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从水库边上的盟五七干校回到赤峰时,家——有小院的红砖平房——窗与门都交叉钉着劈柴板子。院里长草,一根草孤独地长到窗台那么高。
那时在初夏。
父亲打不开院子的锈锁,生气地摇晃。门哗地倒了,我们踩着门进了院子。院子的栅栏是用巴掌宽的劈柴隔巴掌宽的距离埋在地里的,高约1米。劈柴是落叶松的外皮,一面红鳞,一面白茬,像切开的萝卜那样好看。
进了院儿,他们(爸、妈和姐姐)目睹衰微,似有悲楚。如果他们熟读六朝诗文,就应吟司马桓温诗:
昔年种柳,依依江南。
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但我爸没吟(他不会吟),皱着眉说:“看看,咋整的?”母亲脸上浮着安详,毕竟回家了。我姐急着往屋里跑,鼻梁撞在劈柴上,顿时出血。后来她鼻梁高了。
我很高兴见到这些草。我家院子里从来没长过草。田园将芜,亦是一道风景。我可以蹲在墙根,瞅着这些草晒太阳了。
全家下放时,一些什物送给了山东人车大爷,他是武术家与高级皮匠;另一些东西给了邻居老门头。老门头是转业军人,在粮食局看门,门姓。我爸把门窗钉上,是怕好事者进去偷东西,其实家里没东西。细软由我妈检点一包,带到干校。贼进屋后,难道把糊在墙上的《解放军日报》揭去吗?“文革”时,少有入室盗窃——人家进你这破屋反倒害怕。
一连几日,我都拎那只蓝漆的小板凳在院里坐着。身后红砖墙由灰水泥勾缝,孔隙间会有蚂蚁钻出,张望一下前行。我揣测蚂蚁头朝下爬行是否头晕,它们没血压,因而不晕。有了草,金龟子、白而胖的潮虫都在我面前忙碌。我不打扰它们,因为在我来此之前,它们已盘桓一年。当然,更早些时候,领土是我的。如果我对哪样生物不满——譬如一只黑色带白斑的甲虫,头上天线样的触须分扬。其形体比瓢虫大,比屎壳郎小,不伦不类。我讨厌它,但我不去上前踩死它,啐一口唾沫,它便仓皇。我景仰昆虫,如蜜蜂,如螳螂。我尤心仪螳螂的王者气度,希望它率天下众虫演艺。
我的敌人不在这里,唯一的劲敌是老门家的公鸡。下放前,我与它鏖战不断,如现在的巴勒斯坦与以色列一样。仗打多了,就失去了原本的是非,打就是了。这鸡灰羽白花,俗称“芦花”,美名给它全然糟践了。下午4点多,它常站在我家与门家相隔的栅栏上等候,放下自己的母鸡不管,占领制高点,见其狡猾,很合孙子兵法。我放学进门后,它会张翅扑来,那种翅膀、爪子和尖喙的一并袭击,令我非常不快。一次,左耳垂竟被它弄豁。当然我也和这冲进怀里的宝贝搏斗,其结果是刘震云所说的“一地鸡毛”。邻居为此也不快。
我爸训斥:“你为什么老和老门家公鸡打架?”
我说:“你问他家公鸡为什么老撕巴我!”
我有支竹竿,出入时捏着。那公鸡高踞栅栏不动声色。一次,我内急奔厕所,未执竿,它果然又俯冲。
这公鸡瞎了一只鸡眼,但它用不瞎的眼睛觑我。另一只眼其实没瞎,只是浅红粗糙的眼帘抹搭着吊不上去,重症肌无力之类。该鸡后来被老门头宰了,于他是下酒,于我乃解恨。
老门头是可爱的人,正直暴躁,脸上有些浅麻子。他妻子是壮族人,这情形与歌星韦唯的家世仿佛。解放初期,由内蒙古去广西剿匪的部队(仿佛是六十几军),许多战士都带回一位南国的壮族女子。父亲被关押时,许多人如遇“虎烈拉”一样躲闪着我们,连亲戚也不例外。老门头不,常接济我们食物。送好吃的,黑灯半夜送到家里,然后潜出,这在“文革”已算胆大的了。老门头偏大张旗鼓,隔着栅栏锐声喊:
“高娃!高娃!”这是我妈的名字,她循声跑出屋,老门头喊:
“月饼!给孩子吃!”
我妈几乎含着眼泪低声说:“老门同志……”
老门头瞪眼睛,带着酒气和厉声:“咋的?谁想咋的?”
老门头施善,一在他心软,不忍见我家潦倒;二在他功高,他高兴时胸脯挂许多奖章,丁零当啷,谁也不能把他怎样;第三条原因可能在于,他觉得我爸也是跟共产党打天下的,当过兵,因而是好人。至于我父亲为什么被关起来,他搞不清楚,也不去想。他主要精力在喝酒。饮过,面如重枣;不一定什么时间就下班回家了,咚咚砸院门,锐声喊:
“立果!立果子”一声比一声高。
“立果”乃其二闺女。她如动作稍慢,他又喊:“你在家下蛋呢?”
立果红头涨脸跑出,打开门闩,放乃父进来。立果哪里会下蛋,她只是做功课或忙家务而已。不论何时,老门头叫门只喊立果。老门头满面酒容,沿着红砖墙甬道目不斜视进屋,上炕睡觉。
我没见老门头笑过。他没什么文化,但戴一副黄框眼镜,是散光或其他我不清楚。他夫人在北山养貂,像南国妇女一样,非常勤劳。她口音难懂,即时下极流行的粤语。老门头大女儿叫门立和,是我们中学的红卫兵首领。大儿子立平,温和寡言。然后是立果。小儿子叫瑞雪,不犯“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