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靳国都城的城楼上,边亦远一人负手而立,目光深沉,远远眺视着幽渺的夜空。
一个多月前,他送素菀回边国就医,留下十五万大军在靳境内。虽然他在离开之前有作安排,但到底匆忙,况军中无主,致使后来北澹军队趁势倒戈一击,不仅使他的十五万大军损折近半,还占据了靳国诸多军事重镇,就连这脚下的靳都,若不是他回来得及时,只怕也已不保。
北澹虎狼之心,背盟原在预料之中,但他估不到变化来得如此之快,而另一方面,靳涵枫的成功脱逃并且迅速集聚起反攻势力,也成为他的另一心腹之患。
如今靳国境内三方势力互为制衡,他所占据的靳都正好处于最中心的位置,换言之,南北进退的道路皆被北澹与靳涵枫所断。乱局如斯,他现下必须尽快想出应对破局之策,否则坐困愁城,一旦粮绝,便有覆灭之虞。
只是,这对策……
他皱起了眉,眼中忧色加深——
若一着不慎,乱局即成死局!
城楼下守备的士兵忽然起了喧哗,他收拢思绪,朝下望去,只见一个巡逻小兵匆匆跑到城楼下,对着那里的守兵说了几句什么,紧接着一个守兵便脚步急促地向城楼上跑来。
“怎么了?”边亦远问他。
“禀世子,国都有使者到来。”
边亦远知他口中的国都乃是边国都城,微微拢了双眉。战事胶结,这个时候,派使者不远千里而来,父王此举会是为了什么呢?
骑马赶回暂居的住所——靠近靳王宫北门城楼的一处官邸,他边往里走边问跟在身后的侍卫:“来人有几个,知道是谁吗?”
“是单身一人,小的不认识,不过看着挺年轻的。”侍卫老实答道。
边亦远眉头又拢了拢,自边国而来,一路上乱兵四处,还要突破北澹的防线进入靳都,来人应该不是寂寂无名之辈才对,这侍卫跟随他数年,见过的人并不在少数,父王手下会有哪个年轻高手是他所不认识的?
心中思索,脚下不停,片刻间便穿廊过院地到了书房。
接引的侍卫说,使者不肯稍作休息,坚持要在书房内等他。
边亦远示意侍卫走开一段距离守着,自己推门进了房。
房中,书桌旁,有一人正对着靳国的舆图在看,灯下倩影宛然。
边亦远胸口一热,紧上前两步:“是你!”
“怎么?不欢迎吗?”素菀抬起头看他。
“你的伤好了?”边亦远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才展开一半,又马上收敛起来,正色道,“父王怎么能派你来这里,而且还是一个人!”他心里焦急,言语中就不知不觉地埋怨起他的父亲来。
素菀笑了笑说:“你别怪边王,是我自己要来的。”
边亦远皱眉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靳国内现在局势复杂,她这时候来实在太危险了。
见素菀收了笑,脸带不悦地转回头。他叹了口气又道:“好不容易才脱身离开,怎么就又回来了呢?”
她当初与他合作只是为报家仇,如今靳王已死,靳国也已四分五裂,她的仇也算报得差不多了,再回此处,又是为何?
“我傻呗!”素菀嘟了嘴,闷声闷气地说。
“你还想着报仇?”边亦远想当然地替她寻出理由,劝道,“靳国现已大乱,这仇恨你背负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放一放了。”
素菀挑眉看他:“当初你说服我与你合作、为边国作内应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边亦远一怔,低下头,望着桌腿,好一会儿才道:“那是因为我没想到你会因此差点连命都丢了,我……我不想再有一次那样的经历,看到你满身鲜血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这句话说得低低的,柔柔的,像是化作一片羽毛从心上轻轻刷过,素菀忽然间就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她张了张口却不晓得说什么好,闷了半天才嘟哝了句:
“我不是来报仇的,我是来报恩的,你救了我,我不能扔下你一个人。”
边亦远猛然抬头,喉咙口有些发紧:“这里有八万人。”
“你!”素菀跺脚,再次扭了头不看他,负气道,“那我走了。”站起身便往门口走去。
边亦远慌忙拉住她:“舒……浣。”
第一次听到他唤她姓名,素菀心头一颤,忘了挣扎。
“留下来……在我心中,八万人也抵不上你一人。”耳边,他的声音低低响起。
当日,边亦远安排素菀在府中住下,将目前的形势详细说与她听。
“现今靳国境内三方势力制衡,北为北澹,据有陈州、孜州等地,南为靳涵枫所率的靳军余部,占有渝州、琼州等地,而我则居中,占据着靳都与丰州。”
素菀静静地听他说完,才道:“边王命你在三个月内取下靳国,你可有把握?”
边亦远摇头:“莫说三个月,若无援军,只怕一旦粮绝,我军就连全身而退都是不易。”
素菀点头:“北澹擅长以战养战,靳军则为民心所向,你夹在他们中间,进退维谷,确是非常不利。”
边亦远沉吟片刻,分析道:“以我现有的兵力,想南北两线作战是不可能的,唯今之计是先联合其中一方共同对付另一方,否则等到他们南北夹击之际,我军处境就会更加危险了。”
“你准备与哪一方联合?是先逐北澹,还是先灭靳军?”素菀问。
边亦远反问:“你觉得呢?”
素菀垂眸,静默半晌方道:“我来靳都的一路上,看到北澹士兵四处烧杀抢掠。”
“你要我联合靳涵枫?”边亦远十分意外,“你不想报仇了?”
素菀缓缓摇头,低声叹息:“我不知道……”
边亦远盯着她的脸:“一个多月未见,你似乎变了许多。”
“或许吧!”素菀苦笑道,“这几日间,我想了很多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我问自己,十年来我一直执著于‘仇恨’二字,究竟该是不该?为了报仇,我几乎不择手段,心心念念的是要让靳王国破家亡,结果却让这世上添了更多的孤儿、更多的仇恨,若爹娘地下有灵,他们会怎么看?怎么说?”
边亦远长声叹了叹:“你这样说的话,那我的罪孽怕是比你更多!但人生在世,有些事不是你参与,它便不会发生。身处乱世之末,只有尽快结束它,才能避免更多的杀戮。”
素菀睨了他一眼,嗤笑道:“你的口气与史书上的那些个历代开国帝王,倒是像得很,大约现在各国诸侯王无一不是这样想的吧!可说到底,你们为的还不是想把一个完整的天下握于手中。”
想起一路上见到的百姓的惨状,她感叹不已:“白骨砌成金玉座,只可怜了那些无辜士卒百姓的鲜血。”
边亦远脸上一白,直觉得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才道一句:“待天下太平,边亦远若性命尚存,当退隐山间。”
素菀凝眸看他,低叹:“你何必如此,我并不是在指责你,我又有何资格指责旁人。”
“大约,我不愿你像看旁人那样看我。”边亦远轻轻叹道。
素菀一怔:“我的看法有什么重要的。”
边亦远眸光略暗,沉默下来。
“那你究竟决定与哪方合作?”素菀转回话题。
“北澹弃盟背约,我与时泓已无合作的可能。”边亦远答。
“那你是决定联合靳涵枫了。”讲出“靳涵枫”这个名字,素菀心里仍免不了微起波澜,“他会答应吗?”要与自己的仇人合作,靳涵枫会同意吗?
边亦远道:“北澹于中原各国而言,到底是异族,又向来对中原虎视眈眈,若让他们打开中原门户、站稳根基,届时别说一个靳国,只怕整个中原都难再得安宁。以靳国原先的实力尚不能与北澹抗衡,何况现在,靳涵枫要想凭一己之力驱逐北澹实乃是妄想,他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他若想重掌靳国,便只能与我合作。我会与他约定先逐北澹,再一较高低。”
“这样一来,一切又都走回到了原点。”素菀感叹,说完她又忽然想到一点,“你与靳涵枫实力相当,恐难在短时间内决出胜负,那边王的三个月之期……”
边亦远踱了两步,凝眉思索:“父王定下三个月之期,主要是为防淮国乘机坐大,先灭楚再灭宁,宁国一旦落入淮国手中,边国东边屏障即无,到时若我不能及时率大军回防,战火便会直接燃进我国。”
素菀点头:“淮国打的便是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算盘。边王预料楚国在淮国大军的压力下撑不到三个月,果然,在我来靳都的路上,就连连听闻楚国城池被攻破的消息,照此下去,别说三个月,只怕不出两个月楚国就会降淮的。”
“楚国一亡,接下去的宁国也难逃覆国噩运,这天下已呈一统之势。”边亦远转头深深看素菀,“这些事原本与你无关,你大可不必卷入其中。”
素菀淡淡一笑:“早在当日你约我桑州相会时,或者更早,在时泓入靳王宫偷盗《千幛里》,碰巧遇到我时,我便已深入局中。”
边亦远叹道:“入局易,出局难。说起来,时泓会知道《千幛里》还是我告诉他的,为的就是利用他偷出此图,没想到后来因此与你在青石镇上相遇。若早知今日,或许当初我便不该——”
素菀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世事的发展,又岂是一开始就能知晓的,否则这世界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了。”
“对,世事如棋时时新,未到最后又怎知会是遗憾。”边亦远忽然凝视着素菀,语中若有所指。
素菀有些不自在地转开目光。
两人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素菀开口问:“时间紧迫,你何时派人去见靳涵枫?”
“明日,我亲自去。”
“亲自去,会不会有危险?”素菀不由流露一丝关怀之色。
边亦远笑了笑:“放心,靳涵枫暂时还不会杀了我,我若死了,三方势力的均衡被打破,无人在靳中拦住北澹,北澹乘机南下,靳国便要全部落入异族之手了。”
素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对局势的把握,边亦远远胜于她。
“我在靳都等你回来。”她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