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头头一眼见到女子掌心的狴犴玉牌,酒醒了一半,牙签都掉了,他是公门中人,又在刑部当差多年,自然认得出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掌管天下刑名刑狱中最大的那个,方才能持有这东西,顿时舌头打了结:“你,你是——你怎么会有——”努力想要看帷帽后面女子的面容。
“大人不用管我是何人,只让我见一见慕容泰即可,损不了大人的半毛钱利益。”声音稳稳。
中年男子深吸口气,再没考虑许久,语气也恭敬了:“请随我来。”
云菀沁吁了口气,手一蜷,好好收起蒋胤送的这宝贝,看来不仅是个纪念物,这玩意还很有些用处呢,以后指不定还能派上什么用场,不行,回去了得将这狴犴玉牌好好裱一下放起来。千万不能摔了。
跟着狱卒头又下了十几级台阶,到了一处单间地牢,云菀沁见到里面有个人,慕容泰呈大字被绑在木头桩子上,手脚全被锁链给捆住,穿着一件薄单衣,全身冷得已经泛白,却连缩一下都不行,此刻正闭着眼睛,半昏迷着。
“劳烦大人打开牢门,我进去跟他说两句话。”
“这……”狱卒头头颇犹豫,只听女子补道:“他手脚绑得这么牢固,大人怕什么。”
狱卒这才哗啦啦从肥腰上卸下一串钥匙,打开牢门。
云菀沁走进去,走近慕容泰身边,近距离看他,比外面看更是凄惨,似是多日没有进食和用水,嘴唇干枯得龟裂流血,瘦得形销骨立,全身脏兮兮,披头散发,脸上和露出的胸甲骨处还有刑后的鞭伤。
都说夫妻是前世的冤家,对这个前世今生不断伤害过自己的男人,云菀沁只觉得自己跟他的所有冤所有债,也该到此为止了,前生,她恨不得他下地狱,早点死,可现在,她无所谓了,因为他如今这个样子,已经是生不如死了,从此以后,他会远离京城,离得自己远远,看他这幅样子,估计也难得撑许久。
“慕容泰。”女子出声,漠然地把他唤醒,将帷帽子稍稍拉下来一点。
宛如一阵清风掠过,慕容泰听到重生以来魂牵梦萦到如今的声音,从濒死的痛苦中挣扎出来,晦暗而发灰的瞳仁一下子骤然发亮,干枯的唇急遽颤抖:“沁、沁儿……我是不是在做梦?是你……你怎么会来……我一定是在做梦……”
“你没有做梦,只是我一直有个疑问,这次来问你的。”
慕容泰虚弱的笑意带着一丝激动和讨好:“只要我知道,我都答你,我都答你!”
女子并没有因为他身上的脏污而嫌弃,甚至脸颊一俯,还凑到了他的耳畔边,这让慕容泰很是振奋,她是不是看到自己落到这个下场原谅自己了?若她能原谅自己,他便是被流放心里也舒坦了,刚刚才抑住心头的乱跳,却觉得鼻子下窜进来一股奇异的香味,脑子陡然一片空白,就像走到一片迷雾森林,意识完全不受控制了。
云菀沁放下手,将掌心的小瓷瓶迅速放进袖管子,来之前就想过,到时要怎么问出自己想要问的事儿,一来,若慕容泰真的知道些前世的记忆,他不一定会承认,拿自己来说,也不可能轻易告诉别人自己是重生的一条命,不怕被人当成妖魔鬼怪么?二来,就算他承认,他也不一定会跟自己讲出实情。于是,她将前些日子调制的熏香顺便放在为太后上妆的脂粉里,带了进宫,这熏香结合医香大典和姚光耀送来的医方,是她制得好玩的,并没美颜与养生功效,只有一点妙处,就是催眠,使人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甚至,被催眠者的意识能回到提问题的那个环境中,有问必答。
还没找人试过,今儿在慕容泰身上试试也好。
见他垂下头,眼神涣散,起效果了,云菀沁屏住鼻息,用缓慢的声音,一步步由浅入深地问道:“你可是有一房妻子,乃兵部云侍郎家中嫡长女云氏菀沁,嫁进你家时,年方十五。”
上辈子嫁入侯府时,爹还是侍郎之职。
“是。”男子呼吸均匀,似在酣睡,可眼睛又定定看住斜前方的地面。
虽然早就确凿了,可此刻听慕容泰红口白牙亲自说出来,云菀沁仍旧震悚,果然!果然他是有前世的记忆的,他的核子里,与自己一样,也是上一世的魂儿,区别在于,今生都换了一具干净的躯壳的两人,她已立志要换一个活法,可他却是恶习未改!
云菀沁飞快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不得不说,心情更加激动,声音亦是更加轻柔:“你婚夜发誓此生好好爱护妻房,惟她一人,决不让她受委屈,可婚后还不足一年,誓言却泡了汤,你见妻房没有生育,便迫不及待,一房又一房地纳姬收妾,丝毫不顾妻房一点的颜面和心情,对么。”
“是,不能生育,我自然要去找能生的,祖父怎会让一个无所出的孙儿当世子。”催眠中的人是不会觉得难为情的,回答得也是完全不脸红。
云菀沁眉一拧,要不是还不能叫他清醒,真恨不得朝他小腿肚子狠踹一脚,声音却是平缓:“这也就罢了,后来,你又与姨妹勾搭上了,每次姨妹来侯府看望你妻子,你就与她在府内偷情,最后被你妻子当场捉到,你非但不知错,还当场殴打讽刺妻子,对吗。”
“是。”
“你妻子临终前告上天庭,一场御状告你与云家翁婿营私结党,让你被打下天牢,前途尽毁,现在,你能告诉我,后来你与云家各自又如何?”
催眠中的男子头颅一动,眉毛一颤,似是受着什么煎熬,半天不出声,就在云菀沁以为他要醒过来,却听他失神喃喃,像在说梦话,虽有点儿语无伦次,但还是能叫人听明白:“祖父再不管我,除了名,驱赶出侯府,我在大牢中被穿透琵琶骨,百般用刑,连天子都来亲审,云家亦受到了盘查,岳父被贬为白身,终生再不能入仕,迁怒霏儿,霏儿因为与我私情曝光,本就名声丧尽,又被送到尼姑庵中,孤独终老,后来我的堂兄慕容安当了世子位,享尽了本该属于我的荣华富贵。那妒妇,好狠的心,不是她,我怎会有这样的下场,我在天牢被关了二十年,每天都是过得怎样的日子啊,像是老鼠一样天天待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饥一餐,饱一餐,天天黄昏时分用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