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若渔说：“这太好了，果然如我想的一样。我们准备让你担任这次艺人讲习班的班长，负责组织艺人学习。”
一听让自己当班长，冯梦梅忙说：“不行不行！我可当不了！”
她说的却是真话，这之前，她根本就没往这方面去想过。
耿若渔说：“我们还准备从艺人中培养选拔一批能领导戏曲改革的干部，我看你就合适。”
冯梦梅当时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也不知这对她的命运究竟有什么关联，便说：“当干部？我只会唱戏，我可不能当干部！”
冯梦梅一生几乎毫无政治头脑，却又总是被政治所左右，成为政治的牺牲品。此时，她对政治更是一窍不通，心想，让我像那些女干部一样穿一身灰不溜秋的军装，或列宁服，剪短发，男不男，女不女的，难看死了，我可不干！
耿若渔说：“其实，你早已经参加革命，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了。”
冯梦梅一下子怔住了，说：“我什么时间参加革命了？”
耿若渔说：“难道你忘记了那次游行？”说完，拉开抽屉，取出一张从报上剪下的照片，让冯梦梅看：那上边冯梦梅正与许多大学生一起，挥舞小旗，高喊口号，她身后的人群里，还有柳少秋。
冯梦梅看完照片就笑了，说：“就那次游行呀！”
她想，那也算参加革命？可当时她只是被学生的崇拜热情鼓动起虚荣心，觉着好玩，才一时心血来潮跟进去的。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从来没把自己同共产党、同革命连在一起过。她觉得她只会唱戏。
耿若渔并不知她在想什么，继续动员说：“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日子里，你作为艺人代表，敢于同我们一起游行，不怕反动派的血腥镇压，这就是参加革命的具体行动。我们就需要你这样进步的艺人参加领导工作。”
冯梦梅说：“耿少……”她想叫他耿少爷，但想想不对，便改口说：“耿局长，我真的不行，再说我是一个女人，你还是再找别人吧。”
耿若渔见她执意不从，也不好勉强，就说：“好吧，这是自觉自愿的事情，我不会勉强你。不过，请你再考虑考虑，什么时候考虑好了，可以随时找我。”
冯梦梅说：“我不会考虑当干部的，我只会唱戏。”
耿若渔见她如此决绝，虽很为她惋惜，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刚要告辞时，耿若渔又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她：“嗳，那次同你一起参加游行的那个男人是谁？”
冯梦梅说：“他是我师哥。”
耿若渔问：“他叫什么名字？”
她说：“柳少秋。”
他问：“他也来参加讲习班了么？”
她说：“是的，他来了。”
耿若渔说：“那就叫他当这个班长好了！”
后来，冯梦梅曾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她当时答应了耿若渔，做一个共产党的女干部，也许她以后的命运，她的一生都会是另一种样子。但将会是何种样子，却又想不大清楚。
总之，绝不会是现在这样子。
人生会面对许多选择的机会，每个人将会如何把握机会，这往往与其性格有关。冯梦梅性情单纯、热情、善良，命运安排她走上一条路，她 就会走到底，不再做他想。如今，她已走上唱戏这条路，当然也就不再去想当什么女干部了。
所以，有人说性格即命运，说冯梦梅是放弃了一个最好的机会，才造成了她一生的蹉跎。
其实，还是她的女儿耿小卉后来说得透彻。耿小卉说：“我妈是一个毫无政治头脑、对政治也毫无兴趣的女人，却又生活在一个政治统帅一切的时代，所以才构成她一生的许多悲剧。”
第二天，柳少秋便满腔热情地负责起艺人讲习班的事情来。耿若渔有更多的事情要忙，艺人们便把柳少秋当作政府的人，但政府的人又把他看作艺人。到后来，柳少秋自己也弄不明白他究竟是政府的人，还是艺人？
那张照片被耿若渔拿到艺人学习班当了回正面教材，艺人们便都知道了柳少秋、冯梦梅解放前就参加过革命、参加过游行了。
问及柳少秋，他说：“要说参加革命，那也是耿局长引导我们参加的。”
而冯梦梅却咯咯地笑着说：“什么呀！我那时只是图好玩！”
不知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大家也就不再问。
冯梦梅并不像宋菊元、张妙舫那般关心三改如何，她每天都能与宋逸鹏见面，只想同他温习有趣的手指游戏。但无奈宋菊元对儿子看管甚严，使她与他很少能有在一起的机会。于是，更多时候只能隔岸相望，眉目传情。
耿若渔也经常抽空来讲习班看看。来时，就坐在冯梦梅的身边，听听大家的讨论、发言，有时也小声地同冯梦梅谈几句什么，也只是问问她这人是谁？那人是谁？并无其他。
讲习班结束以后，柳少秋就暂时留在文化局，帮忙继续搞三改工作。柳少秋也弄了一身人民装穿上，出出进进俨然也似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了。
敏锐地意识到当干部会获得许多个人利益的张妙舫，从柳少秋的人民装上获得了灵感，便也弄了一套穿在身上。然后，利用向耿若渔请教为什么停演她那些拿手戏的机会，经常与耿若渔接触，并很快获得了耿若渔的好感。在艺人讲习班进行到一半儿的时候，她便也当上了讲习班的副班长。从此与柳少秋一同出入于市文化局办公楼和讲习班的日本神社之间。
二
九月的头一天，耿若渔又把冯梦梅找到办公室去，对她说：“十月份北京要举办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届时全国各个剧种和剧院的著名演员都将汇集北京表演。这可是个好机会！希望你能争取去北京参加这次盛会。”
冯梦梅听了，异常兴奋。她已有几年没有登台了，现在有这么个大好机会，当然不想放过，当即表示，说：“我愿意去！”
但耿若渔又说：“最后还要评奖，所以，最好能结合戏改工作，编一出新戏，或者是老戏重排也好。但老戏重排也要新编，最好能符合当前的新形势。”
冯梦梅说：“要是编新戏，非要找墨翁不可。”
耿若渔说：“我也早听说过张墨涵这人，哪天你把他请来我见见他。”
第二天，冯梦梅便带张墨涵来见耿若渔。张墨涵说：“我有一现成的本子，是根据唐诗人杜甫的《新婚别》和陈陶‘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诗意编写而成。所以取名《春闺梦》，却一直没能排演。”
耿若渔说：“立意不错，名字也好，你再说一说剧情如何？”
张墨涵说：“剧情假借汉末公孙瓒和刘虞争权位而起战争，人民惨受征戍流离之苦。壮士王恢新婚不久，被征入伍，阵前中箭而死。妻子张氏在家日夜盼归，不觉忧思成梦，梦见王恢解甲归来，夫妻相见，悲喜交加。忽然战鼓喧天，乱兵杀至，眼前所见，尽是骷髅。张氏惊醒，才知乃是梦境。”
耿若渔说：“反映人民饱受战乱之苦，揭露封建统治者的争权夺势，好！你先把剧本给我看看。”
过了两天，耿若渔看过剧本，觉得戏的穿插紧凑，人物的安排，角色的搭配，都不落俗套。写了四组人物，第一组是主角青衣、老生夫妇，第二组是小生与青衣夫妇，第三组是小花脸和彩旦夫妇，第四组则是老旦与花脸母子，分别由各行当应工，绝不雷同。剧情有征兵、打仗。但交战却不在明场，非常合适。最后一场梦境，既有旖旎风光，又有凄凉战场，使主角尽量发挥唱、念、做、表的本事。而由丑角丫环口中道出，“还是去做梦吧”，就把“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二句诗，画龙点睛地点出，可谓精彩佳构了。所以，当即决定排演。
冯梦梅便推荐宋逸鹏饰演王恢。张墨涵却沉吟不语。
冯梦梅问：“墨翁怎么不说话，难道他不行么？”
张墨涵说：“不是不行。宋逸鹏这几年跟他父亲关内关外地唱，也算是个角儿了。只是……”
冯梦梅问：“只是什么？墨翁您就直说出来吧。”
张墨涵才说：“这宋菊元的脾气你是最清楚了，他是从来不允宋逸鹏唱新戏的。除非耿局长出面，也许宋菊元会给一回面子。”
冯梦梅也早听说宋菊元管制宋逸鹏极严，民国以后，上海、北平、关外的艺人都纷纷排演新戏，唯宋菊元父子依然抱住老戏本子不撒手。但这次，她是真想同宋逸鹏唱这出对儿戏。同时，王恢一角，也只有宋逸鹏饰演才会精彩，便说：“我就不相信宋菊元会如此顽固，我去找他！”
张墨涵说：“你千万别去！”
冯梦梅问：“为什么？”
张墨涵瞅着冯梦梅只是笑，却不说话。冯梦梅脸儿一红，埋下头去，心中自是一阵慌乱。
一直坐在旁边没有插言的耿若渔，此时开口了。他说：“我去找宋菊元谈谈看。”
冯梦梅感激地望了耿若渔一眼，目光中情不自禁溢出赞许之情。
宋菊元没有想到身为共产党文化局长的耿若渔会亲自来登门拜访，直到耿若渔已经走进客厅，宋菊元才站起来迎接，脸上堆满了惊诧与警惕的神色。
耿若渔当然注意到了宋菊元的表情，便笑笑说：“宋老先生一向可好啊，早就想来看您了。”
宋菊元很快便镇静下来，一边为耿若渔让座布茶，一面猜测他的目的，试探地说：“老朽不才，怎敢劳耿少……”
宋菊元本想按惯例叫耿少爷的，忽然又想到如今已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了，面前这位耿少爷也已是堂堂共产党的文化局长了，便又哈哈一笑，说：“怎敢劳耿局长的大驾，您工作那么忙，今天怎么得闲？”
耿若渔不想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那样，如果被宋菊元一口回绝，连个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了。而宋菊元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一个共产党的大干部，因为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二人相对，一时陷入尴尬，欲说无词。
“请用茶。”宋菊元只是一再尽主人之谊。
“好，好。”耿若渔一面把盏应对，一面用目光在客厅里四处扫描。忽见壁上挂一把胡琴，便双目一亮，站起身，过去摘下壁上的胡琴，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一番，脱口赞道：
“好琴！”
“噢，耿局长也懂琴么？”宋菊元不由问了一句。
耿若渔说：“在宋先生面前可不敢说懂，只是爱好，喜欢罢了。”
宋菊元说：“那你也一定会拉了。”
耿若渔说：“已经久未操练了，只是当初在北平念书住公寓时，偶尔玩玩，排遣寂寞而已。”
宋菊元倒来了兴致，鼓动说：“那就请耿局长来一段听听。”
耿若渔也便不客气，操起胡琴拉了一段二黄倒板，弓法、指法倒也像那么回事。一会儿，停住，说：“献丑了。”
宋菊元说：“不，不，还是颇有些根底，真想不到！”
耿若渔忙说：“见笑！见笑！”
宋菊元连说：“不错！不错！”
耿若渔似忽然想起，问道：“宋逸鹏没有在家么？怎么没见他？”
宋菊元说：“这孩子没事就喜欢一个人呆在屋里，这会儿大概又在自己的房里呢。”
耿若渔说：“何不叫他出来唱上一段，我为他操琴，如何？”
宋菊元说：“难得耿局长今天有这份雅兴，我就去叫他。”
宋菊元出去一会儿，宋逸鹏随他走进客厅，见过耿若渔。耿若渔问他唱哪一出？宋逸鹏想想，说：“就是《鱼肠剑》吧。”
这《鱼肠剑》，一名《鱼藏剑》，或《吹箫乞食》，出自《左传·昭公二十七年》、《吴越春秋》及《列国演义》第七十三回故事，元有李麦卿的杂剧《伍子胥吹箫》，说的是楚大臣伍奢之子伍子胥被奸臣王忌所陷害，逃至吴国，访知专诸孝义双全，乃与结拜。又吹箫乞食，遇公子姬光，收为宾客，荐专诸于姬光，用鱼藏剑行刺王僚。
耿若渔看着宋逸鹏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想他少年英气，何至有如此心境？但又不好说什么，便操琴拉了起来。
宋逸鹏随后唱原板：
一事无成两鬓斑，
叹光阴一去不回还。
日月轮流催响箭，
青山绿水常在面前。
果然出口不凡，声情并茂，活脱脱表达出伍子胥报仇无门，悲凉绝望的心境。耿若渔不觉喊了一声好。
耿若渔又点了一段《空城计》，然后，就拉起过门儿来。宋逸鹏又抖抖精神，立刻进入角色，唱西皮慢板：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
东西争南北剿博古通今。
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
我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闲无事在城楼我亮一亮琴音，
我面前缺少个知心的人！
此段唱，宋逸鹏遵的是杨宝森先生的路子，抑扬顿挫，波谲云诡，轻重气口儿，极富变化，听来味道醇厚，醉人心脾。耿若渔赞道：“果然无愧是宋氏家传的真玩意儿，好！好！”
宋菊元在旁边叹一口气，说：“只是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唱戏的机会了！”
耿若渔说：“宋先生何出此言？”
宋菊元说：“耿局长，我正想要问一下，这戏曲整顿要整到什么时候？整顿到什么地步？政府以后还叫不叫我们这些旧艺人演戏了？”
耿若渔就笑了，说：“原来宋先生担心的是这个？这您就多虑了！我们搞戏曲整顿，搞三改，整的是少数欺压艺人的戏霸，整的是封建迷信毒害人民的坏戏。这也是为了更好地繁荣戏曲艺术，让戏曲艺人有更多的施展才华的机会！”
宋菊元说：“若真是如此可就好了，只是这机会何时才会有啊？”
耿若渔说：“说有现在就有啊！最近中央政府就要在北京举办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我们正要借机组建国营剧院和国营戏曲学校。还要由新组建的京剧院排一出新戏进京参加演出。我今天来，就是要请您出任戏曲学校校长。同时请宋逸鹏加入京剧院，参加排演的。”
这些日子，宋逸鹏被宋菊元关在家中，终日苦闷烦躁，此时听见耿若渔说要请他加入京剧院，又要去排新戏，顿时雀跃着问：“是什么新戏？演员都有谁？”
耿若渔说：“戏名是《春闺梦》，张墨涵先生写的。想由冯梦梅和你演男女主角。”
宋逸鹏几乎兴奋得要跳起来。自从在讲习班与冯梦梅厮混一段时日，冯梦梅的影子就时时嵌入他的心中了。他说不清自己对她是何种感情，有时似乎是一种姐弟的依恋，有时又似男女的思念。是恋情？是友情？说不清！宋逸鹏正在为自己这种躁动的心绪所困扰，吃不好，睡不下。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立刻去见她，与她一块儿演那一对男女主角！便忘乎所以说：“什么时候排演？我去！”
“嗯嘿！”
宋菊元轻轻一咳，竟如一声惊雷，宋逸鹏霎时蔫了回去。
耿若渔把一切看得明白，拉住宋逸鹏的一只手，握了一下，对宋菊元笑笑说：“这次全国戏曲观摩大会又是全国各剧种的著名演员汇集北京给中央领导演出，既是个学习的好机会，也是个出头露脸的好事儿呀！不知宋先生意下如何？我想您不会不答应吧！”
宋菊元沉吟半晌，没有立即回答。尽管他不愿儿子唱新戏，更不愿儿子与冯梦梅配对儿戏，也不愿让儿子脱离自己的控制单独去加入京剧院，怕他一野了心就难收回来了。但他这些念头只能暗自在心中去想，却无法对耿若渔说出。而且，耿若渔请他出任戏曲学校校长，这可是给了他很大面子。肯定是觉得他年事已高，不宜参加京剧院工作，才特意这么安排的。自己若不识抬举，错过良机，就会落得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是不明智的。再说，人家文化局长亲自登门，也不好驳人家的面子。凭宋菊元的精明，孰轻孰重，自然盘算得清。所以，假意推辞了几句后，便赶忙一一答应了。
耿若渔就排演《春闺梦》一事，专门向市委宣传部的刘舜尧部长做了汇报。刘部长是延安抗大出来的，市委常委，是那种解放初期的青年老干部，三十刚出头，已经是党内的高级干部。他听了汇报后指示说：“首先要保证政治上没有问题。”
耿若渔说：“这一点请部长放心，政治上绝对没有问题，是一出反映人民疾苦、反封建的好戏。”
刘部长说：“这就好。”
刘舜尧对耿若渔很信任，也很欣赏。认为他有文化、有头脑，最关键的是听话，听他的话，所以，又说：“我们共产党的干部最怕的就是犯政治错误，只要不犯政治错误，就会有前途。小伙子，好好干！”
耿若渔恭恭敬敬地答应道：“是，我一定谨记部长的教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