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的礼论,基本上是继承来的,经典上的饮食养民说,并非儒家的发明,因此我们看 《诗经》,到处都是“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遨”、“我有旨酒,以燕嘉宾之心”(《小雅·鹿鸣》)、“君子有酒,旨且多”(《鱼丽》)、“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南有嘉鱼”、“厌厌夜饮,不醉无归”(《湛露》)、“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斯干》)、“彼有旨酒,又有佳肴”(《正月》)、“或湛乐饮酒”(《北山》)、“献交错,礼仪卒度”、“既醉既饱,大小稽首”(《楚茨》)这样的描述。 人民吃饱喝足了、君王与官员也都能饮酒作乐,代表政治清明;否则便是衰世。这样的想法,儒家承袭于经典,其他人读经典,自然也学得到,因此,老子论政治,便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又说:
△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三章)
△圣人为腹不为目。(十二章)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二十章)
△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三十五章)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八十章)
这里显然典守周朝之礼的老子也同样采用了以饮食论政的方法。无奈后世注老者于此缺乏理解,于是老子说圣人之治应使人民虚其心实其腹,注者便大发宏论曰:“实腹二字,譬如神清气足,理备道全,圣人腹中,包藏天地,涵养万物”(宋常星 《道德经讲义》)、“常纳气聚下腹丹田,温暖真气,可化阴浊之气,能通关逆运通窃,转法轮”(静宜子 《太上道德圣妙尊经》)、“腹者能纳物者也。能纳物,则贵难得之货矣,贵难得之货,则民为盗矣”(王安石 《老子注》)。凡此等等,诠释老子均不中窍。可见后世解老者也犯了与儒家后学类似的毛病,对于古人由饮食谈道论政之传统十分陌生。
不过,也不乏能洞达其义趣者,如杜光庭 《道德真经广圣义》 卷二八载:“乐,音乐也。饵,饮食也。言人家有音乐饮食,则行过之客皆为之留止。如帝王执道以致太平,亦为万物归往矣”;“此举喻也,言人君执大象而天下之人归往,亦如人家有音乐饮食则行过之客皆为留止。”此对老子义谛便颇能掌握,且透显了饮食政论中所蕴含的“徕民观”。
所谓徕民观,即是孔子所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的意思,与 《易经》“大烹以养圣贤”同意:一个国家如果政治清明,天下人都会归往该处。孔子所表达的,就是这么个想法,孟子反复说王者若推行仁政则民众将“如水之就下”般地归往之,也是此意。而人民之所以愿意归往,最重要的判断指标,是孟子所说的:使民众养生送死无憾,亦即老子此处所云:“乐与饵,过客止。”西方政治学中较少见此种徕民观,较常见的乃是“属民观”,致力于界定何种人属于国家或政权,何种人有在此政权内享受权力之权,人民与其归属政权之权利义务关系等。中国的政治学,则不这样谈问题,故 《诗经·大雅·公刘》 赞美公刘始迁于豳,因为能让大家饮食饱美,所以大家就都归附他:“笃公刘,于京斯依,跄跄济济,俾筵俾几。既登乃依,乃造其曹。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饮之,君之宗之。”歌颂饮食徕民,而不强调其体制法度及权利义务之分配与行使问题,中西政治观之差异,极为明显。
由这里看,儒道两家是相同的。但此处自古以来即有争议,同样在杜光庭所引的文献中,即有人主张“乐以声聚,饵以味聚,过客少留,非长久也,是以蘧庐不可以久处,仁义观之而多责,故人君体道清静,淡然无味,始除察察之政,终化淳淳之人”,“饵以美口,食毕而众离。虽留止于一时,故难期于永久,唯无为理国,则众归而不可离”,并不认为以饮食徕民是最好的办法。这个观点,在 《庄子》 外篇中的 《胠箧》 便已出现了,它援用 《老子》 第十章之说而发挥之,说:
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矣。今遂致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
庄子或其后学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相对于儒家而说他们有另一套饮食观。故儒者强调知味、重视饮食甘美,庄子却发挥老子“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之义,说“古之真人,其食不甘”(《大宗师》)。孟子推崇易牙善于烹调,庄子则举了齐国另一位善于庖膳的俞儿说“于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骈拇》)。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割不正不食。庄子则说列子悟道之后,“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应帝王》)。不但跟儒家远庖厨的态度相反,亲自下厨替老婆煮饭,且根本不讲究美食,吃的跟猪吃的一样。足证儒家是美食者,庄子则不然,所以 《齐物论》 先是质疑美食之美并无普遍性:“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且甘带、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然后又在《胠箧篇》 主张不必追求美味,只要自甘其食,自安其俗即可。
这样的态度,亦可通贯于庄子其他的主张,例如不讲究美食,与其推崇隐士是相符的。隐者如许由,说:“庖人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逍遥游》),则是自安其味之外,尚要自安其位,如此则不可能“以割烹要汤”。再者,儒者虽也说饮食须有节制,不可纵欲,所以孔子对哀公问,谓君王须“食不二味”(《礼记·曲礼上》,又见 《哀公问》),又在许多典礼的设计中凸显“太羹玄酒”的地位,太羹玄酒皆淡乎无味,以此为至美之味,正显示儒者也有“味尚质”的想法。但是,老庄毕竟对味更有戒心,故老子云五味令人口爽,秉国者不应提倡,庄子也说“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为生之害。循此而发展来的政治观,自然也就会主张不养之养。《在宥篇》 载黄帝往见广成子:
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尔所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尔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日以荒矣。”
黄帝主张饮食以养民,广成子反对,提出不养之养之道,后文更借云将与鸿蒙的对谈,云此乃“心养”。心养者,罗勉道 《庄子循本》 谓乃“以无为为养”之意,故鸿蒙曰:“心养,汝处无为而物自化。”儒道两家政治观的差异,由此对比来看,也是极为明显的。
同理,庄子主张人民自甘其食,美其俗,老死不相往来,亦与儒家“以酒食合欢”的态度迥异。用诗来说,儒家论政之大旨,在于“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小雅·绵蛮》),所谓保民而王。道家则近于鼓腹而游,唱着“帝力何有于我哉”的 《击壤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