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错了。没有人知道玉米现在的心境。玉米真的苦极了。信件现在是玉米的必需,同时也成了玉米没日没夜的焦虑。它是玉米的病。玉米倒是读完初小的,如果村子里有高小、初中,玉米当然也会一直读下去。但村子里没有。玉米将将就就只读了小学三年级,正经八百地识字只有两年。过了这么多年,玉米一般地看看还行,写起来特别地难。谁知道恋爱不是光“谈”,还是要“写”的呢。彭国梁一封一封地来,玉米当然要一封一封地回。这就难上加难了。玉米是一个多么内向的姑娘,内向的姑娘实际上多长了一双眼睛,专门是向内看的。向内看的眼睛能把自己的内心探照得一清二楚,所有的角落都无微不至。现在的问题是,玉米不能用写字的方式把自己表达在纸上。玉米不能。那么多的字不会写,玉米的第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词都是词不达意的。又不好随便问人,这太急人了。玉米只有哭泣。要是彭国梁能在玉米的身边就好了,即使什么也不说,玉米会和他对视,用眼睛告诉他,用手指在告诉他,甚至,用背影告诉他,用手指尖告诉他,玉米现在不能,只能把想象当中见面的场面压回到内心。玉米压抑住自己。她的一腔柔情像满天的月光,铺满了院子,清清楚楚,玉米一伸手地上就会有手的影子。但是,玉米逮不住它们,抓一把,张开来还是五只指头。玉米不能把满天的月光装到信封里去。玉米悄悄偷来了玉叶的《新华字典》,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字典就在手头,玉米却不会用它。那些不会写的字全是水里的鱼,你知道它们就在水的下面,可哪一条也不属于你。这是怎样的费心与伤神。玉米敲着自己的头,字呢!字呢?—我怎么就不会多写几个字呢?写到无能为力的地方,玉米望着纸,望着笔,绝望了,一肚子的话慢慢变成了一脸的泪。她把双手合在胸前,说:“老天爷,可怜可怜我,你可怜可怜我吧!”
玉米抱起了王红兵,出去转几圈。家里是不能待的,一待在家里她总是忍不住在心里“写信”,玉米恍惚得很,无力得很。“恋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玉米想不出头绪。剩下来的只能是在心里头和他说话了,可是说得再好,又不能写到信上去,反而堵着自己,叫人分外难过。玉米越发不知道怎样好了。玉米就觉得愁得慌,急得慌,堵得慌,累得慌。好在玉米有不同一般的定力,并没有在外人面前流露过什么,人却是一天比一天瘦了。
玉米抱着王红兵来到了张如俊的家门口。如俊家的去年刚生了孩子,又是男孩,所以和玉米相当地谈得来。如俊家的长得不好,眼睛上头又有毛病,做支书的父亲是不会看上她的。这一点玉米有把握。一个女人和父亲有没有事,什么时候有的事,逃不出玉米的眼睛。如果哪个女人一见到玉米突然客气起来了,反而提醒了玉米,玉米会格外地警惕。那样的客气玉米见多了,既心虚,又巴结,既热情周到,又魂不附体。一边客气还要一边捋头发,做出很热的样子。关键还是眼珠子,会一下子活络起来,什么都想看,什么都不敢看,带着母老鼠的鼠相。玉米想,那你就客气吧,不打自招的下三滥!再客气你还是一个骚货加贱货。对那些骚货加贱货玉米绝不会给半点好脸的。说起来真是可笑,玉米越是不给她们好脸她们越是客气,你越客气玉米越是不肯给你好脸。你不配,个臭婊子。长得好看的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王连方要不是在她们身上伤了元气,妈妈不可能生那么多的丫头。玉秀长得那么漂亮,虽说是嫡亲的姊妹,将来的裤带子也系不紧。人家如俊家的不一样,虽说长得差了点,可是周正,一举一动都是女人样,做什么事都得体大方,眼珠子从来不躲躲藏藏的,人又不笨,玉米才和她谈得来。玉米对如俊家的特别好还有另外一层,如俊不姓王,姓张。王家村只有两个姓,一个王姓,一个张姓。玉米听爷爷说起过一次,王家和张家一直仇恨,打过好几回,都死过人。王连方有一次在家里和几个村干部喝酒,说起姓张的,王连方把桌子都拍了。王连方说:“不是两个姓的问题,是两个阶级的问题。”当时玉米就在厨房里烧火,听得清清楚楚。姓王的和姓张的眼下并没有什么大的动静,风平浪静的,看不出什么,但是,毕竟死过人,可见不是一般的鸡毛蒜皮。死去的人总归是仇恨,进了土,会再一次长出仇恨来。表面上再风平浪静,再和风细雨,再一个劲地对着姓王的喊“支书”,姓张的肯定有一股凶猛的劲道掩藏在深处。现在看不见,不等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都能看见,人就不是人了,那是猪狗。所以玉米平时对姓王的只是一般地招呼,而到了姓张的面前,玉米反而用“嫂子”和“大妈”称呼她们了。不是一家子,才要像一家子对待。
玉米抱着王红兵,站在张如俊的院子门口和如俊嫂子说话。如俊家的也抱着孩子,看见玉米过来了,把自己的孩子送进里屋,拿出了板凳,却把王红兵抱过去了。玉米不让,如俊家的说:“换换手,隔锅饭香呢。”玉米坐下了,向远处的巷头睃了几眼。如俊家的看在眼里,知道玉米这些日子肯到她这边来,其实是看中了她家的地段,好等邮递员送信呢。如俊家的并不点破,一个劲地夸耀王红兵,千错万错,夸孩子总是不错。扯了一会儿咸淡,如俊家的发现玉米直起了上身,目光从自己的头顶送了出去。如俊家的知道有人过来了,低了头仔细地听,没听到自行车链条的滚动声,知道不是邮递员,放心了。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哄笑,如俊家的回过头,原来是几个年轻人过来了,他们把脑袋攒在一处,一边看着什么东西一边朝自己的这边来,样子很振奋,像看见了六碗八碟。慢慢来到了张如俊的家门口,小五子建国抬起了头,突然看见了玉米。小五子招了招手,说:“玉米,你过来,彭国梁来信了。”玉米有些将信将疑,走到他们的面前。小五子一手拿着信封,一手拿着信纸,高高兴兴地递到了玉米的面前。玉米看了一眼,上头全是彭国梁的笔迹。是自己的信。是彭国梁的信。玉米的血冲上了头顶,羞得不知道怎样才好,好像自己被扒光了,被游了好几趟的街。玉米突然大声说:“不要了!”小五子看了一眼玉米的脸色,连忙把信叠好了,装进了信封,再用舌头舔了舔,封好了递过去。玉米一把又把小五子手上的信打在了地上,小五子捡起来,解释说:“是你的,不骗你,是彭国梁写给你的。”玉米抢过来,再一次扔在地上。玉米说:“你们一家都死光!”巷子里僵持住了。玉米平时不这样,人们从来没有发现玉米动过这么大的脾气。事态已经很严重了。麻子大叔一定听到巷子里的动静,挺了一只指头,走到小五子的面前,捡起信,对着小五子拉下了脸。麻子大叔厉声说:“唾沫怎么行?你看看,又炸口了!”麻子大叔用指头上的饭粒把信重新封好,递到玉米的面前,说:“玉米,这下好了。”玉米说:“你们看过了!”麻子大叔笑了,说:“你兴旺大哥也在部队上,他来信了我还请人念呢。”玉米说不出话了,只是抖。麻子大叔说:“再好的衣裳,上了身还是给人看。”麻子大叔说得在理,笑眯眯的,他一笑滚圆的麻子全成了椭圆的麻子。可是玉米的心碎了。高素琴老师拆过玉米的两封信,玉米关照过彭国梁,往后别再让高素琴转了。这有什么用?难怪最近一些人和自己说话总是怪声怪气的,一些话和信里的内容说得似是而非,玉米还以为自己多心了,看来不是。彭国梁的信总是全村先看了一遍,然后才轮到她玉米。别人的眼睛都长到玉米的肚脐眼上了,衣裳还有什么用?玉米小心掖着的秘密哪里还有一点秘密!麻子大叔宽慰了玉米几句,回去了。玉米的脸上已经了无血色,而两道泪光却格外地亮,在阳光下面像两道长长的刀疤。如俊家的都看在眼里,一下子不知所措,害怕了。连忙侧过身去,莫名其妙地解上衣的纽扣,刚露出自己的奶子,一把把王红兵的小嘴摁了上去。
有庆家的是从李明庄嫁过来的。李明庄原来叫柳河庄,1984年出了一个烈士,叫李明,后来国家便把柳河庄改成了李明庄。有庆家的姓柳,叫粉香,做姑娘的时候相当有名气的。主要是嗓子好,能唱,再高的音都爬得上去。嗓子好了,笑起来当然就具有号召力,还有感染力。而她的长相则有另外一些特点,虽说皮肤黑了一些,不算太洋气,但是下巴那有一道浅浅的沟,嘴角的右下方还有一颗圆圆的黑痣,这一来她笑起来便有了几分的媚。最关键的是,她的目光不像乡下人那样讷,那样拙,活动得很,左盼右顾的时候带了一股眼风,有些招惹的意思。人们私下说,这是她在宣传队的戏台上落下的毛病。柳粉香微笑的时候先把眼睛闭上,然后,睫毛挑了那么一下,睁开了,侧过脸去接着笑。关于柳粉香的笑,李明庄的人们有个总结,叫做听起来浪,看上去骚,天生就是一个下作的坯子。柳粉香的名气大,不好的名声当然也跟着大。人们私下说:“这丫头不能惹。”话说得并不确切,反而让人浮想联翩,听上去黏乎得很,有了“母狗不下腰,公狗不上腚”的意思,也许还有摊上谁就是谁的味道。有些话就这样,不说则罢,只要说了,越看反而越像,一刀子能捅死人。不管怎么说,柳粉香是带着身子嫁到王家庄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眼力老到的女人曾深刻地指出:“至少四个月!”屁股在那儿呢。柳粉香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不容易弄得清。尖锐的说法是,柳粉香自己也弄不清。那阵子柳粉香在各个公社四处会演,身子都让男人压扁了。身子扁下去,肚子却鼓了起来。女人这样,她们的肚子和她们的嘴巴一样,藏不住事。柳粉香被她的肚子弄得声名狼藉,赔大了。但是王家庄的王有庆却赚了,可以用喜从天降和喜出望外来双倍地形容。柳粉香办婚事的速度比她肚子的成长速度还要快,称得上雷厉风行,真是说时迟,那时快。才听说王有庆刚刚订了婚了,一转眼,柳河庄的柳粉香已经在王家庄变成有庆家的了。柳粉香连一套陪嫁的衣裳都没有捞到,就算王有庆置得起,以她现在的腰身,还浪费布证做什么。
有庆家的并没有把孩子生下来。她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当晚见红,当夜小产了。据说,只能是据说了,谁也没有亲眼看见,是她的婆婆“一不小心撞了她的屁股”,把她从桥上推了下去。那还是有庆家的过门不久的日子,有庆家的和她的婆婆一起过桥,两个人在桥上说说笑笑的,像一对嫡亲的母女。快到岸边的时候,婆婆一个趔趄,冲到她的屁股上了。婆婆站稳了,有庆家的却栽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河岸上。有庆家的一躺就是一个月,婆婆屋里屋外的伺候,有庆家的还吃了半斤红糖,一只鸡。婆婆对人说,“我们家的”粉香把“小腰闪了”。婆婆真是精明得过了分了,精明的人都有一个毛病,喜欢此地无银。谁还不知道有庆家的躺在床上坐小月子呢,不过有庆家的说起来也怪,带着身孕过门的,过了门之后却又怀不上了。转眼都快两年了,有庆家的越来越苗条。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婆婆。婆婆相当地怨。她在有庆的面前嘟囔说:“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丫头当着不着,是个外勤内懒的货。”有庆听了这话不好交代委屈得很,但是有庆太老实,只能在床上加倍地刻苦,加倍地努力。然而,忙不出东西。可是有庆他不该在老婆的面前搬弄母亲的话。有庆家的一听到“外勤内懒”这四个字脸都气白了,她认准了是婆婆在嚼舌头。有庆老实巴交的样子,放不出这样阴损毒辣的屁。有庆家的发了脾气,大骂有庆,一字一句却是指桑骂槐而去。有庆家的一不做,二不休,勒令王有庆和寡母分了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有庆家的把婆婆扫地出门之前留下了一句话狠话:“×老了,别想夹得死人!”其实婆婆说那句话是事出有因的,有庆家的总是生不出孩子,外面的话开始难听了,好多话都是冲着有庆去的。做母亲的怎么说也要偏着儿子,所以才对儿媳有怨气。外面是这样看待有庆的:“有庆也不像是有种的样子。”
有庆家的心里头其实有一本明细账。她是生不出孩子来了,只不过有庆太死心眼,在床上又是那样吃苦,不忍心告诉他罢了。她小产的那一次伤得太重,医生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有庆家的自己当然也不肯甘心,又连着吃了三四个月的中药,还是没有用。说起中药,有庆家的最怕了。倒不是怕中药的味道而是别的。按照吃中药的规矩,药渣子要倒到大路的中央去,作践它,让千人踩,万人跨,这样药性才能起作用。有庆家的不想让人知道她在吃药,不想让人知道她有这样的把柄,很小心地瞒着。好在有庆家的在宣传队上宣传过唯物主义,并不迷信,她把药渣子倒进了河里。但是瞒不住,中药的气味太大,比煨了一只老母鸡味道还传得远。只要家里头一熬药,过不了多久,天井的门口肯定会伸头伸脑的,门缝里挤进来的目光绝对比砒霜还要毒。这一来有庆家的不像是吃药了,而像在家做贼,吃药的感觉上便多了一倍的苦。有庆家的后来放弃了,哑巴苦当然是不吃的好。
有庆家的和王连方的事并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事实上,他们没有事。王连方真正爬上有庆家的身,还是在1970年的冬天。时间并不长,要是细说起来,有庆家的坐完小月子不久就和王连方在路口上认识了。王连方和蔼得很,目光甚至有点慈祥。但是有庆家的只看了他一眼,立即看出王连方的心思来了。有了一官半职的男人喜欢这样,用亲切微笑来表示他想上床,有庆家的对付这样的男人最有心得。她冲王连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知道被他睡是迟早的事,什么也挡不住的。有庆家的心里并不乱,反而提早有了打算。无论如何,这一次她一定要先怀上有庆的孩子,先替有庆把孩子生下来的。这一条是基本原则。还有一点不能忘记,既然是迟早的事,迟一步要比早一步好。男人都是贼,进门越容易,走得越是快。有庆家的在这个问题上有教训,历史的经验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