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宁府贾敬在道观修炼时突然身亡,尤氏因料理丧事,不能回家,便将她继母接来宁府看家。这继母将两个未出嫁的女儿带来,一并住着。
却说贾琏素日就闻尤氏姐妹之名,只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每日与二姐儿三姐儿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三姐儿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儿十分有意。但可惜眼目众多,无从下手。
一日,贾琏与贾蓉因事同往宁府。贾琏有心,就夸尤二姐如何标致,如何做人好。贾蓉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叔叔既这么爱她,我给叔叔作媒,说了做二房,怎么样?”贾琏笑道:“那敢情好,只是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况且我听见说,你二姨儿已有了人家了。”贾蓉道:“这都无妨。我二姨儿、三姨儿都不是我老爷养的,原是我老娘带了来的。听见说,那订婚的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我父亲正要将二姨转聘。要是叔叔这样的人说了做二房,管保我老娘和我父亲都愿意——倒只是婶子那里却难。”贾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要有胆量,依我的主意,管保无妨。”贾琏忙道:“好孩子!你有什么主意?”贾蓉道:“叔叔回家,一点声色也别露。等我回明了我父亲,向我老娘说妥,然后在咱们府后方近左右,买上一所房子及应用家什,再拨两窝子家人过去服侍。择了日子,神不知鬼不觉,娶了过去,嘱咐家人不许走漏风声,婶子在里面住着,哪里就知道了?叔叔两下里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即使闹出来,不过挨上老爷一顿骂。再求一求老太太,没有不完的事。”
自古道欲令智昏。贾琏只顾贪图二姐儿美色,就将现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种种不妥之处,都置之脑后了。却不知贾蓉也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要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自己好去鬼混。贾琏哪里想到?
当晚,贾蓉就跟贾珍说了贾琏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以及在外面置房子住的打算。贾珍想了想,笑道:“只不知你二姨娘心里愿意不愿意。明儿你先去叫你老娘问准了你二姨娘,再作定夺。”次日,贾蓉来见尤老娘,将他父亲之意说了。又添上许多话,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得尤老娘不肯。二姐儿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她聘嫁,有何不肯?
再说贾琏、贾珍、贾蓉等三人商定,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娘和三姐儿送入新房。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儿抬来。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早已预备得十分妥当。一时,贾琏素服拜过了天地,焚了纸马,搀入洞房。是夜贾琏对尤二姐越看越爱,越瞧越喜,直以“奶奶”称之,竟将凤姐一笔勾倒。有时回家,只说在东府有事。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体己,一并搬来给二姐儿收着。
一日,贾珍打听得贾琏不在,到了新房子里,悄悄进去。二姐儿出来相见,贾珍笑说:“我做的保山如何?要错过了,打着灯笼还无处寻!”
说话之间,二姐儿已命人预备下酒菜,关起门来,原无避讳,一处吃酒。二姐儿恐怕贾琏一时回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借故往卧房去了,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忽听叩门的声儿,鲍二的女人忙出来开门,见了贾琏,便悄悄地告诉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贾琏便至卧房,二姐儿见他回来了,脸上有些讪讪的。于是二人喝酒,酒酣,二姐儿滴泪道:“我如今和你做了两个月的夫妻。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算是有倚有靠了。但是,将来我妹子是个怎么结果?要想个长久的法儿才好!”
贾琏听了,笑道:“你放心。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儿也和大哥成了好事。”二姐拭泪道:“只是三妹妹脾气不好,也怕大爷脸上下不来。”贾琏道:“这个无妨。我这会子就过去,索性破了例就完了。”贾珍见贾琏进来,不觉羞惭满面。贾琏笑道:“这有什么呢?大哥为我操持,我粉身碎骨,感激不尽。”说着便跪下。慌得贾珍连忙搀起来,只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又笑嘻嘻向一旁的三姐儿道:“三妹妹为什么不和大哥吃个双钟儿?我给大哥和三妹妹道喜。”
三姐儿听了这话,跳起来,站在炕上,指着贾琏冷笑道:“你别糊涂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妹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出来做二房,‘偷来的锣鼓儿打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她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好说便罢,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条命!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拿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盏,然后揪过贾琏来就灌,说:“我倒没有和你哥哥喝,今儿倒要和你喝一喝,咱们也亲近亲近!”吓得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没想到三姐儿这样拉下脸来。兄弟两个本是风流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个女孩儿一席话说得不能搭言。
那三姐儿索性卸了妆饰,身着大红小袄,半掩半开,露出一痕雪脯来。忽起忽坐,忽喜忽怒,高谈阔论,由着性儿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酒足兴尽后,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撵了出去。
从此后,丫头婆子略有不到之处,三姐便将贾珍、贾琏、贾蓉三个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她们寡母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也不敢轻易再来。三姐儿模样儿风流标致,又有一种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光景,令人不敢招惹。她母亲和二姐儿也曾十分相劝,她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
至次日,二姐儿另备了酒,贾琏特请她妹妹过来,和她母亲上坐。三姐儿便知其意,不用姐姐开口,先滴泪说道:“姐姐,我也不是糊涂人,不用絮絮叨叨的。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才是正理。不是我女孩儿家没羞耻,必得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姐姐横竖知道,不用我说。”
第二天午后,贾琏来了,说偏要出远差,得半月工夫才回来。尤二姐道:“你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切不用你记挂。三妹妹她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她就是了。”贾琏问:“到底是谁?”二姐儿笑道:“叫柳湘莲。”贾琏听了道:“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柳老二这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他最和宝玉合得来。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不知哪里去了。他行踪不定,谁知道几年才来,岂不白耽搁了终身?”
正说之间,只见三姐儿走来说道:“姐夫,我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儿起,我吃长斋念佛,服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头上一根玉簪拔下来,磕作两段,回房去了。
却说贾琏一早出城,奔平安州大道去了。刚走了三天,就见前面来了一群驮子。走近一看,却是薛蟠和柳湘莲一伙。贾涟深为奇怪,忙迎上相见,同入酒店叙谈。原来薛蟠贩货,遇见强盗,是柳湘莲救了他的性命,于是结拜为生死兄弟。贾琏听了笑道:“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柳二弟。”说着,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子一节,说了出来。湘莲忙道:“既如此说,等弟探过姑母,不过一月内,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贾琏又讨信物,湘莲道:“弟无别物,只有一把鸳鸯剑,乃弟家传代之宝,二哥就请拿去为定。”说毕,大家又饮了几杯,方各自上马作别。
且说二姐儿操持家务,十分谨肃。那三姐儿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除侍奉母亲,只和姐姐一处做些活计。再说贾琏在平安州完了公事,忙取路回家。见了二姐儿、三姐儿,便将路遇柳湘莲一事说了,又将“鸳鸯剑”取出,递给三姐儿。三姐儿取出一看,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刻一“鸳”字,一把上面刻一“鸯”字,冷飕飕,明晃晃,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儿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喜终身有靠。