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锦先入议事厅,素菀在厅外等候。
议事厅中,会议已毕,只秦父——秦汲业一人在,正对着桌上的布阵图凝眸思索。
听到脚步声,他从布阵图上抬起眼。
“爹。”秦怀锦上前轻轻唤了声。
秦汲业点点头,看着女儿满脸风尘之色,想来这一路乃是催马赶来,当即道:
“近千里的路途,你急急赶来,应该不是仅为看看你老父,说吧,有什么要事。”
“我想让爹见一个人。”
“见人?男人?女人?年老?年幼?貌美?貌丑?”秦汲业微微皱了眉头。
“你是要为父亲引荐谋臣良将呢?还是——”他略一顿声,“还是带了俊俏郎君来见未来泰山?”
秦怀锦一怔,随即脸上一红,急道:“爹,你怎么又来打趣女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纪晟……”提到纪晟,她的话音又低了下去,眼中显出一层薄雾。
秦汲业看着她,眸光转了转:“你这丫头从小就喜欢认死理,我早就对你说过,纪晟虽好,但绝非良配,你偏不听,如今落得一片心伤,又是何苦来哉!”
“我甘愿。”秦怀锦抿着唇说。
秦汲业叹了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想我秦汲业的女儿先是让人连连拒绝,再是成日追着男人跑……这些也都罢了,可现在纪晟已死,你却还是如此念念不忘,难道真准备守个牌位过一辈子?真是气煞老夫了!”
见秦汲业越说越起劲了,秦怀锦想起素菀还等在门外,连忙转回话题:“好了,爹,先不说这个了,你要教训女儿,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咱们先说正事。我要你见的人,既不是什么要引荐的谋臣良将,也不是什么俊、俊俏郎君,她是个女的,现在正等在门外呢!”
“女的?”秦汲业眉头皱得更紧了,古怪的目光扫过来,“你带个女子来见爹?女儿啊,你老父军旅生活虽苦闷,但还不需要——”
“爹,你又想到哪儿去了!”秦怀锦被气得有点要吐血的感觉。
“人家要见你是为了正经事……”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爹,你该不是故意在和我插科打诨,其实早就知道我和她的来意。”
秦汲业眉毛高高挑起:“你爹还没这么神,不过你突然不远千里从淮都跑到咸城,一见面又急着让我见什么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猜也猜得到肯定没好事。”
“那你到底是见,还是不见?”秦怀锦怔了怔,然后不依不饶地问。
“我若不见,你今天能和我罢休?”秦汲业叹了叹,“让她进来吧!”
秦怀锦满意地点头,去门口叫素菀进来。
素菀踏进了门坎,目光极快地四下一扫,已然看得清楚。
秦怀锦将她引到秦汲业面前:“爹,就是这位姑娘。”
素菀敛衽一礼,恭声道:“晚辈见过秦将军。”
秦汲业细细打量素菀一眼,目光从头扫到脚,慢慢说道:“姑娘从何处来?”
“靳国骆野。”
“姑娘是北澹人氏?”
素菀摇头:“不是。”
“那姑娘来此是为谁?”
“为秦将军。”
秦汲业笑了起来:“哦?看来姑娘也是个妙人。”
“谢将军夸赞。”素菀低头又是一礼,“将军问了晚辈三个问题,晚辈能否也问将军三个问题?”
秦汲业微微颔首:“可以,姑娘请问。”
素菀缓缓启齿,声音清如珠玉溅地:“将军认为人生在世何者为重?”
秦汲业认真答道:“大丈夫在世当奋力为国,先国后家。”
素菀轻轻点头,又问:“我听闻,将军少年时原是秀才出身,然而后来为何弃文从武,等到剑艺大成后,却又抛却剑客的身份,改习兵备谋伐之术?”
秦汲业眸光闪动:“看来姑娘对老夫的往事很是清楚……”他慢慢回忆道,“我五岁开始进学,十三岁中乡试头名,十五岁弃文从武,二十五岁剑艺方成,二十七岁始学兵法,三十二岁登坛拜将……弃书习剑,是因为看到乱世之中,一介书生连自身都难保全,礼乐诗书在盛世时乃锦上之花,在乱世刀光面前则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封剑习兵法,是因为我发现剑艺再高,也不过一人一剑,难以靖平天下。”
“将军志向高远,晚辈钦佩。”素菀再点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晚辈最后想知道的是,待天下靖平后,将军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最想做的事?”秦汲业重复道,凝眉想了片刻,方回答,“以前也有一个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当时答她,等天下安定后,我就陪她仗剑四海、遍游五湖,但直到她去世,我也没能实现这个承诺……至于现在——”
他移眸看向秦怀锦:“最想做的,大约就是给锦儿找户好人家,而后含饴弄孙吧!”
秦怀锦一直静静听着父亲与素菀的对答,在秦汲业说起自己的往事时,她还感叹不已,这些事中好些是父亲从未提起过的,连她都从不知晓,心道,父亲原来有着这样曲折的过往,想他一路走到今日的地位,一定受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苦……
正这么感叹着,突然听到秦汲业提到自己,说他的心愿是给她找婆家,她顿时呆住了。
呆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张口欲待说些什么,心口却是一痛:父亲的这个心愿,她还有帮他实现的机会吗?
素菀也似微有错愕,随后微微笑了笑:“秦将军果乃慈父,令晚辈十分羡慕秦姑娘。”
秦汲业哈哈一笑。“姑娘的问题问完了,也该道明来意了吧!”他敛了笑,正色看向素菀,眼中晶芒闪闪。
“是。”素菀也不想再转弯抹角了,对于秦汲业这样的人,就算她绕上再多的弯子,也一眼就能被对方看破,还不如索性直来直往。
“晚辈今次前来,乃是想劝秦将军挂印归隐。”她轻轻说道。
秦汲业一愣:“姑娘是在开玩笑吗?”
素菀摇摇头:“晚辈不敢。将军挂印而去,会有两个后果:其一,三军无主帅,淮王要另外选人,一来一回,淮国攻楚伐宁之事必会耽搁;其二,淮国诸将除将军外,能为皆有限,淮国失柱石,想一统天下,恐难功成。”她吐字清晰,语音温婉,说的明明是军国大事,却好似在说一件无甚重要的事情。
“你还漏说一个。”秦汲业定睛看着素菀,“楚、宁两国得到喘息之机,靳国战事平定,边国回调大军。这才是你此来想达成的最大的目的吧!”
素菀点头,老实承认:“是,将军说得分毫不差。”
“姑娘觉得老夫会答应吗?”秦汲业逼视着素菀,目光冷如电。
一旁,秦怀锦听得心惊,看得动魄,生怕父亲会动手擒住素菀。怎料素菀不避不闪,落落大方地与秦汲业对视:“将军要为淮国一统天下,现在的确是最好的时机,但将军有没有想过,一旦您功成,所谓功高震主,您会有怎样的下场?”
秦汲业一挥手:“姑娘如果是想说鸟兽尽、良弓藏的话,就大可不必了。”
素菀摇了摇头:“晚辈若说这样的话,实在是看低了将军,将军志在将天下重归一统,能达成这样的心愿,又怎会顾念个人的荣辱得失。”
秦怀锦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叫道:“爹,您这是何苦,就算淮王对你有知遇之恩,你总不能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惜吧!”
秦汲业大声道:“大丈夫但求有助社稷,安惧生死!”
秦怀锦摇头哀叹。
素菀点点头:“将军果然满怀壮志豪情,男儿热血。”
秦汲业审视地看着素菀,见她脸上没有丝毫胆怯,目光澄澈,眼中无一丝面对位高权重者的自卑与畏缩,这令他十分疑惑。眼前之人明明只是个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小丫头,为何会有这样的坦然与自信?
他感出些许趣味来:“那你准备如何说服老夫?”
素菀淡淡一笑,口中慢慢吐出两个字:“淮王。”
“什么?”这下不仅秦汲业一愣,连秦怀锦也听得稀里糊涂。
“淮王年已六十多,重病缠身,他膝下子嗣众多,其中年纪最长的已经四十多岁,而最小的不过六岁,众王子在朝中各结党羽,之间的明争暗斗,想必将军也有所耳闻。再说淮王身边的重臣,他身边有两大肱股重臣,一为将军,二为左相文石潘,而左相正是淮王幼子的亲舅,将军试想,若淮王发生什么意外,这淮国的权柄将落到何人的手中?”
见秦汲业面色微改,素菀继续说道:“左相想扶持自己的亲侄子登位,却也没这么容易,众多成年的王子绝不会就此甘心,到时兄弟反目,相互间的争斗必是祸延朝堂。”
“淮国之乱已是可以预见,只怕还不等将军历尽艰苦、一统天下,淮国就已祸起萧墙。”素菀句句锋芒逼人,“当然将军也可以防患未然,那样的话就需要清理掉一些王子了,但只怕并不容易,淮王想方设法让您与左相互相牵制便是明证。”
一番话下来,秦汲业眸中的寒光褪去,剩下一片怆然,秦怀锦则暗暗心喜,看出父亲已被素菀有些说动了。
“与其将来陷入这样的泥沼,将军为什么不现在就抽身而退呢?”素菀最后说。
“难道这天下真的还未到一统之机?”秦汲业长声一叹。
“爹,天下要一统的时候自然会一统,否则你再掺和也没用。”秦怀锦插话道。
秦汲业斜斜瞥了她一眼,秦怀锦吐吐舌,退到一边。
素菀视线下垂:“天意难测,淮国有天机、地利,却失人和,但难保其余诸国中没有三者齐备者。”
“呃,姑娘指的应是边国吧!老夫果然没猜错,你确是边国派来的。”秦汲业目光锐利,沉吟道,“若边国能成功灭靳,原是有问鼎天下之能,但现在……还得再看骆野之战的结局。”
对秦汲业的猜测,素菀不置可否,只说道:“若边国得《千嶂里》,将军认为边国在这场天下之争中,又会添几分胜算呢?”
“《千嶂里》是什么东西?”闻言,秦怀锦忍不住问,然而厅中另两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也就没人理她。
秦汲业的瞳仁缩了缩:“《千嶂里》不是早就失踪了吗?而且世人对此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千嶂里》虽绘尽天下兵家险地,但内中另有机窍,常人即使得到图也不一定能看懂。”
素菀淡淡一笑,眸中却显出异样的光彩:“《千嶂里》已重现,而且这世上也还有一人能看懂此图。”
“是谁?”
“我。”
“你?”秦汲业惊愕。
“晚辈姓舒,单名浣,家父舒远。”她咬了咬唇,轻声说道。
“舒远……”秦汲业大惊,失色道,“你是他的后人?”
一惊之后,他目光定定地看着素菀,幽幽叹道:“想不到舒家居然还有后人在世,难怪,难怪……”
素菀展颜微笑:“将军乃是家父故交,所以知道《千嶂里》内有机窍,论辈分,晚辈该称您一声伯父。”说着,跪下身,磕了一个头。
这下,事情变化之剧看得秦怀锦彻底呆住。
秦汲业则抚须,连连点头,甚感快慰:“好,好。”
“天下五分,何人能一统,胜败既在未定之天,也在人为。舒浣决意助边世子得取天下,大胆请伯父急流勇退,以免将来兵戈相见。”素菀依旧跪在地上,抬起头,眼中是一片削冰断玉般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