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若渔见分配来这么一位大兵，根本与戏不沾边儿，却硬要到京剧院去，就详细询问了他的理由。这一问，才知道他与那么多主演一同坐过科。但因为祖师爷不赏饭半途而废，是个冯慕良式的人物。又知道是他揭发了老子方敬轩的种种戏霸行为，把老子送上刑场的，是个六亲不认的大义灭亲者。同时，还知道了他所负的伤是在男人的要命之处，现在已经是个“太监”之身。弄清以上这三点，耿若渔不由喜出望外，立即决定派他到京剧院去当党总支书记。
他当即用电话请示了刘舜尧部长。刘舜尧部长听了方振武的三点“优势”后，连连称好，说：“好得很。就派他去京剧院当书记吧。我们最初派进去的书记没到一个月就被拉下水，这回派个‘太监’，保险。看他们还怎么拉？再有，他大义灭亲这一点，最可贵，你正缺这么一位助手。我想你整顿旧艺人队伍时，一定用得上！”
耿若渔说：“可他虽然坐过科，依然还是个外行呀。”
刘舜尧说：“小耿呀，怎么你参加革命这么多年还不懂这个道理，共产党能领导一切嘛！若说外行，你和我，不也是外行么？”
听到这里，耿若渔不由笑了，说：“好，我就按部长的意见去办。”
耿若渔先找方振武谈了谈安排意见，又介绍一下剧院的情况。当说到前任书记犯了男女关系错误时，方振武说：“耿局长放心，俺方振武绝不会犯那样的错误。”
耿若渔说：“这正是组织对你的信任，所以才派你去京剧院当书记的。”
柳少秋接到耿若渔的电话赶到局里时，看到方振武先是一怔，接着是握手寒暄。但听到耿若渔宣布任命决定之后，柳少秋一时竟呆住了。想不到几个月前在安东医院说的话，如今竟变成了现实。那时，他还以为方振武只不过是随便说说呢。
柳少秋把方振武领回京剧院后，先把张妙舫、张妙舟和冯梦梅找来，一一与他见过。方振文因事前早已与兄弟见了，也早知他来当院党总支书记，柳少秋就没找他。
方振武在剧院全体会议上第一次与大家相见，听耿若渔介绍说他是志愿军英雄连长、特等残废军人。大家都觉得挺纳闷儿，看他高高大大，又魁伟，又结实，不缺眼不少耳，不缺胳膊不短腿。怎么会是个特等残废军人呢？
当然，也有人认出了方振武便是当年的那个市井泼皮，永乐戏院方敬轩老板家的方小二。但也只在心中嘀咕，却不敢说出口来。
这时，只听柳少秋说：“下面就请咱们院新任党总支书记方振武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说完，先带头鼓掌，众人也随着噼噼啪啪拍了一阵巴掌。
方振武大步流星走到前面，向大家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人礼，然后说：“同志们，我是个军人，只会打仗，不会唱戏。虽然小时候和冯梦梅、张妙舫、张妙舟，还有我哥方振文一块儿坐过科，可我是废物，不着调，祖师爷没赏饭，也就拉屁倒了。现在，祖师爷不赏饭党赏饭，使我又能和大家一个锅里抡马勺了。今后，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别拿我当外人。我的小名叫小二，大伙儿叫我书记也行，叫我小二也行！以后，咱全院同志一块儿冲锋陷阵，去夺取胜利！”
想了想，也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回过头去看看耿若渔和柳少秋，见二人都板着脸没什么表示，便又扭回头去，对大家说：“完了。鸡蛋壳揩屁股——嘎巴脆！”
下面的人再也忍俊不禁，一齐大笑起来。
方振武以为大家对他幽这么一默很买账，又连连拱手谢了谢幕，笑声越发热烈起来……
后来，人们才逐渐从方振文口里得知，这位英雄连长方振武同志，在朝鲜的一次阻击战中，被敌人的炸弹皮不偏不倚恰巧击伤到了两腿中间， 送到医院又被医生的手术刀无情地彻底根除。因此，才被定为特等残废军人。
人们便都在当作笑谈在剧院里宣扬一时。后来，不知谁的发明，又在他自报的小二称谓之外，送他一个名副其实的绰号：“方公公”，便都说，这次的书记肯定不会再犯男女关系错误了。
八
一天，快要下班的时候，京剧院全体人员正在开总结会。突然局里来了电话，说耿局长赴京公出，把杨月樵请回来了。让柳少秋去接他到院里来。
杨月樵那天被布朗·杰拉进轿车后，布朗问他为什么这样慌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杨月樵告诉他，自己的妻子、女儿及保姆刚出戏园大门，就不见了。有人说，她们被拉上了盛多将军副官的吉普车。
布朗·杰立即明白了几分，便说：“我可以帮你找到。”然后，就把轿车直接开到东塔机场。那里，一群群军人与家属正等待上飞机。一打听，有人说确实看到盛多将军的副官张正卿，他领着两个女人，抱着个孩子，刚上飞机飞走。
杨月樵忙打听那飞机是飞往哪里的。回说是飞往香港去的。
杨月樵便双手抱头，两眼发直，遥望蓝天发呆。
布朗·杰见状，说：“密斯特杨，我本来想先到上海，再去香港。现在我改主意了，先陪你飞香港，回头再去上海。”
杨月樵一听这话，眼睛顿时亮起来，问：“你是说，你能帮我去香港？”
“没问题。我是美国特派的记者，我可以要求他们同意带你一起旅行。”布朗·杰说。
“谢谢！真是太谢谢了！”杨月樵不知怎样感激布朗才好。
到了香港之后，打听前一班的旅客去向，都说没出机场就被台湾派来的飞机接走了。
还怎么办呢？
布朗·杰忽然想出个办法：他让杨月樵写封短信，由他委托台湾飞机带到台湾去，信封上要写“浑阳 张正卿先生转”字样。
杨月樵当即找来纸笔写了封短信：
雪梅：
你现在哪里？为什么要走？能给我回封信吗？
我紧步你的后尘，追到香港，没法再追了。
我和家里的人都在焦急地期待得知你的下落。你纵然不想回来或有什么原因不能回来，也一定要给我回个信。我将每天都来香港机场问询处等候你的回信，直到拿到为止。
月樵亲笔
信，交给台湾航班捎走了。
布朗·杰每天去办他自己的事前，总是先用车把杨月樵送到机场问询处，然后再走开。晚上，他办完事再开车来把杨月樵接回去，与他同住美国情报机关驻香港某机构的内部接待处。第七天后，杨月樵终于收到了冯雪梅的亲笔信，信也很短。
月樵：
你捎给张正卿先生转我的信，已收阅。
我现在很好，梦雪与月仙也都好。请转告家里勿念。
我没想过要离开你，也不知怎么就离开了你。我当时是被炮弹吓破了胆，只想快些逃出危险区。但事已至此，也就认命了。
我想，可能命里注定我本来就应该跟张正卿。而你就应该跟梦梅。现在，我们共同来改正过去的错误吧。
祝你和梦梅幸福。月仙的婚事我会帮她安排。请转告慕良改娶凤仙吧。也请转告父亲和王大伯，我对不起他们。请他们多保重。只要有机会，我会回去看你们的。
雪梅谨复
当夜，已经办完事两天了的布朗·杰，就陪杨月樵一起返回到上海，并安排他和自己一起住在美国驻上海新闻机构接待处。
杨月樵首先拜访了张玉溪与赵云飞两位金兰兄长，将遭遇如实说明。
此时，上海时局还比较平静，百乐门的歌舞与天蟾大舞台的京剧依然故我。张玉溪、赵云飞建议杨月樵留下来，在上海唱一段时期，既躲避了北方的战火，又可以渐渐抚平骤失妻女之痛。有合适的，在上海重缔良缘也无不可。
杨月樵当晚把他二人意见向布朗·杰讲了。他也赞成他二人的意见，并说，杨月樵若能留在上海一时期，也可以帮他丰富一下《中国京剧史》关东梨园界的那部分。
晚上，杨月樵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开始时，他特别急于归去。因为作为临危受命的鸣鹤班班主，他这样突然撒手离开，怎么对得起冯鸣鹤老岳父的嘱托？对不起他老人家的嘱托就等于对不起父母的期望。还有，冯梦梅二师妹和柳少秋以及冯慕良等又会怎么想？当然，他并不像冯雪梅希望的那样，失去了雪梅回过头再去找梦梅，那未免太自私了。尽管他至今依然爱着冯梦梅，可他也不能那么做。那不仅对柳少秋太不公平，冯鸣鹤老岳父也未必会那样安排。因为他已亲口当众说过，今年就给柳少秋与梦梅完婚，给冯慕良与王月仙完婚（现在王月仙已经去了台湾，他也可能改与王凤仙完婚）。现在自己能再回去把梦梅夺回来吗？这种事他杨月樵做不出来。但是，想到冯梦梅，他又心里没底了。如果她听说姐姐雪梅随张正卿去了台湾，现在他又孤身一人了，肯定会誓死不嫁柳少秋，而还是要嫁给他。那么，自己要是回去，就是不想夺柳少秋之爱，怕也难以自主，最后还是要导致对柳少秋婚事的破坏。再退一步说，即便现在面对战乱，柳少秋与冯梦梅已经完婚，他只要孑然一身回到她的身旁，她也会不顾一切，与他重温旧好——她的性格他太了解了！所以，杨月樵又觉得自己暂时还是不回去好。
可是，不回去鸣鹤班怎么办？冯鸣鹤老岳父的一切热望，怎么回报？后来，又想到战火与炸弹——战争时期，他回去鸣鹤班就不怕战乱了吗？当然不会。祖师爷再世，也怕炸弹，那么，可以认为，目前北方战火连天，他回去和不回去，鸣鹤班都无法正常营业演出。明确了这一点，他便又找到了暂不回去的理由。同时，他还认为，只要不演出，其他方面，比如照顾老岳父的生活啦，处理里里外外的日常事务啦，柳少秋与冯慕良也都还可以，不一定非他不可。于是，就更有了暂不回去的理由。
对于杨月樵来说，当时的最后心理障碍是如何报答冯鸣鹤老岳父对自己的恩情。开始时，他觉得仅这一条就足可以构成不能不回去的理由。可再一想到回去对冯梦梅产生的心理诱惑，造成的后果会更严重。因而会导致更对不起冯鸣鹤老岳父。结论便立即得出来了——不能马上回去。报答老岳父岂在一天两天？来日方长！
便终于决定了：暂不回浑阳了。他在这边儿多唱戏，多赚钱，攒多了钱拿回去孝顺老岳父，贴补师弟、师妹，岂不更好！
后来，他又想，家里人惦记怎么办？着急怎么办？误会他和雪梅都出事儿了怎么办？
便又想写封家书，先报个平安，让他们免去惦念。又一想，还是不行，那冯梦梅肯定会马上找来的，那样的话，还不如回去算了。
最后终于决定，连信也暂时不写了。
就这样，杨月樵在上海留了下来。这一次，吸取上次鸣鹤班的教训，张玉溪、赵云飞出资先帮杨月樵一一打点了地头蛇们，很快就又唱红了。但是，这次唱红的程度是杨月樵以及所有上海梨园界同行都始料不及的。其中主要的原因是地头蛇的姨太们兴风作浪——正由于地头蛇们打点好了，他们纷纷携了姨太们来捧场。这些姨太们便纷纷看好并渐渐喜欢上这个年少英俊的梨园大家、大名鼎鼎的关外杨。于是，她们便各自收买小报记者发表吹捧文章，然后纷纷署上自己的芳名。这样，你写了，我就不能不写，否则捧家的队伍中就露不出峥嵘来。接着，便是请酒。今天你请完，明天她请，弄得杨月樵应接不暇，疲惫不堪。再后来，就是艳情勾引，醋海波澜，愈演愈烈，弄得杨月樵绯闻迭出，关外杨的名声一时成了上海滩新飞来的花蝴蝶一般。
杨月樵怕因此得罪那些地头蛇，便与张玉溪、赵云飞商量，停演一段，降降温，也养养精神。他二人也怕事情闹大得罪地头蛇们，便同意了杨月樵的意见，让他歇几天看看情况再说。
不料，停演当天就电话不断，姨太们纷纷询问为何停演？张玉溪派人专门接电话，进行解释。最后，还是把一位名声最辣的姨太惹火了，说杨月樵瞧不起她，卷她的面子，那就立刻滚出上海滩，永远不要再演了。
张玉溪苦笑着对杨月樵说：“看来，干咱这一行，人家不想让你演时，你想演演不成。人家想让你演时，你不想演也不成！没办法呀！”
杨月樵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演出。但为了稍微抑制一下姨太们的捧杨狂潮，张玉溪又给杨月樵出了个点子——天津的杨派武生厉慧良，为不受各地方黑势力干扰，认了蒋介石做干爹。从那以后，没人再敢拿他开心。如果他愿意，以他关外杨的名气和地位，找个大家伙做靠山，也是不成问题的。然后，又说出一大串儿国民政府及军界要员的名字，让杨月樵选择。只要杨月樵一句话，一切包在他身上，由他托人去办。
杨月樵出生在梨园世家，自幼在贫苦环境中长大，除了一位辽亲王溥俭，与任何达官显贵都不沾边儿，做梦都没梦到过张玉溪说的这种投靠大家伙的自卫高招儿。现在被张玉溪提出来，一时掂不好轻重，不知该如何回答。张玉溪以为他北方人刚烈性格，加上大牌儿名伶的气节与尊严，不愿意攀高附贵，为五斗米折腰，便开导他，演戏之人，人生也皆是演戏，何必太认真！当今中国，就是这些龟孙王八蛋掌权，他们虽然个个俗不可耐，却都装得道貌岸然。偏偏那些豺狼虎豹又买他们的账。所以，不借用一些他们的妖气，也就很难做人——大丈夫能屈能伸！大英雄方挥得大手笔，就权当儿戏一次，又有何妨？如果觉得直接投奔那些人模狗样的家伙太露骨，让人说三道四，退一步，认他们的夫人、太太乃至老太君们个干妈也行，反正是拿去避这些桃花妖精的邪气，以阴克阴也好……
杨月樵上次没听张玉溪与赵云飞的话，遭人暗算，吃了大亏。这次，怕再不听他们的话又要再遭暗算，吃更大的亏，便表示愿听兄长的安排。
结果，就拜了一位诰命级国府显要大人物夫人为干妈。
上海的新闻媒介当日就刊出杨月樵与干妈的照片。如此一来，也等于认了那位显要大人物为干爹。一时间，拍马屁的文章，一齐出笼，成了上海滩的热门话题。
那些姨太们都是懂行情的人；见此阵势，也只有自动退避三舍，很快只剩其中几位原本与干妈有干系的主儿，还来称兄道弟，揩杨月樵的油，但也都不敢出大格儿，一场捧杨狂潮就这样被抑制住了。
但是，这位干妈并非仅仅是一张护身符，也是一条柔锁链。自认下杨月樵为儿，便经常叫到身边去吃这吃那。然后，摸摸脸蛋儿，拍拍屁股蛋儿，聊解被大人物遗忘之饥渴。但有一点，凡做干妈的，总比干爹们脸皮薄一些，一般情况下，决不敢要“儿子”陪着上床。这倒免去不少杨月樵的苦役。
就这样，一转眼便到了“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历史新纪元。一时间，大上海人心惶惶，每天都有往香港大逃亡的队伍，浦江码头终日有人排队候船。
干妈就发话了，说：“世道如此之乱，戏就别唱了，跟我去香港躲一躲，避避风头再说。”就让人给杨月樵也定了特等舱的票。
杨月樵赶紧同张玉溪和赵云飞联系，恰好他们也想到香港躲一躲，便约了日期，一齐赴港。
行前，杨月樵向布朗·杰告别。布朗·杰此期间从杨月樵处获得大量史料，收获颇丰，一听要告别，心里有些依依不舍。但也无法阻拦，只约好到香港再见面。
南京总统府换上红旗那天早上，杨月樵随着干妈又一次奔赴香港。
这次，他始料不及的是，再想回到大陆，已经没有了原来随布朗·杰出入境的方便——国民党买美国佬儿的账，共产党就不那么买账了。
从此，杨月樵更多的时间是陪干妈逛街、购物、搓麻将、看跑马与品尝海鲜。偶尔也出席宴会跳跳舞，听听音乐什么的。他荣幸地与她的小巴狗形影不离，成了干妈身边不许别人碰一碰的两件宠物，与张玉溪和赵云飞也一度失去了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