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南美大陆的负鼠,当面临危险时便会倒到地上,四爪一伸,闭上眼睛,放慢呼吸装死;叩头虫受到惊吓时,会六足卷缩,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装死,等到安全时再匆匆起来逃跑;乌龟一遇到危险则会缩进壳里去,袁艺觉得自己跟这些动物很像,她很胆小,一遇到问题时,便会快速地装死,然后缩回壳里去,所以这一次,她决定了,再当一回胆小鬼,装作没发生过什么事。
可是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的气氛没有因为她的假装而变得轻松,而是很令人不安、紧张,尤其是尴尬,训练时,他很小心很努力地做好,好像极力避免她手把手教他,生怕再一次碰到她的肌肤。
两人一犬训练到几乎快中午12点时才休息,她心里其实有点担心,他身体才刚好,这样训练下去很容易积劳成疾,再次弄出病来,可是话一到嘴边便说不出口了,他的脸色很难看,好像她是杀父仇人一样,嘴唇紧抿着,眼睛很多时候都闭着,完全当她是空气。
休息时,他也坐得远远地,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好像她是瘟疫般。她在一旁坐着,低头玩指甲,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他……可是结果还是没忍住。
他的皮肤光洁细腻,眼睛如同黑曜石般吸引人,他伸出白皙而修长的手指,动作优雅地将食物放进嘴里去,他的嘴动得挺快的,可是却不让人有饿鬼吃东西的感觉,那两片完美的嘴唇有节奏地蠕动着,动作很优雅,像个贵族。
她很想找个机会融合一下紧张的气氛,可是他根本不给机会,而且看他这个样子,她心里也有气,她怎么了,她什么也没有做啊?两人就这样子一起训练了八个钟头,除了必要的话,他们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讲。
她暗自纳闷,怎么一下子两人的关系就变成这样子了呢?保镖如果跟客户产生了感情,那是大忌,也是违反规则的,可是训导员不是保镖,基地也没有什么强制规定说训导员不能跟申请导盲犬的盲人产生感情,但是他们基地从成立到现在,也有四五年的时间,从来没有出现过训导员跟盲人发生艳遇的事情,更没有什么浪漫的事情发生,一般情况下是保持客户和朋友的关系,可是他们才相处那么短的时间,就发生了那么多暧昧不清的事情,说也说不清。
她很想跟他谈谈,两人这样的情况和气氛是不利于训练的,而且导盲犬很敏感,很容易察觉到他们之间的不和谐,这也许会让理查对他产生抵抗心理,毕竟理查跟她在一起一年多了,对她的感情是很深厚的。
但直到太阳快下山了,她还是没有找到机会,他不停地训练,根本不给机会,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有几次明明有机会开口,可是话到嘴边她就哽住了,她的思想跟心一样,很混乱。
他的接受能力真的很强,她之前也接手过两个申请,一个是60几岁的老人,一个是40几岁的农村妇女,两人文化底子不高,加上年纪也比较高了,对接受新生事物和学习的能力都比正常人低,所以在那两个申请人的培训上,她比一般人多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按照基地的规定,对申请的盲人要进行至少一个月的培训和后期观察,以便确保盲人能真正地命令导盲犬,保障盲人和导盲犬双方的安全。可是按照苏木良现在的情况来看,或许20天就够了。
她站在后面看着他和理查的背影,很想快点结束这场训练,她的头又开始痛了,自从生了孩子后,她就惹上了这个毛病,一紧张就会偏头痛。
“今天就训练到这里吧,理查应该累了,它需要休息。”你也是,后面半句她在心里完成了。
他没有回头,“嗯”了声算是回答,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屋里去。
“苏木良。”赶在他进入浴室前,袁艺开口叫住了他。
他站住,转过身来,看向她那个方向,问道:“有什么事?”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看向她的方向等待她的下文。
袁艺看到他如茶棕色的眼眸时,还是愣了一下,她感觉自己像个白痴或者花痴。
她尽力保持一种平常的语调:“我看你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所以我想……”
“所以你想现在就回自己的家去?”没等她说完,他就帮她说下去,脸色忽然阴天转雷阵雨,瞬间便阴云密布,表情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袁艺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是的。”
她抬头看他,心跳如鼓,发现他幽深的眼眸里逐渐溢出一股说不出的失望,两人默默而尴尬地对站了好一会,袁艺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感觉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会催眠,像磁铁,像漩涡,像黑洞,有着巨大的吸附力,一不小心陷进去,便会万劫不复。
她以为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毕竟他的性格她还是领教过的,比夏天的天气还难预料,前一秒是晴天,下一秒可能就是雷电齐鸣。不料,他只是将他如子夜般幽深的眼睛闭上,转过身子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恢复到之前的平静和淡漠,淡淡地说道,“随你便。”
门“砰”的声被关上,他进去浴室洗澡。
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心里一片烦乱,最终她微微叹了口气,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然后回客房收拾东西,出门前,她看到浴室的门还是紧紧关着,他已经进去快半个钟头了,她迟疑了一会,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蹲下身子去跟理查道别,然后站起来,关门,回家。
她正好赶上下班的时间,公交车上的人很多,她没有找到位置,而且整个人被挤成了三明治,最难受的是车上混杂着难闻的味道,汗味,香水味,狐臭味,搅拌在一起,感觉像大热天里变馊了的食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脑海里忽然想起他身上的薄荷味,淡淡的,清爽而美好。
好不容易到了一个站,下去了一些人,却上来了更多人,你挤我,我挤你,她难受地拉着拉环,司机一个急刹车,她整个人超前扑去,头刚好砸到铁杆上,痛得她咧嘴呲牙,她旁边一个胖胖的男人看笑话一样地偷偷笑了起来,她觉得又窘又气愤,最终提前一个站下车。
倦鸟急归巢,路人步伐匆匆,急切地归家。家,一个温暖的字眼,仅仅是想,也能感受到那种温馨,可惜她没有家,她的公寓,冷清清的,永远缺乏人气,现在理查不在了,就更清冷了。
她突然有点不想回去自己的房子,她慢慢地走着,看着路上一对对情侣从自己身边走过,她觉得自己有点可耻,因为有首歌是这样唱的吗:这是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她是孤独的人,所以她是可耻的。
秋凉说生活很多姿多彩,她应该给自己多添加一些新鲜的元素,不要老是穿那些黑色或者其他深色的衣服,应该尝试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点,然后逛点街,喝点咖啡,谈点恋爱。
找个人来爱,如果爱无能,那就找个人来爱自己,不管怎么样,不要用茧将自己圈起来,而是要努力成为容易被圈养的人。
如果爱无能,听到这句话,她笑了,秋凉看上去粗枝大叶,其实很心细,她的确自己是爱无能,在那样被狠狠地伤过之后,她是对爱已经没有了兴趣,对自己,对男人都没有了信心。
秋凉曾经逼着她做过一个心理测试,测试的内容她不记得了,而测试的结果她还记忆犹新,测试说她属于B型人,一辈子只能爱一种那种:爱时,全心投入,用尽全力,也许是爱得太用力了,如果失去这份爱,他们就再也没有力气去爱另一个人。
这个测试很准,她曾经狠狠地爱过一个人,只是她最终失去了,所以她成了爱无能。
袁艺其实长得挺好看,高挑修长的身材,谈不上特别凹凸有致,可是挺直一站,还是“挺”好的;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红红的嘴唇,有点薄,紧紧抿着时看上去有点刻薄,可是一笑,你又会觉得那是世上最美好的风景。这样的姿色远远不至于成为滞销货,她上大学时,身边不缺乏追求者,热烈,害羞的,含蓄的,大胆的,都有,只是都被她Pass掉了,不是他们不够优秀,而是她不够勇敢,她是个十足的胆小鬼,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便会缩回自己的龟壳中去,就好像今天一样。
刚才她提出离开,一个的确是按照之前设计好的路线,等他身体好了,她就搬出来,另外一个是想让他和理查培养感情,减少理查对她的依赖,不过如果今天他不是讲了这样的话,不是捅破了那层纸,她不会急着今晚就走,她可能会再等两天,等他身体完全好了再走,可是今天他触及到了她的底线,所以她又立马缩回龟壳中去。
有时候她挺羡慕秋凉的,她是属于A型人,这种人过得很精彩,对事物有自己的坚持,可却不固执,爱时,拼尽全力,不爱了,潇洒挥手说再见,然后继续找下份爱。
再怎么不想回去,路终有个尽头。回到自己的屋里,迎接她的果然是满室的冷清。
她默默地关上门,跌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整个身子陷进去,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和疲倦立马上潮涌般的席卷而来,将她整个人迅速湮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