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户人家，很穷。穷得连孩子上高中的钱都拿不出来。这个孩子的乳名也有意思：盼房。盼房没上成高中，只好跟着父母无精打彩去伺弄田里的庄稼。田里的活儿比在课堂苦多了。
“为什么给我起名叫盼房？咋不起名叫盼学？”盼房这样问父母的时候，脸上的怨恨像田里的草一样茂盛。
“咱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念想。学不学的，几辈子不也都顺顺当当熬过来了？咱村没上高中的人家照样住上楼房了。你小子要真有能耐，将来也盖幢楼住，那才叫本事。”父亲那时并不知道，就是他的这句话，改变了儿子的一生。
盖楼！盖楼！盖楼！这二个字蝴蝶一样隔三岔五从父亲的嘴里飞出来，在盼房的耳根子边儿上翩翩起舞。那天，父亲让他在田里浇水。那时正是春天。太阳暧暧地照耀着。他的身后除了细声低语的树林，还有空中鸟儿连续不断的歌声。后来，这一切都消失了。他迷迷糊糊跌进了一片广阔的孤寂里。
“狗日的！”被吓人的吼声惊醒时，他揉一下睡眼惺松的眼睛，发现太阳早落到山尖尖上去了。田里的水早溢到了路旁的脏水沟里。地头边儿上的抽水机还在砰砰响个不停。他吓得赶紧跑过去关上电闸。父亲平时恨不得一分钱都要掰开花。多耗的电，足够父亲半个月的烟钱火钱。
父亲是在放羊归来的途中发现他在睡懒觉的。就在父亲手里的羊鞭快要落在他的头上时，他惊恐万分地说：“我做了个梦。咱家的楼房盖得比别人家的高一大截儿。”
像是被施了魔法，鞭稍儿定格在空中，迟迟没落到他的头上。父亲粗糙的大手掌钢锉一样从他的脸庞轻轻滑过。他明白了一件事：做一个盖房的梦竟能让他少挨一顿皮肉之苦。以往暴躁的父亲动不动拳脚相加，从没这样心软过。刚才，他只是在梦中遇见一顾盼生辉的窈窕女子。那女子冲他莞尔一笑，然后，如夏日雨后的彩虹，被父亲的吼声击碎。
在交通闭塞的山村，是永远无法邂逅这样的女子的。
盼房走出了山村。走向了城市。见他长得单薄，一个远房亲戚介绍他在建筑工地的食堂里帮炊。他不太喜欢围着锅台转。但他却喜欢那个淘米洗菜的女孩。女孩也是从乡下来帮炊的。女孩开始并不太喜欢和他说话。可是，当那个管食堂的头儿看上了她，并让她的肚子鼓了起来时，她开始主动和他答讪。他本是个头顶上敲一下，脚底板响的聪明人。他对女孩说：“你让头儿来和我说事儿。”
头儿真就来找他说事了。头儿的意思是想让女孩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因为头儿有一个女儿了，却是个残疾。妻子的肚子再也没鼓起来。
盼房说：“我不会白替你收拾残局的。是不是？”
头儿说：“你娶了她。结婚的钱我来出。孩子生下来，我抱走，到时我还要再给你钱的。”
盼房就娶了有身孕的女孩。等到生下孩子后，头儿没食言。来抱儿子时，给了盼房一笔钱。女孩哭成了泪人。头儿走后，盼房劝她：“我肚量再大也不能养别人的种吧？现在咱回乡下老家，在城里越来越不好混了。”
女孩止了泪。女孩不光漂亮，还懂事。盼房当时娶她，就因为她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盼房当时没嫌弃她，她在心里多多少少还是念着盼房的好。两人回到乡下，正想盖房，住在后边的邻居正用拖拉机往胡同里运料，说是要盖楼。盼房对女孩说：“咱不盖平房了。咱也盖楼。”
女孩小鸟依人的样子，由着盼房的胳膊伸过来把她弯到怀里了。
第二年，女孩就悲悲戚戚地求盼房：“咱不盖楼吧。”
盼房说：“盖楼盖楼！”
第三年，女孩秀气的大眼睛里，泪珠子一串一串往下落：“咱好好的过日子盖哪门子楼？”
盼房说：“快了快了。转过年去咱就盖楼。”
第四年，盼房真要盖楼了。女孩却一点精神头儿也没有了。目光瞟到哪儿都是虚虚的，痴痴的，像是被钉在了一个地方。本打算是盖两层的。盼房见邻居家的楼是两层。非要在盖好两层后，再加一层。泥瓦匠拗不过他。盼房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又是烟又是酒的往人家师傅家里送。人心都是肉长的，就加吧。这一加，就把楼加毁了。那天晌午，老爷爷儿亮堂堂的好得不能再好。师傅们都回家吃午饭了。女孩正在楼下拾掇师傅们喝水的杯子茶壶什么的。就听“咣当”一声，那楼就倒了。倒了，就不见了女孩。等大伙急三慌四赶来，把女孩从破砖烂瓦里扒出来，早没了女孩先前的模样。没等到医院，就在路上断了气。
“盼房呢？咋这几天一直没见盼房在家？”
没人知道盼房去了哪里。
过了十多天，村子里的人才得了信儿：盼房去吃不花钱的饭去了。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老一辈的人说，盼房这娃儿平时老实得像个大姑娘，没见他胡作非为呀。
一些年轻点的这才恍然大悟：也没见盼房做买卖什么的，他盖楼的钱是把哪来的呢？
盼房的邻居这才敢站出来说话，说古时候有个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盼房家的房子也许是让他媳妇哭倒的。不知这女人在盼房手里有什么短处，盼房的话，她再不想听，也不敢当面跟他顶撞。她给盼房一年生一个大胖小子，生下来的这好几个儿子都让盼房抱出去换钱了。盼房后来想盖楼都快要想疯了，他媳妇再能干，也只能一年生一个娃儿。他就出去转悠着拐骗别人家的娃儿。她媳妇今年生的是个女儿，求盼房留下。说女儿换不了多少钱的。盼房哪还听得进去？趁媳妇不在家，就把亲生女儿抱走了。结果，这次就栽到了公安人员的手上了。
大伙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帮衬着把盼房媳妇的丧事给办了。有几个细心的大嫂从盼房家找出了好几身崭新的小孩衣服。这些衣服大都一个尺寸，是盼房媳妇活着时做的。她一年做一身。做好就搁到衣柜子里。她们把这些小衣服和盼房媳妇的骨灰盒放在一块儿，葬到山坡下。
等她们一步三回头往村子里走的时候，就在嘴里念念叨叨：“人呀。这人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