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都要说一句这样的话——通常是先叹一口气,然后才说: “唉,那个古德森到底说过一句什么话呢?”
男人的妻子紧接着——用发颤的声音说: “嗨,别说了!你心里转什么念头呢?怪吓人的。看在主的份儿上,快别想了!”
可是,到第二天晚上,这些男人又把这个问题搬了出来——照样受到呵斥。不过呵斥的声音小了一点。
第三天晚上,男人们再念叨这个问题的时候——声音里透着苦闷和茫然。这一次——还有次日晚上——妻子们略微有点心烦意乱,她们都有话要说。可是她们都没有说出口来。
接下来的那个晚上,她们终于开了口,热切地应和着: “唉,咱们要是能猜出来多好啊!”
一天天过去,哈里代的评论越来越肆无忌惮,越来越讨人嫌,越来越阴损了。
他不辞辛劳地到处乱跑;取笑镇子上的人,有时候是一个个地挖苦,有时候又放在一起嘲笑。不过,全镇子里也只有他还能笑得出来:这笑声所到之处,尽是空旷而凄凉的荒漠。哪里都看不到一丝笑容。哈里代扛着一个三角架到处跑,上面放一个雪茄烟盒子,权当照相机;碰上过路的人就截住,把这玩艺儿对准他们说:“准备!
——笑一笑,您哪。”可是,如此高明的玩笑也没能给那一张张阴沉的脸一个惊喜,让它们松弛一下。
三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还剩下一个星期。那是星期六的晚上——晚饭已经吃过。如今的星期六没有了以往那种热热闹闹逛商店、开玩笑的场面,街面上空空荡荡,人迹稀少。理查兹和老伴在小客厅里东一个、西一个地坐着——愁眉不展,满肚子心事。这种情形已经成了他们晚间的习惯:从前他们守了一辈子的老习惯——看书,编织,随意聊天,或者是邻居们互相走动,这些习惯已经成为历史,被他们忘却好长时间了——也许已经有两三个星期了;现在没有人闲谈,没有人看书,也没有人串门——全镇子上的人都坐在家里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地发呆。都想猜到那句话。
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理查兹两眼无神地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和邮戳——没有一样面熟——他把信丢在桌子上,重新接上刚刚被打断的思路,忍受着无望而沉闷的苦恼,继续猜度那句金口玉言。两三个小时以后,他的妻子精疲力尽地站起来,没有道晚安就想去上床了——如今这已经司空见惯——可是,她走到那封信旁停下了脚步,没精打采地看了看,然后拆开信,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理查兹正呆坐着,翘起的椅子背顶着墙,下巴额埋在两腿当中;这时候他听见了东西倒地的声音。原来是他妻子。他赶快跑过去搀扶,不料她却大叫起来: “别管我,我太高兴了。你快看信——看哪!”
他接过信来就看。一目十行地看完,他的脑子就像腾云驾雾一般。那封信是从很远的一个州寄来的,信里说: 我和你素不相识,不过这没有关系: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刚从墨西哥回到家中,就听到了那条新闻。你当然不知道那句话是谁说的,可是我知道,在世的人当中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人是古德森。多年以前,我很熟悉他。就在那天晚上,我路过你们那个镇子,坐半夜的火车离开以前,我一直在他那儿做客。他在暗处对外乡人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在旁边听见了——那是在赫尔胡同。当时,从去他家的路上,直到后来在他家抽烟的时候,他和我谈论的都是这件事。他在谈话中提到了很多你们镇子上的人——对大多数人贬得都很厉害,只对两三个人还算手下留情;这两三个人当中就有你。我说的是“手下留情”——仅此而已。我记得当时他讲到,说实在话,全镇上的人他没有一个喜欢的——一个都没有;不过说到你——我想他说的是你——这应该不会错——有一次帮过他一个大忙,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忙帮得有多大,他说他希望有一笔财产,临死的时候留给你,至于镇上的其他居民,留给他们的只有诅咒。如此说来,假如那个忙确实是你帮的,你就是他的合法继承人,就有权利得到那一袋金子。我知道我可以信赖你的良知和诚实,因为每一个哈德莱堡镇的公民都具有这些世代相传、从未湮没的天性,所以我现在就把那句话透露给你,我非常放心:如果你自己不应得这笔钱,一定会去找到应得的人,让可怜的古德森得以报答因受惠而久的人情。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你决不是一个坏蛋:去吧,改了就好。”
霍华德·L·史蒂文森 “啊,爱德华,那钱是咱们的了。我真是太高兴了,噢,太高兴了——亲亲我,亲爱的,咱们有多少日子没亲过了——咱们正用得着——这笔钱——现在你可以甩开平克顿和他的银行了,再也不用给别人当奴才了。我高兴得简直要飞起来了。”
夫妻俩相互爱抚着在长靠椅上度过了半个小时的快乐时光;旧日的时光重又来临——那种时光从他们相爱就开始了,直到那个外乡人带来这笔该死的钱以后才被打断。过了一会儿,妻子说: “啊,爱德华,当初帮他一个大忙真是你的福分,可怜的古德森!过去我从来不喜欢他,现在我倒喜欢上他了。做了这样的事你都没有说过,也不显摆,真不错,干得漂亮。”然后她又做了一点儿小小的批评:“不过你总该告诉我嘛,爱德华,你总该告诉自己的妻子呀。”
“这个,我——呢——这个,玛丽,你瞧——”
“别再这个那个的啦,跟我说说吧,爱德华。我一直是爱你的,现在更为你感到自豪。谁都相信这镇子上只有一个慷慨大方的好人,原来你也——爱德华,你怎么不告诉我?”
“这个——呢——呕——唉,玛丽,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怎么不能说?”
“你瞧,他——这个,他——他让我保证不说出去。”
妻子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很慢很慢地说: “让——你——保证?爱德华,你跟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玛丽,你想我会撒谎吗?”
她不出声地闷了一会儿,然后把自己的手放在丈夫的手心里说: “不是……不是。咱们这是把话扯远了——上帝饶恕我们吧!你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撒过谎。可是现在——现在咱们脚底下的根基眼看就要站不住了,咱们就——咱们就——”她一时想不出词儿来,后来又断断续续地说:“别把咱们引到邪路上去——我想你是跟人家保证过,爱德华。那就算了吧。咱们不说这件事了。好吧——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咱们还是高高兴兴的,别自找麻烦了。”
听着妻子的话,爱德华有点儿跟不上,因为他总是心猿意马——他在使劲想到底给古德森帮过什么忙。
夫妻俩一夜都没怎么合眼,玛丽高高兴兴地忙着想心事;爱德华也忙着想,却不怎么高兴。玛丽思量怎么用这笔钱。爱德华使劲回忆自己对古德森的恩惠。刚开始,他还因为对玛丽说了假话——如果说那也算假话——有点儿惴惴不安。后来他经过再三思索——就算说的是假话,那又怎么样呢?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吗?咱们不是经常作假吗?既然假的能作,怎么就不能说呢?你看玛丽——看她都干了什么。
他抓紧时间做老实事的时候,她做什么呢?她正在吃后悔药呢,后悔自己没有毁了那张字条,把钱昧下来!偷东西能比说假话好到哪里去?
这一点不再那么显眼了——撒谎的事退居后台,而且还留下了一点儿聊以自慰的东西。另一点却变得突出了:他真帮过人家的忙吗?你看,史蒂文森的信里说了,有古德森自己为证;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明了——这简直是他自己提交的证书啊。
确定无疑。因此这一点就没问题了——不,并不是毫无问题。他忐忑不安地回想起,帮忙的人究竟是理查兹,还是其他什么人,这位素不相识的史蒂文森先生并没有十分把握,——而且,哎呀,他还把这件事全都托付给理查兹了!理查兹只能自己来决定这笔钱应该归谁——假如理查兹不是那个该拿钱的人,他一定会胸怀坦荡地把该拿钱的人找出来,对此史蒂文森先生毫不怀疑。把人摆布到这种地步,多可恨哪——哎,史蒂文森难道就不能不留下这个疑点吗!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再往深处想想。是理查兹、而不是别人的名字留在了史蒂文森的印象中,让他觉得那个该拿钱的人就是理查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一点感觉不错。是的,这一点感觉很好。说真的,他越往下想,这种感觉就越好——直到这种感觉渐渐成为实实在在的证据。于是理查兹马上把这个问题放到一旁,不去想它,因为他有一种直觉:证据一旦成立,最好不要再去纠缠。
这样一来,他理所当然地放宽了心,可是还有一件琐事却老来干扰他的注意力:他当然帮过人家的忙——这一点已经成立了;可到底帮过什么忙呢?他必须想出来——这件事不想出来他就不能去睡觉;只有想出来才能让他心地坦然。于是他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