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倌没有领厂长情,返回原本的酱园单位。虽然,他一时确实没有其他可靠的谋生之道。
大约沉寂了数十天后,某个天气晴朗的早晨,老街大街小巷突然响起了“削刀、磨剪子”的吆喝,人们惊奇地发现,肩扛板凳发声的,居然就是炒国企酱园鱿鱼的大佬倌。
不知经由何方高人指点,表面上,大佬倌弄得有点像腔。
一条寻常板凳,这头绑着沙石和沙砖,傍着一个盛水小铁罐;另一头吊着两枚布袋,里面装些相关器具包括试刀布什么的。脱下酱园工作服的大佬倌,身穿对襟大布衫,也不扣,一根腰带简单系着,一旦生意上手,弄出劲来,腰带一解,随便挂在脖间,撩起袖子,敞开胸怀,一副热火朝天、全力以赴的专业投身架势。
尽管大佬倌没有受过任何削磨刀剪的专业训练,初始业务仍然不俗。人们意愿请大佬倌磨削刀剪,一方面出于尊敬大佬倌,另一方面可以利用生意机会,听大佬倌说地谈天吹牛三。
大佬倌自称,曾经与老街某位相当出色的名人翻译家,当年小学在一个班上,前后两张课桌的间距而已。大佬倌稍许摆点噱头表示,算术成绩根本不用提,两个人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当然,落后者肯定不是吹嘘者自己;就连作文水平,大佬倌侃到此时,故意又卖了点关子头,其实,很长一个时期,自己与名人彼此没能够分出你高我低,基本在伯仲之间,常常打个平手而已。
后来名人出名了,包括他的儿子,以父子书信和儿子专业弹琴的有效方式。而大佬倌一直是老街酱园一名默默无闻的工人,现在,连这都不是了,整天扛条板凳,游走老街巷里,勉强混口饭吃。
大佬倌像煞有介事地强调,其实,并非聪明与否,包括机遇之类难题,实质上,仅仅由于自家经济实力不济。
其他不说,除去父母,一大家子兄弟姐妹人头就有济济八枚。父母工资收入本来就低,大基数一平均,能够维持吃饱穿暖的基本性命需求,已经算是上上大吉。同名人间的距离,就是以这样非常被动的方式无奈拉开,渐行渐远,以至于事到如今,完全望其项背,无可企及。
所以,大佬倌高调宣称,特别赞赏政府倡导计划生育。也不是简单吹,假如政府计划生育政策早几年出台,说不定自己同那位曾经是小学同班同学的名人翻译家仍然有得一比。
好事者揶揄,这是你大佬倌借口,或者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太酸。
有人佯装糊涂地进一步质疑,如果政府提前实行计划生育,根本无法成功产出一个八妹你,还奢谈什么同名人有得一比。
当然,这是老街人们凑在一起茄茄山湖,图个热闹气氛而已。
人们喜欢同大佬倌谈天说地,大佬倌不仅性格开朗,谈笑风生,他肚子里的猪油筋也不少。而且,那些流油水的故事,大多同历史上姓薛的家族有关,什么薛刚反唐、薛仁贵征西之类的,还是全本。
尽管自称作文实力可以与老街上的文化名人齐肩,但大佬倌故事开讲之前,总是郑重言明,有关薛家故事绝非自我创作,出处仍然是老街书场,他是学舌搬弄而已,至多稍许添加油盐酱醋,调味。
这就不易,在并未十分强调知识产权保护的当年,大佬倌就能够相当自觉地维护原创者的合法权益。
大佬倌独自一人无牵无挂,闲来无事,爱好之一就是听说书。
小时候,我也进过书场,是斜对门黄伯伯带我去的,不过,仅此一次而已,主要是听不出名堂。说书人的口语经过艺术化处理后,你理解大概意思都显得吃力,远不如大佬倌学舌通俗易懂;还有就是,书场收费,大佬倌免单。
由于大佬倌的人格魅力,或者他的故事比手艺更具吸引力,尽管人们普遍反映,大佬倌的业务水平有待提升,因为,经他磨炼过的刀剪,通常并不具有明显的锋利比较优势,不过,这并没有十分影响大佬倌的业绩。
相当一个时期,大佬倌可以凭借并不见长的削刀、磨剪刀业务,维持自己的简单生计。
后来,老街上大小单位普遍陷入困境,极度不景气的企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搞转制之类的,下岗人员日渐增多,老街上很多人自顾不暇,难免削弱对大佬倌刀剪磨削的支持力度。
不过,就是最为艰苦的普遍性企业转型期间,酱园国企还是没有忘记大佬倌这位曾经的资深员工。每年,厂长总是好几次亲自带人上门,例行嘘寒问暖,以示关怀。
又是一个年关,上门慰问大佬倌的酱园厂的曾经的同仁们,事前虽然思想上有所准备,但看到大佬倌的实际生存状况,还是相当出乎意料。
一间偏屋实在难敌冬天的凄风苦雨,大佬倌蜷缩在一枚大缸里,大半缸的稻草将他基本淹没,为了避免屋漏雨淋,几根细竹竿支起了头顶上一方破油布。不只是厂长,陪同前来的人们都看得悉数眼圈泛红,厂长首先开口说,大佬倌啊,你这又是何苦呢。
不料,大佬倌居然从大缸一跃而起,直面厂长说,嘿,谢谢厂长大人卖给我这口大酱缸,本来我有点犯愁,今年冬天怎么过,现在好了,有了它,大佬倌拍拍大酱缸,指着头顶上方的油布说,遮风避雨又挡寒,今年冬天没有后顾之忧了。
没等大佬倌说完,厂长大喝一声,住嘴!
现场所有的人,被厂长的大声斥责吓了一跳。厂长是个厚道人,不要说发火,高分贝说话都从来不会。
怒气冲冲的厂长说,老实告诉你,韩八妹,你必须立即给我滚回厂去,从今天往后,厂里就是你的家,你的衣食住行我悉数包下。
大佬倌闻言,居然一脸坏笑道,厂长啊厂长,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你可以包我,你还能包下整个老街所有的人?老实告诉你,在老街,我的情况不是最差的。回头,大佬倌韩八妹还轻声咕哝了一句,再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始终认为自己就是一匹好马的大佬倌,坚持不吃国企酱园厂的回头草,哪怕厂长表现出相当高姿态的诚意。
厂长,包括酱园各位昔日同仁终于彻底领教了,这事毕竟勉强不来。无奈之下,只能选择放弃。作为弥补,厂长回去马上下令一道,全厂不管有没有用,需不需要,凡是属于铁器的家什全部集中起来,定期交给大佬倌磨削。
这回,大佬倌倒是没有回绝。或许,他自以为刀剪磨削隶属自己业务范围,是一方出力另一方付费的两厢情愿,市场公平交易,特别是同马匹觅食线路,包括可能涉及优劣之类的严肃话题无关。
这回,总算在厂子和大佬倌双方的有条件妥协下,走出了一条彼此都可以接受的务实合作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