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总有许多事能吸引很多人的注意,成为人们茶余饭后交谈的重要内容,例如宁国桑州每隔三年一次的集英会。
随着五月初九的到来,桑州城中对于这个话题谈论的热度也达到了顶点,不需刻意打听,不论是吃饭逛街,耳边总能听到有关集英会的消息,真假都有。
当然,也有那么一小撮人是例外,对这一盛会并不感兴趣。靳涵薇就是其中一个。素菀开始时还不是很能理解,以靳涵薇好玩好新鲜的性子怎么会对集英会不感兴趣,后来细想一下,也就想通了。集英会经过数百年的沿袭变化,性质已与初始时大不相同,现下受邀与会的士子虽也偶有耕读、樵隐之人,但绝大多数是各国权贵子弟、书香世家,靳涵薇自己出身王族,观其平日言行,却对这样的名门望族最是不屑,连带着自然也不会喜欢这集英会了。
果然,这一日,东门学宫正热闹,她却领着素菀驾车出了城,去游那位于桑州城外七八里地远的昙云寺。
说起来,这昙云寺并非宁国第一大寺,但绝对可以称得上第一名寺,它位于昙云山上,除了那宝相庄严外,更有一等一的好景致。靳涵薇早在靳都时便对其有所耳闻,今次来到桑州,她自不会放过这一偿夙愿的好机会。
只是料不到半路上出了点岔子。
当那条黑色人影从车后方迅速地钻进来时,她正惬意地窝在软榻上嗑瓜子。
她本能地惊叫着跳起来,只是口才微张,身体才刚动,对方一记手刀劈来,那声惊叫便卡在了喉咙里。临昏迷前,她模糊地想着,来人好像是个女的。
车厢内发生的变故只在短短一瞬,引起的动静也极小,前头驾车的素菀却立时觉察到,不过她到底是晚了一步,回身掀开车帘子时,但见靳涵薇已闭了眼软倒在一旁,她边上弓身半蹲着一个妙龄女子,身穿黑色暗红边的箭袖劲装,头上以黑玉环束发,容貌冷艳。
她将手中匕首抵在靳涵薇颈下,眼中有冷光闪过:“驾车回城,不然我杀了他!”
素菀盯着她,点了点头:“你别伤害我家少爷,我听你的就是。”
真是飞来横祸!素菀暗道倒霉,下车兜转车头,沿着来时的路再驾车往回赶。
才行得小半里路,便听到后面“嗒嗒嗒”的马蹄声传来,听声音,来速甚急。
这回怕是招来了个大麻烦!素菀心里又是一叹。果然,接下来就听到车厢内那女子轻轻“噫”了一声。
“别让他们进车厢搜查!”她冷冷吩咐道。
素菀眉头皱了皱,握着马鞭的手也紧了几分。
车后骑马的人很快就赶了上来,前后一共有三骑。看他们飞速地超过了马车,未作停留,素菀心下稍松,怎料其中一骑在掠过马车十余丈后却突地前蹄一抬,马身一转,停在路中央。随着他停下,其余两骑上的人也急忙拉住马缰,止住去势,而后驱马跑了回来。
素菀心里一突,见他们横在路中,无奈下只得拉住缰绳,将车子停了下来。
“几位为何挡住道路?”她看着马上的三人道。
先停下的那一骑上的灰衣男子显然是三人中领头的,他边打量着素菀边问:
“敢问这位小兄弟有没有看到过一位穿黑衣的年轻姑娘?”
素菀摇头:“没有。”
灰衣男子直勾勾地看着低垂的车帘又问:“在下能不能检查一下小兄弟的马车?”
这一言已是极为放肆,素菀双眉微抬:“我家少爷不喜人打扰,请各位让路。”
“是吗,那还是由在下亲自与你家少爷交谈一下,说不定他愿意通融呢!”灰衣男子驱马走到车前,不客气地伸手来掀车帘。
好霸道的家伙!素菀本来对这伙人与那黑衣女子间的纠葛并无兴趣,也不晓得他们谁是谁非,但现在见那灰衣男子如此无礼,反倒有些怒气上来。她倒转马鞭,轻轻在那灰衣男子的手腕上一搭。
灰衣男子眼角瞧她马鞭拂来,轻飘飘的似毫无力道,嗤笑一声,浑不在意,一只手仍旧向着车帘探去。
在他手指触到车帘的同时,马鞭也搭上他的手腕。
好似臂上的血脉生生被截断了一般,整条手臂自指尖到肩肘全然麻痹,灰衣男子的脸色瞬时变得比他的衣服颜色还要灰白,他转头惊愕地看向素菀。虽然也有疏忽大意的原因在内,但那般高明的功夫实在不像是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少年郎身上,更何况这个少年还是一副小厮打扮。
素菀抬眸淡然地瞥了他一眼,轻浅开口:“我家少夫人亦在车中,妇道人家不便与先生相见。”马鞭随手一转,便轻巧地将灰衣男子的手推离了车帘。
“请先生毋要强人所难。”她收回马鞭,表情、语气如常,毫无丝毫波澜,只瞟向对方的那双瞳眸幽光内敛,亮若辰星,“还请先生让路。”
她的马鞭刚离身,灰衣男子顿觉手臂恢复了知觉。他呆了一下,面上惊疑之色愈浓。这人是什么来头?一招便可让他一条手臂如同废了一般,而他敢在得手后又放开他,也说明他有足够的把握再次制住自己。
他掂量了一下双方实力,挥手示意手下退开,勒马踱到路边。
“多谢!”素菀略略颔首,扬鞭纵马奔驰起来。
未到城门,素菀远远望去便觉气氛异样。
今日出游昙云寺,她与靳涵薇辰时二刻便已出门,出城门时城门口虽也有守门的士兵,但那也只是例常的守备而已,可看现在,情况显然已在短短一个时辰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不仅守城的兵卒增加了,而且在城门口设了路障关卡,更有大队的禁卫军往来巡逻,再看进出城门的行人,均要经过细细排查,而且只见有人进,不见有人出。
发生了什么事?
素菀拉住缰绳,侧头对着车帘子说:“姑娘,到城门了。”
“进城去东门学宫。”黑衣少女刻意压低的声音透帘传出。
东门学宫?她要去参加集英会?还是……素菀感到事情有点不简单了。
“怎么还不走?你不认识路吗?”车内黑衣少女见车子还不动,催促道。
素菀稍作犹豫:“姑娘,进去恐怕就出不来了。”
“什么!”车帘被挑开了一条缝。
“糟糕!还是迟了一步!”黑衣少女看清了城门口的异常情形,语声由冷淡转为急促,兼带着些焦虑紧张,“他已经动手了!”
素菀瞅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问:“姑娘还要进城吗?”
黑衣少女静默了片刻,咬牙道:“进!”
“那姑娘自己一人进去吧!”素菀垂了垂眸,“我和我家少爷就不奉陪了。”
黑衣少女稍感诧异,将车帘的缝挑得更大点,移目看她。
素菀也抬眸直视着她。
两人目光相接,黑衣女子心中一凛。
她考虑了下说:“那你带你家少爷下车吧!这马车我要了。”回身准备将犹自昏迷的靳涵薇拖至车门旁。
素菀讶然,上次已经见识过抢劫的了,没想到事隔一个月,居然又能重温一下,但上次和这次反差怎么这么大,人家绿林劫匪那是横刀立马、满脸恶相……
呃,不论阵势还是表演看去均十分敬业,可眼前这位漂亮小姐,怎如此轻描淡写,好似要了人家一辆车加一匹马就和要了人家一根葱一样。
她觉得很有必要再和她商量一下,于是出声叫住她:“等等!”
黑衣少女应声回头,却见一点寒光朝自己射来。她急切间扭身可惜还是未能成功逃脱。
“你……”看见银针不偏不倚地刺在自己的穴道上,她震惊不已,“你会武功?”
素菀微微一笑,上前补了一指,封住她的哑穴:“不然你以为刚刚那三个人为什么会放弃搜车?”
黑衣少女怒目盯着素菀,一双眼瞪得又大又圆的。忆及她偷上车时素菀就能即刻发觉,没有武功的人感觉怎会如此灵敏,她懊恼起来,那个时候她就应该猜到他会武功才对,可惜她心神不定,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素菀看着她,轻叹一口气:“我本无意与姑娘为难,奈何姑娘不晓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如此只好得罪了。”想想今天居然跟人动了两次手,她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若非迫不得已,她是不会贸然出手的,只可惜,这马车中藏着的东西实在不能让人知道,更加不能丢……
确定黑衣少女再无反抗能力,素菀将车行到一个僻静处。方才她封穴用的是银针,不需太久这黑衣少女就可冲破穴道,这里四野无人,把人放在此处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她重新钻进车厢,一抬眼,便见那黑衣少女脸上怒火腾腾,两眼动也不动,像钉子一样死钉在自己身上。素菀唇角微扬,贴近她,一伸手,把她抱入怀中。
黑衣少女大惊,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身子更是半点都动弹不得。
感觉对方的手环上了自己的腰,她在心中大骂,这个小子若敢无礼,我非挖了他眼睛、砍了他手足、一寸寸地剐下他身上的肉……到现在她方晓得害怕……
素菀将她抱出车厢,低首看她满脸通红,一副恨不得宰了自己的表情,莞尔一笑,当下,手一松,脚一抬,一脚将她踹下了车。
午时初刻,日光正盛,桑州城却一扫前两日的繁华兴旺,变得冷冷清清,以往挤满街道两旁的小商小贩全都没了踪迹,连行人也少了许多,即使偶有路人亦是形色匆匆,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出城里发生了大事。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素菀觉得此时的桑州城就连狗吠声都比前两日轻了许多。
将马车驶进一条隐蔽的小巷,在一户宅院的门外停下,她卷起车帘,向着车内问道:“秦姑娘,是这里吗?”
车帘后现出一张苍白的脸,正是先前被素菀踹下车的那个黑衣女子。她挣扎着从软榻上爬起来,素菀见状忙扶住她。
“是了,应该是这里没错。”她探头看了看车外后回答。
“呃。”素菀扶她依旧躺好,跳下车准备去敲门。
“等等!”秦怀锦叫住她,“你从墙上进去,先探探情况,我怕事情会有变化。”
翻墙?素菀眉头不易察觉地向上轻挑。真是不错,不错……这秦怀锦自己做强盗尚嫌不够,还教人做偷儿,都怪自己一时心软,惹麻烦上身。
半个时辰前,她将秦怀锦扔下车,正准备扬长而去时,眼角瞟到她一脸羞愤和凄然,眼中却显出决绝之色。她暗叫不好,急忙冲下车,将她身上的银针拔除,但这时秦怀锦已经面如白纸,汗湿衣襟,嘴角也涎出了鲜血。
“你不要命啦!这样强行冲穴,不死也得重伤!”素菀低叱,搭住她的手腕,察看她的伤势。
她的银针封穴的功夫学自母亲,后来又经师父悉心指导,精妙非常。这次她手下留情,只使了三分力,下针的地方又巧妙,过不了一盏茶的工夫,秦怀锦被封的穴道便会因血脉流走而偏离银针所扎处,届时穴道自解,可这一身黑的家伙偏偏自己强行冲穴,银针封穴不比真气封穴,强行冲穴不仅不可能解开穴道,反而会因此受重伤。
“我要进城找他。”秦怀锦挣开素菀的手,想要自己站起来。
“什么?”素菀微怔,“见谁?”
见她摇摇欲坠地勉力走了两步即摔倒在地,她叹了口气,上前扶她:“你伤得很重,怎么可能自己走进城?”顿了顿,终究心下不忍,说道,“你的伤也算与我有关,你随我走,我来为你疗伤。”
“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秦怀锦一把推开她,同时再次摔倒在地,她趴在地上,抬头看向城门方向,红着眼说,“就算死,我也要爬进桑州城!”
素菀慢慢站起身,看着她,摇了摇头:“姑娘要承认自己是耗子,在下不介意,但在下并非是猫。在下姓舒,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什么与你何干!”
“是没什么关系,不过立墓碑时总不能空白着在那里吧!”素菀淡淡说道,“你这样子,只怕还没进到城门就会断气!”
“你!”秦怀锦回头瞪她,却只看到天空射下的点点白光逼进眼中,紧接着又是一阵头昏眼花。
“我不能昏……”头越来越沉,她呢喃起来,“在没有见到他之前,我不能昏、不能昏……”
“你究竟要去见谁?”素菀俯身看她,声音低婉,循循善诱。
“纪晟……”
“纪晟?”素菀重复道,“那你又是谁?”
“淮国秦怀锦。”
“淮国?你先前说要去东门学宫,你想做什么?”
“阻止纪晟……他要刺杀边国世子……”声音渐低,秦怀锦终于晕了过去。
刺杀边亦远!素菀一惊,难怪桑州城一下子变得戒备森严,许进不许出,原来是因为集英会上边国世子被刺!难怪那晚相见时他说初九不能来见她,原来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有人要在那天来刺杀自己!难怪……
淮国、集英会、边世子……
哼!原来如此!
掌心贴上秦怀锦后背,缓缓将内力度入。
少顷,秦怀锦悠悠醒转。
“我陪你进城。”她一睁开眼,便看到“他”展颜笑着,对她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