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至的那天，一场大雪在银川平原降临。大雪停下时，离过新年只剩十天了。尽管普通百姓只重视春节，对新年没什么感觉，但大多单位大多厂矿未来一年的规划打算，还是以新年为标志重新部署。
余青上班的服装厂新年有了新动作。多年的亏损，让这个三十多人的街道小厂负债累累，城区政府决定以承包的方式，选出一个负责任的领导来，带着这个厂走向市场扭亏为盈。决定出来一周了，没有一个职工报名。上级只好把人选的范围松了松，扩大为厂里职工和自己的直系亲属共同承包，只是将承包五年交七万元的费用增加了一万，而且规定必须一次交清。这样，反而更不可能有人会承包了。也不是职工们不想承包，但一个职工一年的收入也就一千左右，这个承包费就是两口子一辈子的总收入，哪个老百姓能筹够这么一大笔钱？哪个老百姓又敢下这么大的赌注？这样，樊高娃和余青合伙承包服装厂就成了唯一的人选。
谈判的时候，樊高娃并没要求对承包费做过多的削减，倒是上级看中了樊高娃的能力，主动将后来增加的一万元免了。樊高娃重点要求的是要有用人的权力和层层承包的政策。只要允许厂里也像村里那样搞承包不吃大锅饭，他就有办法让这个厂起死回生。上级领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交代他只要没人找政府告状闹事让职工都有饭吃就行了。这样，双方定下十天之内交清承包款合同生效。
樊高娃把和谢广沐要工程款的任务交给了余青。樊高娃相信，这笔款牵涉到余青今后的前途和生活，谢广沐会关心小姨子把钱转来的。
樊高娃放心地背起沉重的元宝圪旦，翻过贺兰山进了茫茫草原……
银川城外还是一片银白的时候，城里的雪早已化尽了。樊高娃选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为他的服装厂举行简短而隆重的开张仪式。樊高娃将能请到的各级领导全请到了现场，把银川所有的朋友都邀请了来。这个只有二十几台缝纫机三十几个职工的小厂，第一次站满了一院子人，似乎让门外大街上过往的市民看到了院子里十几间平房未来的兴旺。
在这个看似简单其实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承包仪式上，陕北石匠樊高娃第一次以一个厂长的身份，宣读了他的执政纲领，他为服装厂描述的美好未来，让这个厂的职工和在场的人激动不已，会场不时响起阵阵掌声……
记者贺小燕是所有嘉宾里最激动的一个。就在两年前，农民进城卖菜都得偷偷摸摸，所有蔬菜都要进国营菜店销售。现在一个外地农民进城来承包工厂，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新闻。无论这个陕北汉子今后把这个三十多人的小厂带向何方，这件事都将成为银川经济发展与体制变革的重要开端。贺小燕感到，眼前的这个樊高娃，将成为她记者生涯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值得她给予高度关注。贺小燕举起相机，对准了正在讲话的樊高娃……
一件让人震惊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位五大三粗的男人站在樊高娃身后，手里举着一颗黑油油的手榴弹。手榴弹的后盖已经打开，拉环就套在男人另一只手上。那男人大喊道：“谁都不许动，谁动我就把你们全炸死！”
会场一下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原地不动了。只听那男人高声叫着：“樊高娃，你给我听着，你当厂长可以，余青当副厂长也可以，你们是花了大钱买下了，我得让位。但是，你必须让我也当个副厂长，哪怕是个办公室主任也行。我在这里当了八年厂长。八年了，我程士友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你一上来就直接让我下车间剪布料扎衣服订扣子！我告诉你，这些老娘们儿的活儿老子一样也不会干！老子天生就会干一件事，那就是当官！老子除了当官什么都不会干！老子生在银川长在银川吃在银川睡在银川，现在让位叫你这个陕北老山汉当厂长管着我，我他妈的也就认栽了，但你让老子去订扣子，这是男人干的活儿吗？今天，当着这些人，你必须答应老子一件事，给我一个副厂长，不然，不但我和你要死，还得再搭几个垫背的！你说，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贺小燕举着相机愣在那里了。她不知道手中的快门能不能按下去。她离他们实在太近了。她担心快门的声音会惊动了那个原厂长。但是，记者的职业让她按快门的愿望太强烈了！果然，在“喀嚓”一声之后，随即就是原厂长的一声大喝：“不许照相！”
贺小燕没有再动作。她身后坐着的牛德善林知雨也没有动作。他们旁边的周志凌同样没有动作。周志凌身旁的李应高更没有任何动作。余青已是一头汗水。王一莲瞪着双眼死盯着原厂长手里的黑疙瘩。润娃脸色苍白双手按着嘴巴。只有冯克州抬起手来，将自己头上的狗皮帽子紧紧抓在了手中……
这时樊高娃说话了。樊高娃异常平静地说：“我刚才的讲话还没完呢。现在我长话短说。总之，我会在一年之内，让大家领到这几年拖欠的所有工资；两年之内，把大家该涨的工资补起来，另外要在年中和年底给大家发奖金；三年之内，让全厂职工的工资翻一番！”
李应高周志凌热烈地鼓起掌来，林知雨牛德善也跟着拍了手。但是，原厂长的喊声比掌声更加刺耳，他叫道：“答应我！你快说，你说让我当副厂长当办公室主任，不要让我去订扣子！你不答应，我现在就拉了！”
大门外聚集的人更多了。他们并不十分清楚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但他们似乎已感到这座大门内将要发生一件可怕的大事情……
院子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樊高娃的嘴巴上。
樊高娃斜瞥了一眼原厂长程士友手中举着的手榴弹，目光回到了李应高周志凌的脸上。他没有从他们的脸上读出任何主意来。樊高娃只好接着讲话。他说：“现在，我来答复程厂长的问话。程厂长说得对，我是陕北来的老山汉，我用钱把程士友坐了八年的位子给买过来了。我对不起程士友同志。我影响了程士友同志当官的幸福生活。我不但把他的官买走了，我还让他到车间里去学习裁布料学习扎衣服学习订扣子。说实话，这些活儿正如程士友同志说的一样，都是老娘们儿干的。但是，谁不学会干这些活，谁就是服装厂的闲人，而我们的服装厂不能养活闲人。包括我在内，都得学会干老娘们儿的活儿。程士友在服装厂当了八年厂长还不会订扣子，我非常同情他，也非常同情这个厂的所有职工。你们跟着这样的厂长坚持了八年，你们这个厂非常不容易，你们这些工人非常不容易，你们的程厂长同样非常不容易。要是我，不需要用手榴弹去炸，我早就憋闷得英勇牺牲了！”
樊高娃讲话时还在注视着李应高。他对这位赤手阻挡赵新庄全村械斗、闯关过卡千里送粮、大雨山洪中救人保车的侦察兵朋友十分信任。他相信，现在自己的身边就是一颗即将爆炸的手榴弹，李应高决不会坐视不管……
但是，樊高娃发现李应高没有传递任何暗示。李应高一直保持着一种轻松愉快的微笑，他的表情完全是在倾听一位教授的讲课欣赏一位政治家的演说，似乎樊高娃拖延时间有意拉长的讲话犹如金玉良言一般值得倾听。
樊高娃同时也注意着周志凌。而周志凌投来的同样是轻松而没有内容的目光。
樊高娃明白了。在这个时候，他们和所有在场的人一样，他们都在等待着樊厂长的一句话。只要樊厂长说出一句让程士友做副厂长的话，哪怕这句话在五分钟后立即宣布作废，这颗悬在自己头上悬在程士友头上悬在上级领导全厂职工和亲人朋友们头上的炸弹就会自动解除。一句假话就能解除危险，李应高怎么可能轻易出手呢？但是，李应高他们错了。刚刚上任的樊厂长绝不能答应程士友的条件，这样的假话更不能说。一个男人，如果不能做到一言九鼎，要想立足社会干成一番事业是根本不可能的。程士友的要求，今天他要是答应了，把假话说了，以后治理这个亏损了多年的厂子就更困难了……
樊高娃一边讲话一边想着如何才能让李应高和大家都明白他不会答应程士友的决心，举着手榴弹的程士友早已听得不耐烦起来。程士友把手中的手榴弹晃了晃，大声骂道：“你不要再给老子胡扯淡了，老子现在就要你一句话，给不给老子官当？”
樊高娃此时已经不能再拖延了，他也没有再去寻找李应高的目光。他双眼紧盯着程士友的脸，用异常洪亮的嗓门对他说：“程士友，我让你到车间是想试一试你的本事，结果你让我很失望，你竟然连个扣子都不会订。你不会在车间干活，我本来还想让你去做采购和推销的工作，今天看来你除了当官实在没什么能干的了。那我就正式告诉你，你要想拿这个厂的工资吃这个厂的饭，只有一个职务适合你去。你要是愿意，明天就到那里去上班吧！”
程士友急切地问道：“你说，你准备给我什么职务？”
樊高娃说：“我是一个石匠，再硬的石头我也不会怕它。你去门房看大门吧！”
话音刚落，程士友双臂一张拉下了手榴弹的拉环，手榴弹在程士友手中“哧哧”地冒着白烟，紧接着“轰”地一声，会场便笼罩在一片浓烟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