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我们的交谈布满暗礁，这在于她的心怀疑虑。风月场中，她已经是个颇有历练的老手了，知晓该怎样与不同类型的客人周旋。似乎碰到我这般故作清高的雏儿，在她看来，一会儿便将显现出原形来。像每天夜晚，她所经历的猎艳客人一样，先是装装样子，然后便咬起耳朵根儿说起“爱不爱我”的酸溜溜的话来，让人恶心得直想吐，或者原形大暴露，像猪八戒似的，往脖颈和脸庞拱着臭烘烘的嘴巴，更甚者乱摸、乱捏，整整像一个正在发情的儿马子—她所见的就是这些人，因而她不再相信任何进这种场合里的男人。走进这里的男人瞧不起这里的女人，骂她们是“荡妇”；而生活在这里的女人，同样既依附于走进这里的男人掏腰包，但也同样在背地里骂他们是搓磨人的“淫棍”。坏男人和坏女人为了各自情欲和金钱的需求，而在社会的暗角滋生出苔藓之类的霉斑。
我们枯坐在别人的荡笑里，开始交流。我问她何方人氏？她答荆州。显然是在说谎，这一点我可是老手，考她几处荆州的人文古迹，她自然落荒而逃，不得不承认她是公安人，并且能够回答出故里的文化人—明代公安派的三袁，她的家是在乡村，生活中的小镇离县城有三十里路。这期间我们的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A君过于“热情”了，时常像跳马猴子似的扔下他“玩弄”的女孩子，跑过来指导我的“猎色”，一次硬是扯拽着我的手放在女孩儿的旗袍下露出的大腿来，还有一次强拖着我的手去摸女孩儿的胸部，我真的有些憎恶起他的丑陋嘴脸来，甩掉手，强耐着性子，以免得伤了和气。或许，是我的这些真实举动，暂时赢得了她的信任，她随之向我掀开了心灵隐秘的一角。
她身下有一个妹妹，正在家乡念初中。父亲很少给过她温暖，马马虎虎侍弄几亩薄田之外，便是喝酒、打牌，不顺心就拿她母亲出气，并打骂她。她在这个家呆够了，初中毕业便跟着男朋友到沈阳打工，后来俩人黄了，回到家不久，一位同村的姨妈将她带到这座海边的大城市，从此吃上了青春饭。这活儿已经干了两年之久，赚的钱除自己正常开销外都寄回家里，她说：她恨不负责任的爸爸，但她可怜她的妈妈，疼爱她的妹妹。说到她的妈妈和妹妹，她有些动情，浓重的黑眼圈里有泪光闪烁。
我不想再去谈这些沉重的话题，便问她业余时间都读什么书？她说，她干这种行业，过的是夜猫子的生活，凌晨三四点才能回到合租房休息，读书的时间一天有两三个小时。她喜欢懒在被窝里看书，读过王朔的一些作品，还有九丹的《乌鸦》。她皱起眉头，直言不讳地说，《乌鸦》让人看着恶心—这可真出乎我的意外，一个生活经历比“乌鸦”很可能还要肮脏的风尘女孩儿，却指斥《乌鸦》的不洁，这是我绝没有想到的事情。我从前一直拒读这本曾经用身体写作而被炒热的书，原因是：我怕点灯熬油，再读成另一本的《上海宝贝》。回到小城，书店以及旧书摊，《乌鸦》早已飞得难觅踪影。还是北京来的一位出版社的女编辑神通广大，我们成为朋友后，她临上飞机前问我有何要求？我说你就帮我弄一本《乌鸦》吧，我想看看它恶心在什么地方。当我读完这本书，我还不感到怎样的恶心，只是觉得作者将它写轻了，挺深刻的一个题材，写成了男女之间流俗的情事、性事，而心灵的忏悔以及对于原罪却没有给予足够的揭示，她似乎只满足于“身体”和读者目光的快感过程，而忽略了长翅膀的天使沉沦为乌鸦的心路历程，何止是无奈和不甘的痛苦，而为灵魂被放进烤箱里的煎熬。她放弃了煎熬的这一道程序，因而，《乌鸦》的分量就显得轻飘些，如前面所言：像一根从天使翅膀上掉下来的羽毛。至于女孩所说的恶心，我想任何文字都没有比身体的肮脏交易，更让人恶心的事了。
我和这位女孩儿，还谈到了“我是流氓我怕谁”的“痞子作家”。她说，她最近有了余富钱儿，就去买一套王朔文集，她喜欢这个“痞子”，很想读读他的《美人赠我蒙汗药》。我回来后，在省城的一家打折书店，找到了这本书，一读大呼上当，显然这是一本“炒名”的书，为迎合读者的媚俗心理，而起了这么个诱惑人的名字。我和女孩儿一样，都是望文生义。从这本书里，我读到了很严肃的东西，是一本穿着西装革履、正襟危坐而写出的“批判文学”。在读此书的那一天，上面开着套话儿的会议，我坐在下面读得津津有味，可不是蒙汗药，是醒脑的清凉油。我读出了那种“有了快感你就喊”的境地。当然，在这种众目睽睽的场合，只能偷着心灵来自慰了。因了这个女孩儿的关系，我特别欣赏书中“老侠”说出的一段话：
我还不理解朋友在这方面的好客。如果我平时就好这口，或我在家压抑，想借去外地的机会宣泄一下，或者出于好奇心，以前没尝试过，这次要试试，朋友们帮个忙，这都可以理解。但你不想要这个，你拒绝了，他们好像受了侮辱，有种非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的那股劲头。他们一帮人帮你安排，把你领进一间屋子，灯光昏暗，莫名其妙地，门一开，突然就进来好多个女的。他们就对那些女的说：这是我们的老板或领导，你们得好好给我伺候。那些小姐‘哗’地就扑上来，就这劲。实际上我跟他们没有商业关系，也没有任何利益上的纠缠，就是朋友。他们这种非要使你同流合污的劲，甚至会影响到朋友关系，认为你这人虚伪不诚实什么的。
王朔还说：“而那种事我觉得它是个人选择。你可以不选择，拒绝这事也很对，也不是说就那么没有自制力完全做不到。接受它呢，可能要比拒绝它难一点儿，真的，我也有过类似的经验，一点都不舒服，很尴尬的。”
我不想再转引下去了，在这件事之前，我确曾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被同行的朋友逼得无奈，不得不咬着牙说出一句气急的无耻话儿，“你喜爱做那事，我喜欢欣赏女人裙子里的大腿儿。”得，即便这样跟着下流，也还是把朋友给得罪了，因为你不想跟他一同下水。而今这位朋友已经死去了，让我替他来做共同的“无耻”忏悔吧。
关于那个女孩子，我已经模糊了她的面孔，似乎我还向她故作高雅地推荐过两本书：卢梭的《忏悔录》和缪塞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她所“引荐”的两本书，我都看过了，而且感想都写在上面。
趁着众人自慰情欲的忙乱，我和另一位“守身如玉”的朋友抽身而退，我们付了“赔酒”费。两位女孩送我们至电梯口，门一开，彼此握握手，就今生不再相见了，谁也不会留存下对方的影像。你的慈悲，只会在今夜管用，明夜乃至接踵而来的日子，这些沉沦的天使已经褪化掉曾经保持尊严的羽翼，像“凤凰”变成“乌鸦”，而且还会嘲笑起假慈悲的猫儿：瞧，他们多么愚蠢呵，竟然向我们这类人推荐狗屁不值的《忏悔录》。要作忏悔，我们就不会在这座捞钱的城市里花天酒地地生存了。
走上子夜梦回的灯街，回望刚刚浮游上来的沉沦之地，面对“金龙玉凤”的霓虹灯箱，我不禁从心底发出一丝苦笑：这里面圈养的玉凤已是蜕化成野雉，而那些泄欲过后走出来的“金龙”，也已是演绎成为了可怜的侏儒式爬虫，这难道就是我们的现实精神生活？
§§§第八章 消失的欲望船
我有一个女儿，自她小时候起，就和她亲近惯了，在忘情嬉戏时，父女之间没大没小，好似兄弟一般。作家汪曾祺所写的《多年父子成兄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或许因了女儿的关系，我与其他熟悉或陌生的女孩交往、交谈，就显不出感情上的隔来，不像与另一些成熟的女性交往，总觉得相距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人看得真真切切，心却游荡在天边，而且所谈的话题如同浮云，总是被不辨方向的风吹送到难以预知的远方。在我的生活中，除了A女士和C女士之外，我很少去和别的女士做情感上的真诚交流，我怕她们复杂，也怕自己被弄得复杂，变成失去本性的“四不像”来。与其有隔，还不如什么都不谈为好，隔着“玻璃”交流，总使人感到是身处于不自由的探监室。而与天真率情的女孩儿交流，我便心无挂碍，很自然地就走过女儿曾经为我预期搭设的桥梁。这，我要感谢女儿，是她以纯情的“父女之爱”引领我走向情感的圣地。
其实，我与女孩们交往的不复杂，还是源于她们的一片清纯，透澈的心地像山林间的泉眼，旷野里的初雪，还未被生活排放的废水，人生烟道里的灰尘所污染，因而与她们做情感的交流，再圆于世故或者复杂，就会感到羞愧，在心底里责骂自己是一个伪君子。我不想这样责骂自己，因而，我便愿意敞开心扉，接纳清泉的流入和初雪的飞临。
我与第一个女孩儿的交往，是以保护始，而以伤害终。这是最令我深感痛惜的事情。我与她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师生关系，“职工代培”教育彼此间只为名分上罢了。她来自于一个边远县，不晓得省城畿地是这般复杂，而且所来培训的人，很大一部分都已成家立业，成为社会上老道的“油子”，滑腔滑调。有个别人染于底层的陋习，乐道男女情事，而且善于窥探别人的隐私，有时难免捕风捉影。这样的人喜欢生活在别人的痛苦和受到打击的垂泪里，就像蛆虫蠕动在没有关严盖子的酱缸里。她是一个喜欢打扮而且大大咧咧的女孩儿，与同性和异性交往，都不藏着心眼儿，而且从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情感表达—在那个思想意识解冻不久的年代，她注定会成为被伤害的对象。果不其然，不久即有风言风语传来，说她与几个小流氓纠缠在一起。向我“告密”的几个男同学，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对此，我警告他们不许再向外传播。事情似乎就此平息了。她也似乎没有意识到，她在一个傍晚偶然与几个当地小痞子的交谈，却成了人们捕风捉影的口实。对她我也复杂起来，因为她的过于率真，会造成很多乐道此事者的误判。即使错了，他们也心无愧疚，连道德的责任都不负。这是营蝇狗苟的一群，别指望他们能作出精神的反省和心灵的忏悔。我蜷缩了自己警敏的触须，只在暗地里保护着她免受更大的无谓伤害。一次，她病了，没有来上课，我在班上发现后，犹豫再三还是到她寝室里看望了她，但我不敢久留，浮皮潦草地安慰几句就退了出来，而且马上到教室的门口来个“亮相”，这足见我的复杂和虚伪。若是放在今天，我绝不会这样做了，与率真交往就应当还其心地坦诚。即便如此，我还是造成了对她的伤害。一年多过去后，其时她已经在省城市郊的一所正规学校念书了，而我正在等待着另一批学员前来培训。深秋的一天，我正独坐办公室看着窗外的落叶，轻轻的敲门声过后，厚重的木门被推开，难以预料中是她走了进来，而且脸色很不好看，我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请她坐在办公桌的对面，彼此注视着。一年多不见，她似乎已变得成熟些了，与前年的18岁迥然有别。或许是伤害的作用，或许是成长中的顿悟，我为她感到高兴。静息片刻儿，她带着幽怨的口气发问：“老师”，—感谢她还没忘记我曾经的身份，“我一直都敬慕你，但我很难理解，你为什么要对我进行伤害？”
我感到惊讶，我从来都不是伤害别人的人，正因为躲避伤害，我才跑到这里来重操旧业，舐伤疗痛，我怎么会恃强凌弱，将身受的伤害转嫁到这个无助的女孩子身上呢？一定是发生了误解。事情的真相终于弄清楚了，“告密”者之一酒后吐真言，而且还将我牵扯了进去，惹得她委屈地转乘了几次车，跑来找我算旧账。我将事情的原委讲述一遍。她到底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子，冰释前嫌后，我们站起来一同走了出去。其时，已到晌午，我没有留她吃饭的勇气，因为看门的那个老头，正在玻璃窗上压扁了鼻子窥视着我们的走向呢。望着她瑟瑟秋风里远去的背影，我一时感到怅然，我所经历的伤害，为什么要接二连三地在我伤痕累累的心上发生？
与另一个女孩儿交往的故事发生在西南地区的盈江岸边。我在《浪迹红土地》里有过记述，因而只想简单地重复一次。这个陌生女孩儿，是我一生当中所见到的最善良的人，尽管她长得并不美，但她却怀有着一颗天使般的美好心灵。当我坐在北国的冬季里，再次提笔写起她时，我还感到一种历久弥新的感动，仿佛一年前的事就出现在昨天或者前天。望着窗外满天飘舞的雪花儿，层层叠叠地铺展在大地上，我就联想及远在千里之外她的美好心灵，如这初雪一样洁白无瑕，纤尘不染。我和她完全是偶然的相逢，如不同山涧里的两股泉，交汇于盈江的虎跳石，彼此的心灵都飞溅起了雪样的浪花。她为我和朋友热情指路至虎跳石，过后还带领着我一人前往落水洞。
密林中的小径贴靠着山边，与水岸伸展，荫浓遮天，寂静中只闻风语涛声。这一路下岭爬坡，累得我气喘吁吁，热汗淋漓。女孩儿却行走自如，健步若飞。在这空无一人的峡谷里，我与女孩独行，像父女一般亲切、自然。在落水洞的凶险处，我们还曾互相关照，互相援手，如此这般的关爱与热情，这样的纯洁与心无杂念，是我这些年来浪荡红尘间所未曾经历过的。这是大自然的一次赐予和恩典。
这段转抄旧作的文字，是我当时的真实心境流露。在一个空旷而无人的河谷里，只有我和那个女孩儿，彼此都心无杂念，心灵洞开的窗户汩汩流淌着清澈的泉水。当我们只穿着袜子，手拉着手，走过湿滑的水中石梁，像父女一样充满着世间的真情。这也是我在别离她后，何以会满怀深情地写下这样一段忆念的文字：
告别美丽的盈江，车轮扬起了浮灰，女孩儿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像祝福自己的女儿一样，我在心底里祝福她：“今后能找上个善解人意的好心人，一道过上好日子。”
最后在这里，我所要讲述的是与我工作两年之久的女孩儿的故事，这很可能是我一生当中最后的一个女孩儿的故事了。在我渐渐老去的生命里，青春的大海将会成为一个不可企及的遥远梦想了。我不可能永远生活在女孩儿们的美丽世界里，像一棵苍老的树不是衰朽地化为白蚁蚀蛀的齑粉，便会为时光的利齿巨斧所啮斫，但愿它倒下时别砸伤了春光里的花草。
我和B女孩儿坐着对桌的这间办公室，是在大楼的阴面。我向窗而坐，透过窗口可以看到后院那棵百年沧桑的大榆树，我一直把它视作一种精神的象征。四季轮回中，大树苍劲地活着，不需要大自然更多的眷顾。春夏两季，她披挂绿枝，满心愉悦地生长在周围的树篱和花草间，一些鸟雀会藏迹在她的浓荫里做窠，生儿育女。秋风渐起，掉光叶子之后，整个漫长的冬天，她就生存在自己的孤独里，像一个空巢中的老人，只有风雪来造访她的家门。我独自一人，坐在这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更多的时候是把老榆树望成了自己的模样。其实，在这个大楼里，我的年龄已经属于遗老一族了，时光的砂轮用不了多久就会把我从这里打磨掉。因而，我与这位女孩儿交往是很温馨而又值得回忆的一段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