了危雅箫的车型和车号，所以危雅箫的车一开过来，他老远就看见了，并迎了上去。赛欧车很轻巧地在他面前停下，尹凡上了车，危雅箫马上将车开动，径奔玉笏山而去。
出了河阳市城区，是一片平坦的田野，有拖拉机和耕牛在田野里忙碌着，已经插下秧苗的田块显示着绿色的生机。田野的中间，间或有一些种植蔬菜用的塑料大棚，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晶亮的光泽。一路上，可以看见有些骑单车的少男少女结伴而行，看他们背着鼓鼓囊囊的包，穿着球鞋，一脸兴奋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一定也是去玉笏山游玩的。
危雅箫显然也很兴奋，她开着车，一路上说个不停，车上的音响播放着西语摇滚《疯狂一路》，危雅箫的身体不时随着音乐的节拍摇晃着，车却开得又快又稳。从河阳市区到玉笏山，马路两边栽的一路都是杨柳树，杨柳的枝条在春风吹拂下，婀娜窈窕，姿态万千，透过快速行驶的车窗望去，犹如绿色的烟影向后移动。
大约开了一半路的样子，已经可以看见一条浅浅的山脉横亘在眼前。绵延的山脉随着距离的远近呈现着深浅不同的颜色，远的地方色淡如烟，近的地方色浓如黛。很快，赛欧车开到了山脚下，就要顺着盘山公路上山了。这时，从对面开过来一辆宝蓝色的桑塔纳，在两车即将交会的时候明显放慢了速度，危雅箫却只是将手中的方向盘朝一边打了打，并不减速，车子依然原速往前开，只留下一路摇滚乐的声音在空气中飘荡。
车子上了盘山公路，危雅箫不再和尹凡嘻嘻哈哈说笑，她集中精力握住方向盘，眼睛看着前方的路和路边的指示牌。尹凡坐在她的右手边，看着她娴熟的驾车动作，觉得倘若和自己比较，她的人生可真算得上潇洒如歌。
车轮在砂石公路的一个小坑里颠了一下，危雅箫更加聚精会神起来。这时，她的嘴角下意识地抿着，脸部出现少有的认真和严肃的神情。危雅箫的鼻翼窄而鼻梁挺直，嘴唇很薄，由于抿着嘴，嘴巴更加显得细小；她眼睛却大，睫毛长而弯曲，眼窝有些深陷。尹凡想，要是给她头上戴上一顶欧洲草帽，那看上去就真像吉普赛女郎了。危雅箫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见尹凡不停在打量自己，猛地说了一句：
怎么，看不够啊？
尹凡猝不及防，只好随口应道，就是，就是看不够！
危雅箫得意地开口笑了。
赛欧车在梵音寺门外简易的停车场停稳，危雅箫拉开车门，一下子跳了下来，尹凡也缓缓地下了车来。一下车，危雅箫就挽起尹凡的胳膊，朝寺院大门走去。此时，已有一些少男少女唧唧喳喳说着笑着进了寺院里面，还有少量香客则虔诚恭敬地双手合十，一步一拜地登上大雄宝殿高高的石阶。尹凡二人进门时注意到，不时有些目光悄悄从四面射来，那些目光的温度和力度各有不同，自然是包含了从艳羡到嫉妒甚至到疑问等等各种的意思在里面。危雅箫对这一类目光毫不在意，尹凡则想，只要自己注意观察，不遇见熟人就不要紧。此时的尹凡穿一身银灰色的西服，白衬衣上打一条宝石蓝的领带，而危雅箫则一袭黑色真丝棉衣裙，一双红色皮鞋，皮鞋的高跟是镀金颜色的，在寺院的石板路上踏出一声声或轻或重、或急或缓的节奏。
这座寺庙看上去果然古老，石阶地面已经磨出一些明显的人迹行走的印子，院门内，大雄宝殿前，几棵郁郁苍苍的松柏已有两人合抱来粗，地面上裸露出树木的根须，顺着长满苔藓的泥地向四处爬行，靠近路边的根须被人不经意地鞋踏脚踩，光滑得像人的胳膊一样。
顺着石阶上去，寺院的主殿大雄宝殿前，一左一右立着两个铁鼎，鼎内满是积灰，灰上插着一炷炷点燃的香和蜡烛，散发出的烟雾弥漫在整个寺院里。危雅箫买了一些香和蜡烛，插在鼎内，然后和尹凡一起进了主殿，殿里一个和尚正闭着眼睛，手上一边敲着木鱼，嘴里则一边含糊不清地念着经文。有一个农村老太佝偻着身子，跪在一个布制的蒲团上面，半晌不起身，就像一尊扭曲的雕塑。危雅箫四面看了看，摘下肩上挎的小坤包，让尹凡替她拿着，朝尹凡扮个鬼脸，也跪在一个蒲团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地念叨起来。念了一两分钟，她起身拿过坤包，从里面取出那个红包，想塞进一旁的“功德箱”里，可红包太厚，“功德箱”的口则太小，塞不进去，她便将红包交给那个正念着经的和尚，和尚接过红包，用手掂了掂，嘴里“阿弥陀佛”不住地念，又起身向危雅箫和尹凡两人鞠躬，危雅箫则牵起尹凡的手，快步走出了殿门。尹凡注意到，当和尚暂时停止念经的时候，地上跪着的那个老太婆的身子突然抽搐了一下。
从光照不足，显得阴森晦暗的殿内回到阳光明媚的地方，尹凡笑着说危雅箫：
想不到你这个“新人类”还信奉菩萨！
那是受人之托。
谁这么信任你，把拜菩萨这么重要的事都委托给你？
我姐呗。我那外甥王滔马上要高考了，我姐说在菩萨面前烧个香，保佑滔滔能考个好成绩。
市委书记的夫人也信菩萨，尹凡又是万万没有想到，何况危雅琴还是政府的副局长，这叫一般老百姓如何想象。不过他又想，或许这并不是真信，只不过是人的心理受社会习俗的暗示而产生的一种不自觉的行为罢了。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人的心理越容易受到社会流俗的暗示，就越证明他（她）是一个独立人格贫弱的人，别看有些人担任了一定的领导职务，但未必他的人格发育就那么完整。但这些话，对危雅箫是不能说的。
除了滔滔的事，我另外还许了个愿呢。
什么愿？难道你许愿还夹带私货呀？
看你说的，夹带什么私货？我许的愿跟你有关呢。
跟我有关？你别是想把我卖给菩萨吧。尹凡开起了玩笑。
菩萨才不会收你这个研究生呢！危雅箫被他逗乐了，顺手捶了他一拳：我是祝你一要官运亨通，二要财源广进，三要妻妾成群，四要……
看你这丫头！尹凡也想回报危雅箫一拳，但危雅箫灵活地一闪，“咯咯”大笑着跑出了梵音寺的庙门。
危雅箫的笑声引来了四周各式各样的目光，尹凡也只得低着头匆匆走了出去。危雅箫一边笑着，一边拉开赛欧车的车门，坐进了驾驶室，尹凡便从另一侧上了车。危雅箫看看止住了笑，可过了几秒钟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笑得浑身抖动，一会儿伏在方向盘上，一会儿又侧身倒在尹凡的怀里，弄得尹凡也只得陪着干笑。车窗是贴了防窥视窗膜的，尹凡见危雅箫只顾得笑，一边抚摸她的面颊、耳垂和散乱的头发，一边说：
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好笑？
在尹凡温柔的抚摸下，危雅箫渐渐停止了无来由的笑。她躺在尹凡的怀中，眼睛朝上，看着尹凡清奇的面孔和明亮的眸子，脸色突然潮红起来。她猛地扳住尹凡的头，朝尹凡的嘴唇凑了上去，尹凡乘势回应，两个人在车上嘴贴嘴地狂吻起来……这一阵激动人心的吻足足持续了十几分钟，还是尹凡用眼角瞟见有人朝这边走来，才将危雅箫放开。危雅箫也就坐了起来，用手将凌乱的头发理了理，说道：
秀才，我替你向菩萨作了这么好的祝愿你还不满意呀？
见危雅箫的玩笑还没开完，尹凡也就笑着答：你替我作祝愿，恰恰说明这几样都是我所没有的，我……
会有的，会有的，面包会有的！危雅箫赶快打断他，并用手捂住他的嘴。
按原计划，我们爬山去吧？危雅箫问。
好！
等近处的人走开了，危雅箫从车的后备箱里取出来时就准备好的登山鞋和运动衣，两人在车里把衣服换好，精神十足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