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与唐冠的最后半年,并没有任何分手的预感,我们还约定着做一些需要更多时间来配合的事情。如在冬天拍各种与“冰”有关的事物或人;第二年春天,找个机会一起到乡下,拍快要剥落的对联与门神。在情感与肉体上,我们虽谈不上越来越热烈,但自有另一种安稳与老派的默契。我本来是想,就这样一直下去,已是最好的结果。
可有一天,唐冠又在桌上放下来一个大信封,从外面的字母缩写来看,还是人物主题照。我伸手去取,她突然轻轻打了我一下:“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再看!”她的表情显得十分得意,我想那里面一定有些惊人之作。
果然,我看到我妻子,以及儿子田园。
显然全是偷拍,有几张跑焦了,但大部分,清晰逼人,夸张变形,艺术感极强。我一张一张慢吞吞看过去,一会儿竖着看一会儿横着看,好像并不认识那两个拍摄对象似的。
“怎么样?”唐冠像平常一样,正对着窗口的光源,替那些散落的底片编号。她工作的样子很专注而优美,好像手上拿着的不是黑乎乎的底片,而一朵朵娇嫩的玫瑰。
我突然一把掳起所有的照片,放进大信封,捏紧在手上,想也不想,站起身来就走:“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
我一口气走出很远,外套也没拿,有些冷,我知道唐冠不会追出来送,我想以后总会有机会去拿的吧,也就一直往前走。夜风凉凉地缠上来,从脚后跟一直缠到后脑勺,又从后脑勺缠到脚后跟,最后缠在胳膊下的这个大信封上。
唐冠偷拍我妻儿的这一批照片,拍得实在太好、太逼真了,以致我一下子痛恨起唐冠,恨起自己,恨起所有的这些事情。
站到一个路灯下,我再一次打开信封。她一定用上了她最长的镜头,深邃的取景器像只泼辣而用力的大眼睛似的,一下子把妻子与儿子拉到跟前,对准他们的动作与表情。“咔嚓、咔嚓”,那一向都是唐冠最喜欢听的声音。
—校门口,一大堆色彩斑驳的背景之中,妻子从一个栅拉门后露出大半只身子,她左手扶着单车,右手把田园从自行车后座架上抱下来。她的身子难看地倾向一侧,嘴巴也努向同一边,替自己用劲。
—横穿马路的妻子,微胖的身子在人群中黯然无光,她两只手都提着鼓囊囊的塑料袋,为了躲让疾驶的车辆,她的头侧向一边,头发散乱,遮住她半边脸。
—杂乱局促的小巷子里,田园手里不知拿着一个什么吃的,他踮起脚,举起手来,往妻子嘴里送,妻子则向另一边尽量躲让着,不肯享用。他们母子都皱着眉头,表情不快,那是愉快而幸福的气恼。
—周六周日开放的浴室前面,一长溜女人与孩子们在排队,拐角处,我看到了妻子,她穿着一身家常服,我早已看得腻味之极:灰色咔叽布厚罩衫,前后襟都翘着。她胳膊里夹着一只没了颜色的旧脸盆,里面放着肥皂洗发液之类的洗浴用品。她表情全然呆滞,只麻木地盯着前面女人的后背。
照片可能经过一些处理,有些洗成黑白,有些则是褐色基调……我不知道唐冠到底想要表现什么,我所感受到的,是否正是她想要传达的。
总之,路灯下,握着那些照片,我突然不知羞耻地抽泣起来。为过去的那些日子而哭,为我不幸但结实的婚姻而哭,为妻子与儿子之间的爱,为她老败难看的身体,为她表情里的呆滞。这就是被我完全抛在一边的女人,她在活着,她在辛苦,她在爱与付出。我却全然不知,直到情人的镜头,把这一切拉到我的眼前。
这算什么呀?
我不敢把照片拿回家,世上没有一个角落可以保管这些东西,任何一种隐藏都是极为肮脏的行为。我蹲下身来,一张张地慢慢撕照片,撕成雪花大小。重叠起来的相片纸,坚硬而柔韧,撕得我的手一阵阵发疼,再疼一点吧,再多疼一些吧。
2这以后,我就没有再与唐冠主动联系过,当然,也等不到她的任何消息。
一开始,我们大概都在等待对方的解释与行动,请求与宽宥,并且还在设想,重新见面之后,该组织怎样的自我辩护之辞……但这种等待,有一个微妙的度。在这个度之内,大家尚可以重新拥抱在一起互相抚慰,甚至小小地争执一番,然后热泪盈眶地重归于好,那种滋味,像回锅肉,可能吃起来更香。但一旦过了那个度,像下游的河岸,越来越宽,手伸不过去了,就再也架不起任何形式的桥梁了。
我跟唐冠,就这样出乎意料地结束了,也可以把这理解是无疾而终—我们,只是不再联络了而已。
我一件铅灰色的夹外套还在她那里。还有一本我很喜欢的《元曲选录》也留在那儿,那书上,我用蓝色钢笔作了许多批注。我经常把我最喜欢的一些片断写在她汗津津的背上,那是我与她做爱之后,最惬意的游戏方式。
原先用去跟唐冠一起见面的时间,我现在都留在家里,沉默地坐在沙发上,陪伴着编织毛衣的妻子。我并没更多的话与妻子交谈。在那晚路灯下的震动与忏悔过后,我对妻子的感觉仍跟从前一样:平淡,乏味。但我要求自己必须这样待着,尽管她可能不大自在。
我坐在那里,像坐在一只替自己设计的笼子里,同时飞快地回忆很多事情,一切跟唐冠有关的事情—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快要考试的学生,强迫自己举一反三地回忆所有的片断。每忆出一件小事,立刻画上重点的红色星号,眯起眼睛来加以重复的记忆。我有上好的纸与各式的笔,但一切皆不能形之于纸墨,我只能在头脑中进行反刍,以此产生的淀粉、糖与蛋白质,应当可以确保我在今后的几十年,不会死于情感上的营养不良。
我会永远这样想着唐冠的。
妻子偶尔会从迷宫一样的编织花纹里探出头,像一个长期潜水的人偶尔露出水面,她的语调像在做梦,却又带着以梦托梦的玄机,简直让我以为她什么都一清二楚,她问:“怎么不出去玩儿了?你跟摄影师朋友闹翻了?一开始的热乎劲全部过去了?”
八
1与唐冠分手之后,有好几年,我又重新陷入了没完没了的失眠之中。幸好,那个时候,电台的夜间节目开始有意思了—我比较喜欢的是医药咨询类与性生活热线类,这是比较典型的午夜节目,比之那些文艺型、音乐类的,有趣极了,像一出出人间喜剧。
有家医药公司,曾经连续几个月做关于“阴茎加长增大”的一种外用药,夜间睡不着的男人们好像都患有这难以启齿的毛病,电话接踵而至,各种各样具体细微的问题此起彼伏。有趣的是,主持人竟是个女的,听不出年纪,她有种极其顽强的科研精神,男性器官里各个隐蔽之处,房事里的一切细节,她都事无巨细、循循善诱地加以探讨,着实令我愉快之极……
午夜热线里,经常会有打电话前来倾诉私生活的中年女士—就像人们身上害疮,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挠,有的人,还喜欢挠给别人看,看那血丝分布、色彩斑斓的伤口—这些女士,就把她的私生活当成一个疮了,对着无数的听众,她毫无顾忌……
我想我并不是个蔑视肉体需要的守旧之人,但对于她们的表达渠道,却总是存有质疑,我更喜欢那种引而不发、暗中燃烧的情欲。比如,我跟唐冠,在一开始认识的那几个月。唉,我总还是会想着唐冠—人总得想着点什么,想着个谁,要不然,活着太困难了。
2因为怕吵醒妻子,也因为不必要的羞愧,收听节目时,我总把音量调得极低,再把喇叭对着耳朵,简直像在听情人的絮语。失眠的长夜,成了一段虽则暗无天日但充满低级趣味的旅程。
有一天,我正抱着收音机听得入迷,突然发现妻子醒了,她绕过床,走到我的这一边,同样把耳朵贴上来听收音机。
电台里,正是一个女人在谈论她丈夫的无能,长期的压抑使得她的表达非常露骨……妻子蹲在那里,没有披衣服,听了足足有五分钟,然后,才慢慢站起来,又重新钻回被窝,我感到,她的身体完全地凉了,凉得僵硬了。
我一时也待在那里,不知作如何解释。奇怪,我回忆起了我们的新婚之夜,不是当晚青涩的床笫,而是她所背诵过的《为人民服务》:
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不过,我们应当尽量减少那些不必要的牺牲,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不知我是否翕动着嘴唇念出了声音,总之,我听到,现在是两个声音一起念起那过去的著名篇章,那文字里的赤诚之心,以一种古怪的频率在黑暗的床头传递,完全覆盖了收音机里的那个女声,一个系统对另一个系统的覆盖,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覆盖。
我感觉到妻子的身体慢慢温暖起来,她没有对那个收音机里的节目进行任何追问,也许她已在对纯洁往昔的回忆中获得了宁静,并决定对我的下流加以宽恕。她的呼吸变得心平气和,重新睡去—第二天,她就会选择完全忘掉,以为这一切只是个模糊的梦境。
可是,我无法对自己隐瞒:我的身体开始激动了,渴望一场深夜的交欢。
但我不会摇醒妻子……这么多年来,我们在性生活上,有一种低调的默契,总在最正常的身体状况、最合理的时间段、最平静的情绪下,以一个最常见的姿势,共赴一场完整却平淡的鱼水之欢。妻子对于任何不确定的新尝试新建议,都非常固执地加以抗拒……对此我从不抱怨,这怪不了她。一定是从前那些不安定的夜晚,半夜集合听取“最高指示”,以及武斗双方通宵的呼啸之声,给她留下了看不见的后遗症。在小小的冒险与守旧的老套之间,她永远会选择后者。
3我不得不重新回到唐冠的记忆里,我替她一件件脱去衣服,直到她颀长的裸体完全呈现……正当我兴奋地出出入入,我突然发现,她的手中,一直举着她的相机,她对着取景器,正拍摄我做爱时完全扭曲起来的脸孔……
九
1现在,唐冠摸准规律,每周一次,总在周三下午,妻子替我出去取药的时候打电话过来。我们的交往,像是一根旧绳子,在多年以前被剪断的那个地方,被硬生生地重新续上。她换了一种方式,重新进入我最后这一段的生活。
不否认,从她的电话中我品尝到足够的愉悦。光线慢慢黯淡下来的下午,绝症患者在电话中与旧情人聊天,这场景难道不算诗情画意?
并且,这种交往可以说是大方得体,特别地适合我们—我不必看到她美色褪去后的残景,她亦不必见到我被死神恩宠着的苦境。电话里,我们显得自信而健康,甚至可以坦然地回忆往事,偶尔点缀般地调情。
她后来果然再未结婚,这与我的猜测一样,这符合她的性格与行为方式。她亦不讳言,在我之后,她与那个令我有所感触的人像摄影主角好过一阵,对方仍是有妇之夫……不过,现在,她的爱人是一个痴迷的业余摄鸟者,他和她总在假期一起到山间或水域,在树林与芦苇丛中埋伏,静候鸟儿们瞬间的起飞或亲昵。在他的拍摄记录里,已有了九十多种完全不同的鸟类图片档案。
“他是个鸟人。”她在电话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