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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光阴辜负了那女孩儿

三年前我第一次看到秦令的时候,他正率领一帮人在C大坑坑洼洼的操场上跟人打群架。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说是因为篮球赛的事跟外班人发生了争执。因为是双休日,学校里没什么管理人员。

“秦令那家伙,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他老爹有几个臭钱嘛!”有细碎的议论钻入耳中。我惊讶得脱口而出:“哪个是秦令?”

“就是穿黑衣黑裤的那个……现在被撂倒在地的那个!”抹了绿色眼影的女生很热心地给我指认。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那个小兽一样满脸凶猛的男孩儿,雨水混着污泥溅上他的衣裤,看上去狼狈不堪。他在地上挣扎了一会,然后又跳起来扑上去……老天,九柏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哥们儿?九柏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而我现在所处的、九柏让我来找秦令的学校,恐怕只能用“乌烟瘴气”来形容。

因为不安我抱紧了手里的包裹。这是九柏让我转交给秦令的快递,九柏临时有事来不成。没办法,我也不想跑腿,可谁让我从一年前开始暗恋九柏这个高中时坐我后桌的男孩儿。

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天色都变晚,人群渐渐散去,眼见着那个叫秦令的家伙的背影逐渐模糊,我才一路小跑着追上去:“同学!秦令!”

一张警觉的面庞转过来,上面还有嚣张的淤青和血丝。

秦令,我该怎样形容你的模样?你长得不帅,可望进你眼睛里的一瞬间,我差点就掉了进去——哦,不,那只是一种眼神的触觉,还算不上一见钟情。那会儿我心里只有九柏。

他开口,声音低沉:“你是?”

“九柏让我来找你的,这是你的包裹。”我仰着头看比我高了一个头的他。他的嘴唇很薄,这是个薄情的人吗?

“你是甘恬?”他一直面无表情,还真如九柏所说是个扑克脸啊。

我点点头,然后低下头去看脚尖。

“那好,谢谢你送过来,也替我跟九柏道声谢。”他的声音郑重其事。

我也郑重地点头。

“啊,不早了呢,我送你回去吧!怎么走?”男生嘴上这么说,却只顾自己推着单车往前走——这家伙,他确定他要送我吗?这种态度对待别人怎么还会有那么多女生跟他绯闻不息……听九柏说他身边从来都是蝴蝶翩跹。

十分钟后,我们一起走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晚风穿梭在我跟他之间的半米距离里。

他真是沉默寡言,让我这个话痨因为冷场觉得尴尬。

“我跑那么远的路来送包裹,你能不能别一句话都不讲啊?”我想打破尴尬。

“可以。”然后就没了下文。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他侧面的线条很硬朗,刻画着男孩子气。

“……能不能告诉我包裹里是什么?”除了这个,我也暂且想不出话题。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可以,我拆开给你看吧!顺便也不用把一大堆包装纸带回家了。”

其实扑克脸也不是太难讲话啊。

我俩麻利地撕开包装扔进垃圾桶,然后我好奇地往里看: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全是碟片。一张张地翻看,我惊喜得大呼小叫。

有久石让作品集,班得瑞精选集,尼泊尔歌曲集,印度民谣集,古典音乐精编……居然还有一张梵文唱片!

“我好不容易淘来的。”秦令的声音严肃得像是播音员在播报关于钓鱼岛的新闻,微翘的眼角却有掩不住的得意。他的脸上还有刚打完架的痕迹,衣服脏兮兮,看起来有点滑稽。

彼时借着昏黄的街灯他挑出一张久石让的曲集,告诉我:“我最喜欢久石让的轻音乐。”

我也是。我在心里说。

三年后某个早晨,我的恋人九柏在大洋彼端给我打早安电话。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躺在破旧的沙发上,幻想自己正像以前一样枕着九柏的膝盖——亲爱的,你不在我身边好久了呢!

“昨晚睡得好吗?小笨瓜。”九柏的声音依然如同清风拨弦。他总爱叫我小笨瓜。听闺蜜小萝说,男生爱善意地说女生傻,是对她的一种宠溺。

亲爱的九柏,我好喜欢你。不是因为你亲昵地叫我小笨瓜,只是因为爱你——觉得你宠溺我的前提也得是我爱你。

“睡得很不好,又失眠了。”我相信我的黑眼圈肯定又加深了。

“怎么了?”

“半夜梦到你,醒了。”

“梦到我什么?”对话怎么忽然有了琼瑶味儿。

“梦到你……梦到你跟我一起回到大学校园,你对着走过的一个学生妹流口水,然后我使劲儿掐你……”我极力地憋着笑。

“呵呵,后来呢?”电话那边传来嘈杂声,按照时差,他正在看那边的晚间新闻吧。

“后来我就醒了啊!然后就想你呗,想得失眠……”

九柏轻笑,不说话。我承认我是个笨瓜,我的脑袋没转过来:他怎么没有像以前那样说他也想我?

甘恬,你太敏感了!

“猴儿,你在听吗?”虽然因为他身材瘦削叫他猴儿,但他其实是个长相干净清朗的男生。昨晚的梦里,他是穿着白色夏衫的模样。

“在听。不过小笨瓜,我得先挂了,还要复习呢。你上线接个文件。”

我小声叹了口气,我只想再多听会儿他的声音。“拜拜,猴儿。”我俩同时挂断——以前他都是等我先挂。

这是他隔了一个礼拜未联系后打给我的早安电话,持续不到三分钟。但是我不怪他,我知道他在国外读书很忙。我亲爱的九柏,他家境并不好,出国留学完全是凭借优异的成绩争取到的公费。

躺在沙发上看着因为渗水而掉皮的墙壁,我的思绪往前倒退。

我还清楚地记得,一年前我过生日,他握着我的手,蛋糕上的烛光在他温和的脸庞上交错着光影。他犹豫很久才开口——

“小笨瓜,你愿意等我吗?”

我在心里毫不犹豫地就说了愿意。

可我嘴上却问:“你要做什么?要等多久啊?等你从猴儿进化成人类?”我想留点悬念,让他懂得珍惜。

九柏,你先是被我逗乐了,下一秒却又愁眉惨淡的。然后你告诉我,飞机要借三万里高处之风把你送去大洋彼岸,留我在原地驻守。

我的九柏,那天我掩饰得很好,你一定没有看出来当时我的心瞬间裂了一条小缝。

我在我生日那天陪蜡烛一起流泪许下心愿:让我们永远相守。

然后,就是等待。我等你凯旋而归,你等我以花开之姿相迎。

可事实上,等待之苦,一言难尽。

他不知道,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儿在异地求职的艰辛;

他不知道,我冰箱里全是速冻食品药箱里全是非处方药,我没空照顾自己;

他不知道,我被人欺负时很想让他抱着我说别难过还有他在;

他不知道,我已经不是学校里那个自寻闲愁的伪文艺,我的邮箱里全是退稿信;

他不知道,我不像别的女孩那样爱逛街,是为了省钱寄给他尽一份绵薄之力——逛街又怎样呢?没有人会在我因为扁平足走路脚痛的时候扶我一把。

我租便宜的房子,一个人烧水做菜洗衣……当然这些我都无所谓,但是,我不喜欢对着剩余金额不多的存折在月末要交房租的时候发呆。

我更不喜欢的,是有时会从梦中惊醒——我没告诉他,我经常梦见他离我而去。我发现我变得那么脆弱,尤其是在看见他的灰色头像的时候;我发消息他不回的时候;我听到电话那边有女孩儿的笑声的时候;我说我生病住院了,他三言两语安慰一下就因为别人喊他挂了电话的时候……

是我,太矫情了吧。

这样可不行哦甘恬!我拍拍自己的脸,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试图做出电力满格的状态。我打开电脑上线接文件。

五分钟后我对着屏幕流泪傻笑:是他在异国的照片,依然是旧模样,依然衣着干净,他的笑容里全是阳光雨露……

我是有多想他,有多想他。

最后一张照片下面有两句话:半个月后我就要回来了,不用来接,我会在首都机场转机。电话里没说,是想给你个惊喜。

他终于要回来了。

亲爱的,我也想给你个惊喜。

窗明几净的奶茶屋。

“所以呢?”秦令给我和小萝端来茉香奶茶,问道。

“所以想让你陪我一起去啊!”我咬着吸管。

“理由?”秦令一向这么言简意赅,言简意赅到上次有个小妞气愤地跑去质问他为什么忘记她的生日,他只说了两个字“分手”,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甩人一向干净利落。

“理由如下:第一,跟我和九柏都比较熟的除了小萝就是你,可小萝她忙着考研没空陪我去北京;第二,机票那么贵,一般人谁愿意花那个钱啊,不过你手头有的是闲钱;第三,我一个女孩儿跑到陌生的地方,需要一个不会让九柏吃醋的男性保镖——而且我不会付工资的。”我摇头晃脑噼里啪啦说完,然后得意地看到秦令的脸色越来越黑,边上的小萝哗哗笑作一团。

没错,经过这几年插科打诨的相处,我、小萝、九柏和秦令,形成了一个朋友圈,我对秦令也有了那么些了解。比如,他跟九柏曾经是邻居,虽然性格大不同但相处极为融洽。比如,当他脸色发黑但却并没有直接手一挥让你滚蛋的时候,就说明这事儿有戏。上次找他帮我修马桶,他一开始也是摆着张臭脸——后来他还是摆着臭脸帮我修好了马桶。

我和小萝一脸期待地盯着石雕像一样的他。“去吧去吧帮朋友一把!”小萝嚷嚷着。末了他叹一口气:“好吧,顺便在首都玩玩儿,我一直很想尝尝烤鸭。”

我和小萝在桌下击掌,相视而笑:九柏的女朋友我和九柏的基友……哦,不,朋友秦令,要一起去首都机场为他接机。

几天后,我和秦令登机。为了不耽误时间而且我坐长途车就吐,我痛下决心要乘飞机。我省吃俭用半个月又跟小萝借钱才凑齐往返机票费用啊!拉着沉重的行李箱,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是因为心疼钱,笑是因为马上要见到九柏了。

九柏肯定想不到我会到他转机的地方来迎接他!我得意洋洋。

“你还真是迫不及待。”几乎跟不上我匆匆步伐的秦令又在挖苦我,行李箱的滚轮在地面上发出顺畅愉快的摩擦声。

“你以为谁都像你?对恋人那么差劲。”抓紧时机我教训他。跟秦令斗嘴,似乎成了一件趣事。他先是一愣,继而正色道:“那是因为没遇上对的人啊!”

“现在遇上了吗?”我一脸八婆相。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未像往常那样让我滚蛋,而是……居然略带羞涩地一笑!以至于我怀疑他刚刚喝完的那瓶佳得乐里面掺了春药。

“遇上了。”他说。“到手了吗?”我继续八婆。

“没……别那么鄙视地看着我!”

这天他穿的是黑色呢子风衣,古铜色的仿旧纽扣低调地闪光,衬托得他像个贵族。他瞪我一眼,不再说话径直走向安检口。

不得不承认,秦令真的是个很有气质的家伙。明明只是安检时例行惯事的姿势,他却能做得销魂无比。他站直了身体,线条利落的好身材淋漓显现,微微昂着头有股傲而不骄,修长的双臂张开仿佛英伦情人优雅的拥抱,那双黑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盯着虚空,目光无情绪却透露出沉甸甸的气场。

啧啧,九柏,你就烧高香吧遇见我这么个好女友,面对近在咫尺的“男色”不为所动……我边走边想象着说出这话时九柏佯装生气的样子,一个人傻乐。

“其实如果你别表情那么僵硬,你看起来会很有英伦贵族范儿。”我对后面跟上来的秦令说。

“是吗?没觉得。其实我更喜欢运动服,可惜,随着年龄增长要穿着这些麻烦的服装见客户了。”

“你就得瑟吧!你不过是在拐弯抹角告诉我你以后要继承你老爸的公司!你个富二代!”我仇富的情绪开始发作。

“滚蛋!”

“都开始登机了我往哪儿滚?”

“飞机轮子底下!”他干脆利落。

……

几个小时后我和秦令站在候机大厅等九柏的归来。先前的轻松愉快一下子丢到了爪哇国,取而代之的是激动、期待与紧张。

我会紧张,是的,我会紧张。

我怕待会儿迎面走来的人,他会变了很多,变得让我感到陌生,让我望而却步。

“没事儿,你得沉得住气。”秦令看出我的不安,低声说道。他分了一个耳机给我,是久石让的音乐。“久石让的哦,记得你说过你喜欢。”

《那一天的河川》在耳边温柔嘤咛。

我感激地点点头,像曾几何时他让我替他跟九柏道谢那样点头。谢谢你了,秦令,虽然你总是让我滚蛋,但你不是个坏家伙。记忆里那个在操场上飞扬跋扈打架的男孩子,他有他的细心。

终于,等待了好久,那人从入口走进来。

他的眉,他的眼,他瘦竹般挺拔的身形,他的青色格子衫,我送他的红色帆布鞋。

故人山水迢迢、穿花越林而来,人影未至却已有草木气息暗自浮动。我那青葱植株般的男孩儿啊,你还是我生命的千千阙歌里的旧模样。

整个世界失声失色,只有那个青色的身影,是全部的风景。他开始走动,perfect!他没有发现我们。我丢开行李箱和手上的东西,把秦令给我的耳机一把扯开,几乎是飞奔而去。亲爱的,我亲爱的!我的眼眶发热,“九柏”这个名字像一只幸福的小鸟扑棱棱在我的喉咙里扇翅让我心痒难耐,下一秒我就要把它放飞出来——

然后,一道红色的身影像一柄利刃,忽而斩断了我的视线。

九柏,我看见了什么呢?

我看见一个漂亮的长发女孩儿,她也像只幸福的小鸟,泪水涟涟,扑闪着她爱情的翅膀,扑进你的怀里。

那一刻,我相信,你们的世界完整了。

我的世界却跌得粉碎。虚空之忽然伸出无数只手,要把我拖进深渊。我觉得我在发抖。

下一秒,我的视线模糊发黑。我不敢再看下去。我怕看见九柏张开双臂,回应她的拥抱。

是啊,晕过去也不奇怪,为了省出机票钱来迎接你,我吃了那么多天的泡面。

在眼前完全黑暗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是秦令惊慌失措的表情。

“你尝尝咸淡。”秦令端来一碗面。

“又是面条啊。”我有气无力地抓起筷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热乎乎的。回来几个月,他和小萝轮流照顾暂时还恢复不了正常状态的我。

“快吃吧哪儿来那么多话。你还真是有福,居然能吃到我亲手下的面。”秦令拿起一份报纸坐在沙发上,依旧面无表情。

“是呀,我有福,你这面下得比小媳妇儿下得还好吃呢——别瞪我啊,我这不是夸你吗?”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埋下头吃面。

是的,我还可以跟秦令像往常那样插科打诨,跟小萝牵着手在公园瞎逛看人遛狗,我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不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无时不刻在九柏甩给我的灰色背景下承受着记忆的煎熬——曾经那样相爱的恋人,如今竟恍如陌生人。

这么久的等待,你凯旋而归,我一瞬枯萎。可你知道吗?我是为你而开的啊。

我不想再在日志模板或者日记本里去宣泄我的情感,我没有那个力气。

我只会坐在这间破旧的租屋里发呆。

我已经无泪可流,那段时间我整晚整晚绝望地对着黑暗的天花板流泪流到眼睛发炎,最后被小萝拉去医院看眼科。我吃不下东西,因为当我吞入食团喉头就有会有类似于嚎啕大哭后的梗塞感,于是就吐,暂且只能吃稀饭面条之类的。

很多时候,人心里上的疾苦,真的会成生理上的病。而且无药可医。

九柏也来敲过门,那扇本来就破旧的门都要被他捶坏了,可我真的不想开,我还歇斯底里地警告秦令和小萝不要听他的“鬼话”。

“你听我解释啊……”像很多小说里写的那样门外的他声音颤抖,我的心也在一起颤抖。

“我女朋友是你不是她啊!我只是把她当妹妹看待……”

我在想,如果我的故事是一篇小说,那么读者看到这里,会相信吗?

不管旁人怎么看,我不信。

在机场,我的视线那一刻颠覆了我的心。

无论他怎么说话,我都没有应答。不光是我赌气不理他,其实也是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呢?

秦令在我的屋子里放音乐,《那一天的河川》,《银河铁道の夜》……他做饭,帮我洗衣服,清理电脑里的垃圾文件。

那个马桶又坏了,他带来一个工具盒,修了半天。他蹲在地上,黑色运动服叠起褶皱。那个斗兽一样挥拳头的男孩儿,那个好看的背影,此刻居然有了点憨厚。

我端着一杯茶,倚在门框边不说话。很长时间屋里只有乒乒乓乓的修理声。末了,他头也不回地开口——

“你还是跟他谈谈吧。”

“谈什么?有必要吗?”

“也许你们确实不会复合了,但最起码你应该弄清楚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他跟那个女孩儿,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算是分开,也要分得明白。”秦令转过头来,一脸严肃。

我有点犹豫,倒不是我立场不坚定,只是他的话,触动到了我一直因为痛苦而压抑着的好奇:怎么会变成这样?

从一个很深很深的梦里被强行弄醒,惊出一身虚汗:怎么会这样?

“去跟他见一面吧,好歹弄清楚状况啊!”秦令站起身来说。

我不说话,走到沙发边坐下。桌子上有一袋樱桃,是小萝托秦令带来的。

那是我最爱的水果,因为太贵已经很久没吃了。

心头,一阵酸楚像阵雨一样毫无征兆地袭来。

我忽然想起不知是在哪一年的哪个午后,因为我的任性,九柏挽起袖子就爬上了那棵樱桃树。樱桃倒是抓了一大把,九柏却从树上摔了下来,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

我机械的声音从喉咙发出:“秦令,让他来找我吧。”

他点头,目光温和。

顿了顿他又说:“抱歉,这马桶我修不好了。你搬到我那儿住吧,我自己要回爸妈家住了。”

他的住处我知道,是个单人寓所。

“收房租吗?”其实我知道他不缺那几个房租钱。

“不收,你别把它折腾成狗窝就行。”

“有便宜不占是傻瓜,过来帮我收拾行李!”

他黑着脸走过来,开始帮我收捡。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空气也是有质感的。

此刻,空气成了一种冷冰的金属固体,它包围着我,让我窒息,让我像是要被碾碎。

我觉得我浑身疲倦,尤其是左胸口那个器官,它不再是温暖鲜红的一团柔软。它成了一张干巴巴的纸,被揉皱,上面写满九柏的名字。

坐在我对面沉默不语的,是那个我爱我恨我怨我念的人。他很想说话,可他也明白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我只是低着头看杯中的饮料,看自己憔悴的倒影。

一旁有九柏给我带来的药物。“礼物我想你只会把它们扔出去……但是药物是有用的,你现在需要它们……”他小心翼翼地说。

体贴?晚了!

五分钟前我知道了,那个女孩儿是他高中时代的女朋友。

我听后的第一反应是觉得有些可笑。

是的,我是个笨瓜,我的大脑转不过来。

是“好马爱吃回头草”的戏码上演了吗?

是旧情复燃干柴烈火吗?

那我算什么?

“那我算什么?”我几乎是“笑着”问出这句。

九柏沉默良久,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缎面盒子。

“这是我半年前订做的,一直没告诉你。”他抬起头来看我,他的眼睛还是那样,跟秦令双眼凌厉的棱角不同,是温润的,永远温润如少年的。

他打开,是一枚指环,上面刻着我的名字。

“你这算什么?”我是真的愤怒。他在戏弄我吗?没用的,没用的,同样的谎言我不会再信!

“我没有。”与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平静。

“你记得吗?也许你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半年前有一天,我打越洋电话给你,你愿意永远等待我。我在电话里笑,却没出声,然后你就生气说我居然不感动。”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可是你不知道的是,第二天我就用我积攒了那么久的钱去订做戒指,刻了你的名字。我在心里说: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回来娶你。”

“我等了那么久,等得那么苦,然后你抱着别的女孩儿……”

“你错了,九柏抱我不是他的错,是我的罪!”我话音未落,随声而至有人却自顾自地落座。

我的左手边,她穿白色衣裙,双眼通红。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望着九柏,却发现后者脸上的吃惊一点不亚于我——不像是装的。

“不是他叫我来的,是我自己跟来的。”女孩儿指指九柏。对,跟八点档的剧情一样,是机场里的那个“第三者”。

我无言相对。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九柏说得对,我是个顶不住事儿的笨瓜。

“你可以叫我阿媛。”阿媛有双吊梢眼,淡眉,透露这些孩子气的小波嘴。

“我跟九柏有一段过往没错,后来毕业了就分开了。”

这个我知道,很久以前我就揪着九柏的耳朵让他给我“如实招供”。

“你知道的,年少时的恋爱,往往没有结果,毕竟又不会真的跑去领证。但九柏对你不一样……”

“九柏,你花了多大心思托她来说服我?”我打断她的话,冷笑。

“你听我说完好吗?”她忽然抓住我的肩膀,一双眼睛泛着血丝——看得出她也是个疲倦的人。

“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于感情太幼稚,一直很幼稚,所以这几年跌得头破血流。他们对我好,跟我说爱,做我男朋友,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要跟我天长地久。直到很久以后才发现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对方早已头也不回地走。”

“我在酒吧驻唱,也当过推销员,站柜台,最后还差点被人骗去做了鸡,被打成肋骨骨折才逃出来……回过头来我才发现,这个世上只有已故的妈妈,还有九柏,曾经最单纯地对待我。”这漂亮的女孩儿,命运却不太“漂亮”。

“所以你就又想复合?”这叫什么烂借口?凭什么要为了她而伤害我?

“不是的!就算是,也请你相信,我想跟他复合也只会是我的一厢情愿,九柏从未想过要离开你!这一点,在我刚刚找上他时他就明确地‘警告’我了。”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连连摇头。

“何况我并不是想跟他复合,爱情在我心里已经灭亡了你明白吗?只是,那阵子我妈妈忽然撒手人寰,而我从小就是个没爸的野种……我受了太大的打击急需一个安慰的怀抱。”

“所以我自私,我犯贱,我想从九柏身上汲取温暖,但并不是想跟他谈恋爱。”

她朝我伸出左臂,手腕处一道触目惊心的紫红伤疤:“可笑吧?只在电视上看过是不是?这是我用来威胁他的,换来他施舍给我一个拥抱。”

“让他在首都机场转机是我的主意,因为我在那边要定居,跟我从未谋面的爸爸生活。而九柏,是我最后可以想到的、让我能放下戒备的人。我很清楚我将要在父亲的家庭里面对什么,说真的我很害怕,我需要支持与温暖,不然我一个人真的面对不了……我没有朋友……我真的只是想要有人给我鼓励……对不起……对不起……”

她美丽的身体在发抖,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神态里却有着残存的倔强。我想象得出,曾经的她,是何其的骄傲。

不,我不同情她,我没那么伟大。

我不同情她的伤疤。

我不同情她的境遇悲惨。

我不同情她的眼泪。

但是我同情她的那句话——

爱情在我心里已经灭亡了。

究竟要是有多少的打击,才能让一样原本霸占内心的事物灭亡?哪怕是受伤至此的我,却也不能保证以后不会重拾自己,在茫茫人海寻找真命天子,重燃爱的火焰。

不是为了爱情本身,而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不因为缺了爱情而不完整、在年老的时候无可怀念。

于她而言,她已经没力气去追求人生的完满了吧。

我清楚,这世上从来不缺乏现实版的悲情小说,我也清楚,很多很多人比我境遇更糟——只是,只是我依然不能完全释怀。

我很难过啊九柏,因为我太在乎你。

你现在看着我的那种眼神,我很熟悉呢。你骨子里的温和一直未变。

何必那样看着我?你不知道我软弱吗?我会被你的眼神击败。

“……你知道吗?为了买这只指环,我吃的东西基本都圈定在泡面、速食的范围。”他声音哽塞。

九柏,多么讽刺,我也是。

“我拼了命地学习用功,是因为我知道你在这边过得不易,我想回来后给你一个好生活。”

给我一个好生活?可我要的是你啊,是不会伤害我的你。我一声声叹气。

“求你,别叹气好吗?我看了难受……”

这家伙,明明自己的眼角挂着更多的泪,却要来为我擦去脸上的湿润。

“小笨瓜,我永远都是你的猴儿。你可以打我骂我不理我,但是你不能不要我。”

“我没变过,从来没变过,你为我做的一切我记录了三大本日记……可……对不起……我真的没料到你会搭飞机去接我……”他呼吸急促,却又语无伦次。

“原本打算跟我见一次面之后就永不相见的,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女孩儿补充。顿了顿,似乎是不满九柏的言辞乏匮,她说:“甘恬,你想想吧!如果他真的爱上了我决定抛弃你,他何必不直接开口?他真的是那种脚踩两条船的人吗?何况他在国外一边忙学业一边忙打工……”

“别说了!”

我们惊讶地抬起头,看见肩膀微抖的九柏,他说——

“甘恬,我们一起回趟老家吧!去见你我的父母。我会告诉他们我要娶你。”

“我要娶你,这枚戒指一定会给你——我们去见父母吧!骗谁,也骗不过岁数是我们两倍的人。”

我不说话。

忽然口袋里传来震动,我掏出手机,是秦令的短信。上面只有一句话:赶紧回来吧,饭我做好了放在桌上,别等它凉了才吃。

两个月后。

“我回来了。”我放下包包瘫倒在沙发上,打工真累。

他淡淡地嗯一声——我早就习惯了这样。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知道他是在为生日聚会做准备。今天小萝过生日,大家约好一起来这间寓所。

光阴到底是有多么不可思议,把那个小兽一样的少年雕琢成如今的模样——虽然大部分时候他依然摆着扑克脸与世事相淡漠。

也许,从三年前看到满满一箱碟片时我就该意识到,这个男孩内心深处铺着一片柔软。也许我自己都没察觉到,跟他相处了这么久,竟不知不觉有了对那个背影的依赖。

很长时间我就那样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背影。

然后我鬼使神差地开口:“秦令,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儿还没追到手吗?”

他一愣,然后白我一眼:“那又怎样。”

“就这么干耗着?”

他默不作声。

于是我只好换个问题:“你喜欢的人,怎么认识的?同学吗?”

他依旧是沉默,末了才低语一句:“是我身边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转过身走远,我叹气。

为什么呢?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变成了这样?

是啊,如果是在以前,听到男孩儿说这句话,我会脸红,会心跳加速。

但为什么我的内心只是一片沉寂?

难道我真的跟那个女孩儿一样,成了“爱情灭亡”的人?

“其实我觉得我能跟她在一起,因为我做了那么多。”忽然听到他抬高音调的补充,说完他就匆匆进了厨房。

是的,他做了很多。不知不觉,我已经习惯了有他的存在;在无聊的时候打电话给他让他给我讲笑话;在难过的时候被他狠狠地骂是不争气然后又被他安慰;有东西坏了找他来修;跟他一起讨论久石让的音乐……我已经习惯了深夜时分手机另一端连接着他,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秦令,你在我的人生里烙下如此的烙印?

但,我也清楚习惯不是爱情。

可又有谁说过习惯不能培养成爱情?

我系上围裙,像是对着空气又像是对着秦令,说道:“我也这么觉得呢!”

身后传来好听的男低音:“谢谢你,期待着吧!”

晚上,蜡烛燃烧温暖一片,屋内朋友们笑语连连。

我忙得团团转,给大家分蛋糕。

分到坐在角落里的秦令时,我瞥见他的神色忽然有些紧张。他抬起头来双眼激动地看着我,目光闪烁。

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我的内心早已潮湿一片。

他像个大男孩儿,眼角眉梢都是青涩。微微侧过身体,他围住正要走过去分蛋糕的我。

他张张嘴巴,似乎欲言又止。

周围一片嘈杂,朋友们说的说笑的笑。阴影里唯有他的眼睛那么亮,像黑色的灯盏。在那双眼眸里,倒映的是我浅浅的影。

“你真的觉得我可以?”他的声音有些微颤,双眼期待专注。

我微笑着点头。

那个飞扬跋扈的男孩儿,那个打完群架跟我讨论久石让的男孩儿,那个总是被我指使得团团转的男孩儿,那个每次都黑着脸却会尽力帮我的男孩儿……此刻,你离我竟然这么近。

命运有多波折,几年前谁会想到有这一刻?

然后他冲我笑。

下一秒,他几乎是跑向那张摆了生日蛋糕的桌子,轻声说——

“小萝,我喜欢你,因为你忙着考研所以没敢打扰你,现在,你愿意跟我交往吗?”

我看见烛光里,小萝幸福地点头。

她的眼泪流下来。周围的人都在欢呼。他走过去,拉住她的手。

没有人注意到,我手里的蛋糕掉在地上,摔成一地的尴尬与狼狈。

没有人注意到我一声自嘲的苦笑,一声叹息,然后我蹲下去收拾了半天。

我无助的指尖黏上沾了灰变得脏兮兮的奶油。

几分钟后我站起身,不那么难过了。我想我很好,这些事情终究会过去的。

“祝福你们。”我走过去,说。

小萝红着脸擦眼泪:“谢谢你甘恬……也谢谢你秦令……谢谢你这么长时间对我的照顾……我考研很忙自己抽不出身就被我指使着去给甘恬打小工……”

原来是这样。

我怎么没想到呢?秦令他也许只是受人之托对我这般照顾。是的他会是个好男友,小萝的话他总是会听。

回过头来再想想,托付他的人除了小萝,估计还有九柏吧!

大家互相碰杯,秦令跟我激动地说:“甘恬,谢谢你让我有信心走出这一步……”

“……因为你跟小萝走得最近,所以还指望着从你嘴里套套小萝对我的感觉……哪晓得你反应迟钝就是不松口……”

“不过,你真的不会再跟九柏在一起了吗?”最后他关切地问。他的关切是真诚的,谢谢你。

我摇摇头,笑着摇摇头。

时光倒回到两个月前。

那天。那家店。那个人。

九柏说:“我们一起回老家吧!去见父母。”

我接到秦令的短信后,回复:辛苦你了。

然后我抬起头坚定地对九柏说:“好,我跟你走。”

我们一起坐火车回了老家,旅途中我吐得一塌糊涂。可是我不在乎,因为我崭新的生活终于要开始了。

我庆幸我终于等到了两年来一直渴盼的安稳。没有房租,没有破旧的沙发,没有速冻食品,没有漏水的管道……我们一起回到以前读书的地方闲逛,那些久违了的教学楼,那些久违了的银杏树,那些久违了的静好岁月。

身边,是总爱宠溺地拥抱我的九柏。

“亲爱的,这几年你一个人等待受了太多苦,我不会再离开你了。绝不。”他在我耳边重重地说。

我的世界春暖花开。

直到有一天,九柏忽然一个人钻进书房很久,关上门,期间听到他在电话里很兴奋地说着什么。然后他喜悦地跑出来,冲我挥舞着手机——

“小笨瓜,有个好消息,有家外企把我要去了!”

我由衷地高兴:“真的?”

“真的!而且,那家企业在A市。是A市诶,我会很有发展前途的。”

我的心里忽然缠绕上一缕不安。

他没有注意到我拿着水杯的手在抖,我问:“你答应了?”

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当然答应了啊!不答应我不是傻瓜嘛。”

“那我呢?”我声音艰涩。可他完全沉浸在喜悦里,毫无察觉。

于是我只好又问一遍。

他一愣,似乎根本没考虑到会有这个问题,继而冲我歉疚地笑笑:“所以,抱歉啦小笨瓜。你再等等我吧!等我回来……”

我低下头去,没有继续听。我不听他说的“娶你”。

我原以为我不会再流泪,可那些温热的液体它们再一次瞬间吞没了我。

我的耳畔还回响着他说的:亲爱的,这几年你一个人等待受了太多苦,我不会再离开你了。绝不。

既然你明晓等待之苦,为何又要来折磨早已疲乏的我?

你说你又要留我在原地苦等的那一刻,万种炎凉皆成空。纵然炎火灼心,纵然凉水浇心,但都抵不过那一切成空的感觉。因为它无情地告诉你:都结束了。

几天后,我毅然决然地跟九柏道别。没有太多的难过——不是因为我有多坚强,只是因为麻木了,累了,没有力气再折磨自己了。

我也不会再等他了。那枚指环留在了桌子上,而我的心上留了一个空洞。

是的,九柏,我知道你很爱我。

但是抱歉,你更爱你自己。

而我们终究是输给了等待,输给了光阴。

虽然秦令执意留我住在那个寓所并保证他不收房租,但我还是谢绝了他的好意,再一次回到了老家。只不过,这次是只身一人。

我的内心逐渐恢复平静,写出来的文字沾染了陈旧的回忆气息。渐渐地有编辑开始跟我约稿。

岁月安静流淌,转眼那段往事如烟已经不再萦绕心头。它沉淀在了内心的最深处,波澜不惊。

听说秦令后来还是没有跟小萝终成眷属,一向桀骜的他竟然匆匆结了婚,对方是他父亲商业伙伴家的千金。是啊,我都差点忘了,秦令他跟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而灰姑娘的戏码,现实里不会处处上演。

听说是秦令先提的分手。

那个在雨水里挥拳的少年,那个走在灯火阑珊里送我回家的少年,那个陪伴我们走过一段似水流年的少年,终究是远去了。

在我的生命里留下无返的足迹。

不,他与爱情无关。

有时候小萝会打电话过来,我们一起聊往昔,聊男孩儿,然后在叹息里挂断电话。

我也曾收到九柏的一条短信:你过来好吗?我可以边工作边照顾你。

我没有回复。

亲爱的,我相信你是真诚的。

但是那又怎样呢?

那段往事,终究是过去了。

而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安徽安庆一中高二14班江锦

邮编:246000

手机号码:13966630311

完稿于:2012年2月3日

已连载在《疯狂作文》2011年3-10期

字数:15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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