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动三号作战预案万不得已。三号作战方案的精髓是“积极宣传，先声夺人，占领制高点。”用王一莲的话说叫“恶人先告状”。
没到下班时间，周志凌便跑到军人服务社把正在柜台上卖东西的张红叶拽走了。
红叶和志凌进门就捅炉子加煤烧水泡茶地忙活。张枫一眼看出女儿女婿是有事要说，他故意没吭声。直到红叶志凌把警卫员早已做过的事又重复了一遍，张枫也没有阻止。红叶实在没什么可做了，只好搂住张枫的脖子，甜甜地喊声：
“爸爸！”
张枫伸手刮她一个鼻子说：“知道你是假惺惺。说吧，啥事？”
红叶说：“爸爸，人家是关心你，瞧你说哪去了？”
张枫说：“真没事？”
红叶说：“我和志凌真没啥事。”
张枫说：“哪是谁有事？”
红叶说：“爸爸你总是一眼把人看穿，让人家一点秘密藏不住。”
张枫说：“磨磨叽叽准不是好事！”
红叶急得一跺脚：“爸爸！”
红叶说：“志凌一个朋友的老同学从老家来了，带着大队和公社的证明要结婚呢。”
张枫说：“够年龄结，不够年龄叫先回去。”
红叶说：“她只是个同学。是她自作主张带证明来的。”
张枫扭头问志凌：“你老乡是干部战士？”
志凌说：“排长。”
张枫说：“想当陈世美啊？让他脱军装滚回去！”
红叶忙解释说：“爸爸，他们没订过婚，连父母包办都没有。我看那女子就是赖婚来了……”
张枫生气地一拍桌子喊道：“你知道个屁！啥叫赖婚？平白无故人家姑娘能跑来找他结婚？农村里啥情况没有？有时父母一句话就是一门亲事！”
志凌低声说：“李排长的爸爸一点都不知道。那姑娘也承认，李排长的爸爸都不认识她。”
张枫说：“这不可能。除非姑娘有病！”
志凌说：“就是李排长上次受伤住院，闲得心慌给女的写过情书。”
张枫说：“写情书说明他是看中了。这事他得负责。”
红叶大喊：“爸爸你们真是不讲理。怎么写个情书就非结婚不可？我小学六年级就写过情书，要都结婚，我早结够一个排了！”
张枫说：“住嘴，胡说八道！”
周志凌脸腾一下红了。
红叶的话让志凌想起了他们的新婚之夜，志凌的脸涨红了。但志凌没有时间也不敢在岳父面前细想自己新婚之夜的尴尬。他赶快喊了一声：“爸！”
张参谋长听完周副连长的汇报，做出了一副认真的样子。这个样子是专门做给女儿看的。他手指敲着脑袋说：“这姑娘倒是很勇敢，没上学可惜了。”
说完半天不见红叶回应，扭头问志凌：“哪个连的？”
志凌说：“侦察连一排长李应高。”
参谋长说：“简直乱弹琴！让直政科侦察科一起出面，三天之内把姑娘工作做通让她赶快回去。但必须保证不出任何问题。你现在就让他们连把这件事汇报上来，以便明天安排两个科的人去做工作。”
张枫见他们站着不动，又说：“去吧。”
周志凌说：“我担心三天做不通。”
张枫说：“做不通就带姑娘去医院做体检，到地方政府办结婚证。”
周志凌又说：“李应高比较倔强，轻易不会答应结婚的。”
张枫说：“第三条路是排长别当了，脱军装走人！”
红叶说：“脱就脱，牺牲一辈子的爱情换个小排长，不值！”
张枫说：“谁像你鼠目寸光。你们必须明白，丢了今天这个小排长，可能就丢了一生的军旅生涯，可能就丢了日后的一个将军！这件事我要亲自交代一下，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任何差错。”
工作做得异常艰苦。王一莲是在无定河边吃了秤砣钻到贺兰山里来的，直政科侦察科派来的年轻军官们那些军人味十足的话语她无法消化。
那个时候，中国还没有出现“心理医生”这个职业，但侦察连卫生员林知雨却充当了这个角色。他搜肠刮肚地复习着家乡的土语，无休止地谈论着一件件捆绑成的夫妻们无聊日子和痛苦分离的案例。这名野战师准军医在有王一莲的日子里，成功扮演了一次“心理卫生员”。林知雨角色的成功，给热锅里的李应高赢得很多时间。李应高充分做好了随时打背包出发和去山外办理结婚证的准备。
转机是第四天早晨出现的。这已是张参谋长定下的最后时限。如果这个早晨王一莲再坚持两个钟点，张参谋长的小车就会拉着她和李应高跑出贺兰山在大武口市的某座楼里领取合法的结婚证。然而恰恰在这个时候王一莲投降了。王一莲昨天下午被周志凌的一席话击中要害，经过一整夜的煎熬，终于在这个早晨对送饭来的林知雨说：
“你把应高叫来吧，我拾掇着回哩。你的话我信，应高对我凉凉喀。叫他来，我再问他一句话，问完就回哩。”
王一莲问李应高的话是：“如果你娶了张参谋长的女儿，将来是不是就能做大军官？”
李应高觉得莫名其妙，就含糊不清地打着哈哈说：“这是肯定的。这事周志凌最清楚了。”
王一莲又说：“那你这辈子还打算回陕北过日子不？”
李应高回答：“我不会回去的。”
王一莲说：“那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李应高说：“你说。”
王一莲的泪水又流了出来。王一莲说：“一件是你要一辈子记着我，记着你给我写的信，你要在心里把我当成你的第一房婆姨。这一件，你今天嘴上答应我就行了。只要你今天说了这句话，以后你把我忘了我也看不到你心里，我也不怪你喀。”
李应高说：“我这辈子忘不了你。你是我看上过的第一个女子。”
王一莲点点头接着说：“第二件事我要看着你做。你今后不论在哪里做官，都要管我的孩子，把我的娃娃们从苦焦的山里拉扯出来，把更多的山里娃娃们拉扯到好地方喀。老家的娃娃太苦了。这一件，你得实实在在做出来。”
李应高说：“我一定对你的娃娃们好。你放心，我会的。”
王一莲笑了。这一笑既苦涩，又带着希望。
王一莲的脸突然红了。王一莲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应高，你能不能把我送到银川去？”
李应高说：“这个……这个我真做不了主。我可以请示，但我估计来不及了。”
王一莲说：“什么来不及？”
李应高说：“我估计今晚就要出发了！”
王一莲问：“去哪里？”
李应高说：“这个不能说。”
王一莲遗憾地说：“没个人斯跟着走我会害怕的。”
李应高问：“你怕啥？”
王一莲说：“铁路上的桥那么高山洞那么黑……”
李应高笑笑说：“眼一闭就过去了。要不让卫生员去送你？”
王一莲说：“林家坪的林知雨挺好的，你要记着他。他能当军官吗？”
李应高说：“要当军医的。也是干部。”
王一莲说：“那就好。”
王一莲离开时是林知雨去送的。李应高在头天晚上不见了。风照例刮着。沙石河道上不时有运煤的汽车走过，撒下的煤粉染黑了路两边细碎的沙石。狂风里他们无法交谈。他们像来时那样默默地走着，直到走进候车的平房里。
等车的时候王一莲问林知雨：“你在老家说下婆姨了没？”
林知雨说：“没有。”
王一莲说：“没说下好着哩，不要当了军医再害人。”
林知雨红着脸笑了笑。王一莲又说：“牛家梁那个牛德善挺实在。周崖子的周志凌一满不行。”
林知雨淡淡一笑说：“周志凌是我们师张参谋长的女婿。”
王一莲随口问：“张参谋长几个女儿啊？”
林知雨说：“就一个张红叶，已经和周志凌结婚了。”
王一莲说：“还有一个小女儿，叫张绿叶。参谋长又给相中陕北小伙子了……”
林知雨抿嘴一笑说：“哪有什么张绿叶？就张红叶一个女儿都让参谋长发愁哩……”
王一莲脑子里嘎巴一下，脱口喊了一声：“啊——”
这一声把林知雨吓得心里一颤。
王一莲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呼吸也急促起来。
林知雨问：“你不舒服吗？”
王一莲喘着说：“我要上茅房。我肚子疼。”
林知雨问：“厉害吗？不行我去买点药。”
王一莲说：“没事。女人肚子疼你懂着哩。你坐定等着我。”
林知雨再次看见王一莲是在那座高高的铁路桥上。林知雨沿着铁路拼命飞奔，快出洞口时看见王一莲坐在铁桥的护栏上。林知雨大叫一声：
“一莲啊！快回来！”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林知雨只听到一声“舅舅——”，就看见王一莲纵身一跳，然后像一片残败的牡丹花瓣，轻轻地飘落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